好詩是什麼樣子

今天一早,遠在揚州的網友傳給我一組詩歌,是一個叫江一郎的詩人的作品。江一郎,這個名字之前沒聽說。粗略看過便被震住了,便在文後留言,“一直以爲中國的詩如市場上紅紅綠綠的僞劣產品,原來是我沒找到誠信的商販。好詩仍然在悄悄淺唱,如一郎!收藏了,有詩集出版嗎?包括自印本,我想購買!寫的真好,是我心目中的好詩!”

詩人只活了55年,他在世時寫過一篇短文:

“什麼是好詩?我想,每個詩歌寫作者可能都有各自不同的評判標準,這很正常。記得我與詩人柯平有過一次談話,提及詩歌的表述方式。柯平舉真理爲例,他認爲真理在手,不一定要舉着喇叭,跳上高處大聲嚷嚷,真理的傳遞應該像好朋友一樣,輕輕說話還是真理。因此,我反對任何虛假的姿態,喜歡用樸素的言辭寫一種簡單的詩,排斥典故或西方英雄神話的寫作,或許有人認爲那叫深刻,是學術或文化,但詩歌絕對不需要假借這些唬人的外衣來包裝自己。在詩歌中,虛僞的東西往往是那些貌似深奧的東西,一旦出現,就像腐屍的氣息,其危害性足以讓人窒息。好詩的另一個標準是想像力。奧威爾認爲,“想像力,就像荒原上的野獸,是不能圈起來馴養的。”但想像力可以培養。一個優秀的詩人肯定是一個想像力最豐富的人,而不是終生都在尋找詩眼的人。一首詩“如果像女人的上衣一樣有裂縫,纔會發展人們的想像,”羅蘭·巴特說得十分現實,也很通俗。無疑,神奇的想像會喚醒人們閱讀的經驗,賦予詩歌永恆的生命。還有語言。語言時刻讓人警醒。“一個處於對語言依賴狀態的人,被稱之爲詩人。”在一首詩中,詞語往往具有極端的變化和無限的張力,甚至可以產生合理的岐義。體現在我的寫作上,我選擇那種寧靜、簡潔而又明亮生動的語言。我反對鋪張,更拒絕粗暴。我認爲純粹的詩歌語言如同幻境,閃爍奇異的光。我有意培養自己駕馭這種語言的能力,但事實上我很難做到。詩歌可以將一個民族語言的美推向極致,而我又該怎樣去努力呢?好詩的再一個標準是情感形態。今天的詩歌寫作,如果繼續逃避生活或矯情地歌唱顯然已毫無價值。詩歌不應該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言志抒情,更應該在切入生活層面的同時,保持對生活尖銳的批判。任何簡單的、機械性的、表面化的歌頌,都應該被唾棄。很多不懂詩的讀者誤以爲詩是風花雪月的產物,其實真正的現代詩是生命深處沉埋的礦藏,是精神生活的反光,更是一部心靈史,它需要挖掘出來,建立自己獨特的情感世界。一個詩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看他站立的藝術立場和擁有的情感姿態。”

我選了幾首喜歡的詩敬錄在後,以示我對詩人的敬意。

母親

記不清抱過多少女人

卻不曾抱過最親的人

長這麼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現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這個被疾病

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癱在牀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她,將她抱到陽光下

我要陪她曬曬太陽

如同一個聽話的孩子

她閉着眼睛,臉上

漾動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麼輕

讓我懷疑,抱在懷裏的

不過是一條舊牀單

我走出戶外,春日的陽光如此暖人

可我害怕,一陣風過來

她真的像一條舊牀單

被輕輕吹走

我抱緊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濁的淚,忍不住

砸在她的額頭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青草戒指

一根青草

加上些許陽光

我爲你編造一枚戒指

我在前世爲你編造

今生獻給你

小小戒指

不是鑽石,或火焰裏的黃金

我是用青草

一根春天的頭髮爲你編造的

瞧陽光將它擦得多亮

我要在我倆訂婚的那天

戴在你的手指上

我要用春天的一首歌謠

將你娶回家

讓那些瞧不起這枚

青草戒指的姑娘

夢想黃金的聘禮吧

只要你願意

親愛的,我還要和你一起

將野外的春天

搬入我們的新房


遺言

兒子,你的父親或許不算什麼好人

但絕非一個壞人

這輩子,做了一些細碎的小事

從沒幹過驚天動地的大事

因此,既不能流芳百世

也不會遺臭萬年

年輕時,有過幾個戀人

惹你母親傷心

如今,她們也老了

父親死後,你去看看她們

告訴這些老婆子

我至死掛念她們

兒子,你的父親曾經志向遠大

爲什麼變成俗人

因爲有你,和你的母親

不願再離開這個小鎮

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父親一點不後悔

活着,父親不曾欠過誰

唯一的債權人是你母親

我欠她,無力還清了

你要好好疼她

否則,父親在地下

撐着白骨爬起

半夜回家揍你

兒子,你要聽母親的話

有時,像哄小女孩一樣哄她

她太孤單了

如果你能做到

擦乾淚水,點點頭吧

這樣,我就可以瞑目了


如果你要我

如果你要我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我單眼皮的小眼睛

你不嫌難看就拿去

哪怕嵌在腦後

看看另一個方向

我這雙腳,走了很長的路

現在也是你的了

走到哪,都跟着

還有我這副脊樑

這可是一副背過山的脊樑啊

當你累了,揹你

揹你一生也願意

再瞧瞧我這顆心

你抓在手上,當燈提着吧

它不會滅的

如果你要我

這些你都拿去

剩下一具白骨

我得留着

我的白骨可以當柴燒

我怕燒焦你的痛苦


午夜的鄉村公路

在午夜,鄉村公路異常清冷

月亮的光在黑暗的沙粒上滾動

偶爾一輛夜行貨車

不出聲地掠過

速度驚起草叢螢火

像流星,掉進更深的夜色

這時,有人還鄉,沿着鄉村公路

沉默着走到天亮

也有醒着村莊,目送出遠門的人

趁夜涼似水

走向燈火熄滅的遠處


星夜

那是早年,我獨自一人來到

山裏天黑時,我在一個湖邊坐着

歸鳥,成羣飛過水麪

投入對岸樹叢

後來,湖山愈來愈清涼

滿天星斗,無聲躍至水中

彷彿,湖底古堡點燈

這樣的夜晚不常有

而我,也非枯坐發呆

波光漾動,天地輕輕旋轉

恍若帶我星際穿行

以至忘了時間

山下,我的父母喊我的名字

找遍周邊村落

只是他們,始終不曾想到

我去了不遠的山中

在他們時常途經的湖畔

徹夜不知歸返


卡薩布蘭卡酒吧

我常常去卡薩布蘭卡酒吧

不是爲了聽歌,而是那裏有個女鼓手

像一匹來自非洲叢林的母豹

擊鼓時,幾近顛狂,彷彿

擊打的,是她自己

也是所有人,渴望被擊碎的

巨大的沉鬱,與孤獨 


到哪裏去找這樣的愛人

曾經,夢見一個女子,跟隨我四處流浪

我們走過城鎮,村莊

已經身無分文了

已經飢腸轆轆

走至一條大河,幾乎昏厥

但我倆攙扶着,挪到河邊

一起蹲着喝河水

河水湍急,卻能聽見彼此

吞嚥的聲響,她埋下頭

大口大口吞嚥

我的淚,悄然湧出

落在冰涼水面

等站起身,朝寂寥的鄉野走去

我們腳步踉蹌,暮影裏

如同一對酒醉的人

夢醒,才發覺我不曾看清她的臉

因此,茫茫人世,這個

陪我喝河水的女子

我竟無從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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