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編年史·上人下人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溫馨提示:純屬虛構;此時此刻不同彼時彼刻,無映射;無神論者萬歲。


烏託朗邦山是大地最高峯,高到人們還未發現她的參照物。沒有部落爬上去過,當文明處於野蠻時期,對獸性本能賴以生存的人們根本不相信那個傳說。儘管那裏早已渡過一個輪迴。

相傳,只有以道德作爲地位象徵的部落才能征服烏託朗邦,成爲神明。神祕的智人部落正是如此,他們早已擺脫優勝劣汰的世俗,懷揣着崇高信念邁入烏託朗邦的升格之路,他們有把握得到天神的認可從而化爲永恆的一員。

人類的起源地有一座殘破的石碑,儘管它早被人們因遷徙而拋棄,智人部落兜兜轉轉還是尋到了根。上面刻載着真美之神就在山頂上等待,那座山即是她的考驗。祭祀儀式結束後,部落開啓宏偉的攀登之路。

烏託朗邦窮目不止蒼穹,當攀上第一塊頑石,就處於不再與世間平行的另一片大陸。前無古人的世界沒有留下任何足跡,每一次決斷步步驚心。攀登之路會觸發許多匪夷所思的災難,他們並非自尋死路,深知正在完成一個征服殘酷法則的偉大壯舉,每個人都做好了殞命的覺悟。

劇毒蛇蟲的威脅;鬆動石塊的滾落;疾風驟雨的蠻纏;寒雪天象的死冰......

“爲了不朽的道德!”

儘管在災難中損兵折將,但他們的士氣未曾銳減,在團結一致中所向披靡。部落從未衍生過爲了生存而犧牲他人的思想。他們堅信自己已經擺脫了那顆被自然法則查毒的心靈,他們純粹無暇。

即使是因爲大意而滑落,並掛在不穩定石塊的不幸者,也爲不讓同胞冒險救援而甘願放棄求生的希望。也有人在災難中獲救,整個部落心胸高尚,沒人懷疑這些幸運者在道德上的虔誠,只會將目光矚目在冒死營救的無畏者身上。

儘管部落的人數依然壯大,但在老一輩中,那些對道德強烈表現出忠貞不渝的威望人士數量漸漸稀少,就連酋長大人的血脈也斷了。

酋長是被活活凍死的,在一個極端惡劣的寒冷季度中。他看出那個孩子在母親懷裏發抖,於是趁着夜色,悄悄將自己的棉衣搭在那對母子身上。他不忍心看到孩子在睡夢中也要遭受苦難,這孩子的父親在不久前被滾落的巨石砸死,他需要在後輩心裏種一顆溫暖的種子,將來開出希望之花。

很遺憾,酋長的肉體不及其意志的萬分之一,他在沉睡後再也沒有醒來。更不幸的是,他那被部落視爲接班人的兒子,也在爲別人吮吸蠍毒後內臟潰爛而亡。

每一個犧牲的利他者都被銘記於心,那些名字並沒有給部落帶來墮入黑暗的恐懼,他們提前見到了神明,爲信仰而獻出生命的靈魂被視爲超脫凡間肉體折磨的升格。即使在生離死別之際,他們流出的淚水也是幸福的,他們盡力了,剩下的交給他們所愛之人吧。

生者慚愧,死者無悔。智人部落堅信,生命的意義並非是肉體的苟存,而是道德精神的延續。

若干年後,部落終於到了雲端之下,他們俯瞰身下的烏託朗邦,腳下的先祖之路埋葬了許多墳墓,那是道德飽經風霜的象徵,眼下是一圈接着一圈蔓延的壘壁,他們正處於不斷疊嶂高聳的正中心,像黑色花朵裏的花蕊。他們是新一代智人,但他們依然保留着傳承,部落內部從未發生過一次爭端,祖先的教誨是刻在骨子裏的,他們只需要往上爬着。

山頂就在雲端之上,而他們離神明只有朦朧之隔,幾乎沒有生物能抵達這個境界,迷霧籠罩着烏託朗邦上峯,不見植被與活物絲毫跡象。災難也是如此,這裏無風無雨,氣溫適度,就連腳下都是環繞着山體橫着一圈的平地。

神聖通過死寂來隔絕塵囂,部落正處於兩者的分界線。

他們不再是掙扎在平地上的部族,隱約中已估摸清楚終點的路程,要穿過那層雲霧,還需要好幾日的歷程。然而他們的食物幾乎已經耗盡,周圍也無可作爲補給,他們是第一個闖蕩於此的生靈。他們必須承認這一事實,不可能所有人都登上山頂。

於是,部落把剩餘所有的物資集成一堆,在食物耗盡前,支撐堅持到山頂的人數勉強不過總體的一半。但他們談笑風生毫無懼色,因爲哪怕只有一個人成爲了神明,他們全部都將得到救贖,每個人都對此深信不疑。

部落開始發出表決,幾乎一半人立即踊躍表態,不過那些被選中的都是要留下來的,他們可不願放棄任何道德的修行,他們以此爲榮。

而稍微遲疑的那半人悻悻苦笑,痛罵自己與祖先相比道德覺悟太低了,只好極不情願地帶着部落的物資朝山頂進發,他們唯一的挽尊方式是儘快取得神明的認可,從而讓自己的同胞也獲得升格。

於是,雲端之下的人們開始打坐等待,盡情享受這最後的道德考驗。

而云霧之中的人們彼此間亦真亦幻,縹緲之煙隨着時間推移愈來愈濃,儘管朝着烏託朗邦山體頂峯攀爬,他們之間的距離即將變得擁擠,但他們還是看不清周圍同胞的臉,甚至難以聽清左右拼命吶喊的聲音。他們時而孤獨,時而迷茫,時而害怕。

爲了方便交流以免誤解,他們儘量以簡單的稱呼來分辨,在雲端之下等待的人們被稱爲“下人”,而他們自己稱自己爲“上人”。這當然只是空間意義上的,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讓所有的下人成爲上人。他們攀得越高,心裏越沉重,離目標越近,他們道德上的負罪感越強。上人恨不得立馬成爲神明,然後接下人回家,告訴他們自己的信仰同樣堅定,沒有留下來只是因爲某種巧合。

心願無比美好,上人不禁更加努力。頂上之路漸漸纖細,他們再也不能並肩奮鬥,儘管只是部落的一半數量,但上人還是太多了,總有人不可避免地落在身後。

有人迷失在這段旅程,他們在雲裏霧裏彷徨,心裏生出許多個疑問。當偉大之路變得狹窄,上方的那些人總是不經意間踩到了下方的頭頂。由於迷霧的干擾,雙方不再有清晰的交流,即使是一句解釋也難以被對方領會。

爲了儘快抵達終點,最上層的人們不得不將力氣用在攀登上,沒有餘力停下來互訴衷腸。信任在此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懷疑隨着霧霾繚繞在悄然的沉默中。有人終於忍受不了窒息般的平靜,當那雙腳踩在頭頂上時,他一把將其扯了下去。動靜很大,依然沒有人說話。

他們不知道有人在捷足先登時會不會背叛他們,或者背叛還在等待着的下人。他們無法確認那些拼盡全力攀爬在頂端的人,是基於道德的信仰,還是說只是爲了踩着其他人的努力成爲神明。如果這樣的傢伙有了力量,那何止是智人部落,大地上整個人類文明都將危在旦夕。

而原本因爲信仰而爆發力量衝鋒在最前方的人,他們發現在攀爬過程中身邊的同僚正在急劇地減少。他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承認身下有不安分的傢伙,爲了確保成功抵達重點,他們不得不讓自己的信仰沾染上某種不完美,從一開始不經意地踩踏變成刻意爲之地踐踏。

也有相當一部分堅持道德的忠貞不渝,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同胞下黑手。不過他們的光芒無法穿透虛幻讓人認清,很快,他們就被妥協於現實的不完美道德者誤傷殆盡。

在雲端之下的表決結果,開始影響雲端之上原本堅定的神志。如果他們的道德覺悟無法成爲本能的態度,那他們每個人都有嫌疑。

在烏託朗邦頂峯掙扎的人們一時間人人自危,從一開始同心協力地向終點攀爬,變成警惕周圍有無其他敵人。沒人知道在迷霧中伸出的那雙手,到底是攙扶還是扼殺。

山頂已然有了輪廓,迷霧漸漸清晰,他們終於能分辨出白天黑夜,幾日的攀爬在猜忌中熬過,下方的雲霧變成了混沌,不知是洗濾掉了所有的污穢,還是說本就是如此。他們擦掉身上的血腥,整理好儀容,收拾出一個心安理得的心情,打扮出體面的模樣好迎接上燦爛的頂頭日光。他們是第一批抵達於此的生靈,也後無來者,儘管他們在稍前的攀登途中被夾在中間,可已無人過問此時數量已然少了大半。

山頂上坐落着一塊石碑,與祖先描述的起源之石一模一樣。可當他們看向石碑刻載的文字時,衆人皆是瞠目結舌。

當上人開始向最後的使命攀登時,下人已經進入到一種有恃無恐的狀態。他們在打坐冥想之餘互話家常,儘管忍受着飢餓,也抱着犧牲精神侃侃而談。他們已經學會緩解飢餓的祖傳祕方,精神上的滿足感遠遠勝過物質上的富裕,這道德的飽腹感是智人部落征服自然法則的象徵。

說來也巧,這些爭先留下來等待的人們,恰恰是那些已爲他人犧牲的偉人之後。爲了規避因肉體折磨而衍生的消極情緒,也爲了不辱沒先祖的名聲,留在這裏的下人想着法子打發時間,各自開始留下自己的文藝造物。

在這片貧瘠之地,被留下許多雕刻、筆錄、歌謠的遺蹟,他們將所有的美好傾盡此處。下人把希望的活力種在這裏,他們幻想着當自己在升格之後,若再有生靈歷經磨難來到這裏,願這些溫暖的足跡能淨化他們那顆疲憊的心。

不安是從第三天開始的,從雲端裏陸續掉下來許多上人。他們很疑惑,那些苦難已被遠遠甩在腳下,而上方除了雲霧籠罩,並無任何危險的跡象。

陰霾籠罩在每個下人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承認上人遭到了未知的災難。樂觀的氛圍煙消雲散,下人們開始祭奠那些摔得粉身碎骨的上人。

當下人們得知他們自己被命名爲下人時,是在一塊從上面滾落的石頭。石塊記載着上人留下的信息,在烏託朗邦的頂峯上也有一塊起源石碑,上人在激活信標後,只需等待一天,真美之神莉莉絲將下凡賜福於生靈。可天上一天,凡間千年,上人需要在山頂上生存無數個時代,才足夠向天神證明自己的虔誠。

下人並不驚訝上人對於自己的稱呼,大家都覺得這只是空間意義上的,善良趨勢着他們遠離那些詭譎的揣測。千年可不是那麼容易熬過去的,下人需要準備上人的補給,以熬到莉莉絲下凡之日。那根延綿不絕的繩子已經遞下來了,綁着幾個空空的竹簍,這意味着上人缺衣少食,而他們的任務是填滿這些竹簍。

下人接受了這個稱號,同時也甘願稱呼候在山頂上的人爲上人,畢竟上人肩負着部落的榮耀,他們是真美之神的見證者,也是獲取升格的代言人。下人義不容辭,他們堅決執行道德的考驗,這一艱鉅任務讓他們醞釀許久的犧牲精神得到伸張,他們終於有機會效仿已成傳說的先祖,證明自己的道德足以比肩他們。

事不宜遲,他們毫無怨言地離開這個停格的空間,毅然決然地往危險的來路歸去。那些空癟的竹簍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善良的下人又怎會忍心耽擱太久呢。

下人離開貧瘠的原地,重新往下方的塵囂進發。爲了填充那些不斷垂下的空竹簍,他們不得不再次迴歸到風霜的懷抱,那裏有死亡的威脅,也有徵程的希望。生機往往藏在苦難裏,他們用體溫融化冰封的山池,與野生兇獸搏命取肉。那些竹簍盛滿一波波水和食物,在時光中漸漸被鮮血浸紅。


一百年:

在初代等候神明降臨的上人逝去後,他們的後代亦然恪守着那個終極教條——靠下人的食物活下去,等待真美之神的降臨;不要試圖下去,會死在雲霧中。

他們自出生起就依賴那些竹簍生活,那些下人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樣,彷彿天生就要爲他們提供食物。當索取成爲了習慣,道德的觀念也在悄然發生變化。他們沒有初代上人那樣的愧疚,只知道成爲神明後要幫助下人,於是便以爲這只是一個交易,他們在從雲霧中拉上豐收的竹簍時,有種心安理得的乾脆。

而下人生活的險峻更甚以往的先祖時期,回頭路需要更爲堅定的勇氣,那不是一條簡單清晰的直線,信仰在峯迴路轉中忽暗忽明。但道德不容許他們有所質疑,犧牲正是在道德中最崇高的英雄主義。他們每每從黑暗中掙扎到道德的光明處,心底的自我感動又能激發出更爲強大的精神力量。

很快,爲了填滿那些竹簍,在道德上毫無瑕疵的下人終於在生命中走完努力的盡頭,有些甚至還未留下子嗣。但剩下的下人們依然堅持着父輩流傳的終極目標——不能讓上人餓死,要在道德上歇盡全力,這樣才能保住我們的希望;不要試圖上去,那樣有違道德。


三百年:

上人不懂得爲何祖先們稱那些紅簍爲竹簍,他們沒見過竹林,只是用下人源源不斷上供的其它材料修修補補。紅簍完全地褪去植味,即便歷經雲端之下的疾風驟雨,也散發出陣陣血腥。

上人收穫的食物漸漸少了起來,那些紅簍一次比一次空蕩。山頂上沒有任何原生資源,且他們不敢下山,由於缺少堅定的道德完美主義者的教導遺傳,他們只能爲了自己的使命,決出最強的那部分人來解決分贓不均的問題。

最強的這批人並非僅僅依賴生存與競爭的能力,而是指在廝殺中毫無顧忌的人,他們總能頑固地活下來。然而,心慈手軟的人顯然不能面臨上人的困境,他們錯過許多扼殺不幸的機會,被前者活剝生食,化作僅剩上人的養分。

仍有一小部分人難以接受同類相食,他們放棄上人祖先的教條,寧願選擇被命運玩弄的雲端之下,他們想倒退進攀登史的長河中去聽天由命。可他們人數畢竟太少了,被大多數上人視爲叛徒,被指控有罪。於是上人又多了一輪鮮活的祭品。

在上人經過一輪洗禮後,人數又漸漸增長起來。下人不懂得上人的情況,但上人通過紅簍裏的刻錄石對下人瞭如指掌,下人需要如實報告自身的情況,以供更好地解決上人的需求。

下人正處於無比艱難的日子,爲了供給上人,許多英勇的道德完美主義者都在險峻山頭犧牲了,他們缺衣少食,在謹遵祖訓的心力憔悴中,僅僅給自己留下一副勉強持續奉獻的軀體,任何一點意外都足以要了他們的命。

隨着上人的需求與日俱增,歇息地資源被歇澤而魚。又因爲他們不斷衰減的數量,漸漸供不應求。他們不得不往烏託朗邦下方遷徙,以獲取更多的資源。

在飽經風霜的途中,他們見到了一座又一座道德的墳墓,那是部落攀登的榮耀里程碑。而他們又回來了,不是以神明的身份,而是以下人的身份。下人往山下進發,沒有人敢有怨言,所有的苦難都是道德的修爲之路,是真美之神莉莉絲的考驗。

下人離上人已有很長的距離,甚至跨過半個烏託朗邦山,而紅簍依然堅若磐石,這些載體連接着上人的繩索隨着時間愈加蠻橫,甚至骨頭打磨的匕首都難以切斷。


五百年:

由於強者恆強,弱者無法取得交配權,上人不得不開始近親繁衍,這導致許多上人的子嗣開始出現缺陷。同時也爲了讓下人更加賣力地供養,通過石塊刻錄,上人表明每段時間會讓貢獻最大的下人獲得躍遷成爲上人,屆時下人會站在紅簍上被拉上去。

這一決定很快就影響了下人的道德觀念。

此時下人已經熬過瀕臨滅絕的日子,上人出謀劃策,使他們瘋狂繁衍後代,其規模甚至比肩曾經完整的部落。他們開始掌握符合自然法則的生存方式,不再對道德狂熱地迷信,利他行爲的淺嘗輒止才能讓他們延續下去。如今他們在應付上人的索取時,也學會了積攢資源。

當然對於那些至死不渝的先輩們,他們依然充滿敬畏。不過在得知可以獲得步入上人社會的機會後,爲了囤積自身升格的所需,道德衍生的許多情感屬性開始發生變化。

首先是親情。父代與子代的關係不再是純粹的血脈憐惜,而是由血脈關係衍生出天經地義的利益關係,親子的互利行爲開始變得有了目的性。老者養育幼者是爲了回報,幼者照顧老者爲圖繼承遺產,手足之間更是如此。

接着是友情。下人與下人之間不再根據彼此相處的時間產生情感,他們更願意與利於合作獲取資源的對象成爲夥伴。如果有人將情感像祖先一樣隨着天性投放,那將會消耗掉許多無用功,極其容易被淘汰掉。不僅如此,守舊派下人的友情極其容易被利用,以至於生存空間漸漸被排擠。

最後是愛情。由於性利益可以與物質利益等價交換,所以在等待真美之神降臨的五百年裏,曾屬於道德的“自由”這一概念被得到重視,此時已完全超脫了道德本身。自由與忠貞成爲了完全相悖的道德因素,可堅持忠貞的下人往往也尊重伴侶的自由,於是兩者在種羣延續後代的比例差異驟然拉開,忠貞的捍衛者在主流的舞臺上退去,成爲稀有人士,只因自由神聖不可侵犯。

儘管可以通過猩紅之簍躍升,但抵達烏託朗邦山頂的下人仍然有許多被拋棄掉,雲端裏落下許多具屍體。

上人無比挑剔,他們不會留下醜陋的下人、愚蠢的下人,這對他們的羣體毫無營養,會玷污上人的血統;同時也不接受道德過於低下的下人,上人不懂明明是道德楷模般的下人,貢獻度達標的個體卻極有可能是自私的傢伙,這不利於上人羣體的生存;若是有幸,真有道德修養頗高的下人升格而來,則更是萬萬不幸的,這些返祖下人會替他們原來的族羣說話,從而使整個烏託朗邦山頂不再和諧,這是背叛上人的行爲。

久而久之,下人似乎也摸清了規律,他們的地位之高低正在往上人所能接納的那樣發展。智慧與美貌的擁有者在下人的羣體裏獲得特權,而他們也同時具備一種左右逢源且靈活動態的道德思想標準,有刻意爲之的利他行爲,但最終的目的都是利己。這些人憑藉自身史無前例的優勢,總能輕易地站在紅簍裏被當作資源送至上人羣體。

若是有人懷着妒恨拿着祖先的遺訓指責那些不擇手段的“紅簍人”,他們則會辯解,這都是爲了滿足上人的需要,而上人是神聖的,這也是祖先的遺訓。


七百年:

接納下人的歲月已有數百年,上人已經開始壯大起來,已經變得不那麼需要下人新鮮血液的加入,冗餘的人只會分走更多物資,然後製造更多混亂。

由於下人並非是依賴道德躍遷的,還是依靠其它什麼東西,這也使上人內部開始變得紊亂,暗潮湧動的極限泄露出許多危機,每一次都死了很多人。完美的道德顯然已不能作爲武器來解決矛盾,每個上人都心照不宣地承認這點。

於是“秩序”誕生了,用道德的底線來構成,任何人不得違背。儘管大家爲了利益都不願被道德綁架,但爲了上人整體的生死存亡,還是達成了這一共識。他們知道作爲上人自己有多強大,全力廝殺的後果會導致烏託朗邦的人類滅絕。

儘管在上人中依然有許多不法分子越界,但淘汰掉他們後,整個上人還是進入到被迫的和平時期。於是上人的酋長終於可以放心地宣佈了,取消下人的升格之路。而他們又一次擴建、加固了紅簍,畢竟他們之間的和平需要更多下人的奉獻。而上人的地位標準再次得到規範,這次不再是道德,而是各自管轄下的紅簍的豔麗程度。

酋長做完這一決定後,再次來到頂峯的那塊石碑前,當他在祭拜中瞥見真美之神的慈祥壁畫時,心中忽然升起一陣酸酸的愧疚,接着從頭頂發涼,一路冷到腳趾。他忽然覺得自己正身處於一個陌生驚悚的環境,全然沒有一副神明在升格前該有的模樣。

這一決定再次影響到了下人,下人很久都沒有酋長了。事實上,每每有新的酋長誕生,沒多久後就躍遷到了上人。在得知升格之路被徹底關閉後,再也沒人當酋長了,付出利他行爲來建立德高望重的名聲已成了無用功。

下人並沒有自己的秩序,他們沒有這個權利,因爲上人在他們心中的地位漸漸取代了道德。幾百年來各種謠傳滋生在下人內部,由於聰慧的下人早已成爲上人,這些謠傳漸漸成了默認的事實。在如今下人的觀念中,上人是真美之神的化身,是考驗他們虔誠的信使,他們一怒之下可使整個烏託朗邦便分崩離析,他們輕輕一吹天雲色變。而他們獲得解脫的唯一方式,則是填滿那些愈加貪婪的紅簍,這才足以證明自己在道德上的虔誠。

由於烏託朗邦的氣候總是惡劣,所以下人們總以爲是發怒的上人在怪罪自己的不虔誠,於是他們便更賣力了。每一個因填充紅簍而殞命的人,都被認爲是神罰的對象。

和上人比起來,下人還算是和諧的,可自從升格之路被關閉後,那些不太道德的人便留在下人的羣體內如瘟疫般蔓延。這些人在失去鬥志後懶惰而又狡猾,很快便發現了悠然自得的生存之道。他們會偷走同胞們積攢的物資,會利用他人的仁慈爲自己的自私行爲狡辯,更會佯裝可憐請求他人填埋自己的那一份上供的紅簍,如果有人拒絕,便會被指責不道德,或是沒有同情心。

由於投機者的紅簍總是滿載地呈遞上去,上人特意表揚了這一類人。由於具備了神聖的認可,於是他們在下人的地位漸漸高了起來,並逐漸成爲更多下人的效仿對象。他們開始自命不凡,並自詡自己本就是上人的投胎轉世,他們擁有許多異性崇拜者,子嗣成羣。

與之相反的,善良的下人總是不能將紅簍餵飽,他們將自己的付出分出不少給予他們憐憫的對象,於是便會受到上人道德上的責怪。他們在被神聖的上人否定後,地位漸漸成爲最不受人尊重的那一層,而無法做出相應改變的人,會很難取得異性的青睞,從而絕後。

至此,道德終於也不再是下人的信仰,而成爲生存的一種手段。


一千年:

由於秩序的建立與嚴格遵守,上人的數量保持在一個安穩的極限。好在下人的供給並未減少,無論是何種方式,最終都會通過紅簍使上人滿意。至於是否真的符合道德,沒有上人會在乎的。

在物質條件富裕的基礎情況下,當今的上人從小便有餘力思考生存以外的事情。他們開始打法時間,許多獨具匠心的藝術作品開始流傳在上人的生活體系中,無關血腥暴力的生存,只有純粹真美的精神。物質早已不再滿足他們不斷渴求真理的心靈,他們開始追尋某種超越肉體的滿足。只是他們被困在風和日麗的烏託朗邦頂峯,由於條件所限,只能往內發掘自己的本性。

他們常常望着星空迷失自我,思考存在的意義。或者端詳着真美之神的容顏,流下幾滴感嘆滄海桑田的眼淚。他們有閒暇的時光拿來感傷,也有安全的地帶供他們幻想。

秩序的標準不斷地被提高,每個人嚴以律己並寬以待人。他們認爲有責任修行出更好的自己,而他們總能挑出自己做得不夠好的地方。道德的枷鎖時常另他們煩躁,但他們樂於一輩子活在這種痛苦中,他們相信這是種付出,而世界是平衡的,精神上的榮譽感也成爲上人的食物來源,並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潮流。

被深埋許久的道德天賦開始甦醒,上人正悄悄地自我進化,他們的地位開始由強者向賢者轉變。衝突事件慢慢地銷聲匿跡,還遵循着自然殘酷法則的上人,會被其他上人以實際行動來感化。沒人願意活在一個孤獨的世界,人人都爭先恐後地通過利他行爲,來表達自己的道德修爲。從此,上人在歷經千年後,重新走向了真善美的大同時代。

烏託朗邦頂峯被逐步裝飾成安詳柔和的模樣,而紅簍上的腥臭顯然不符合上人的道德觀念,他們託下人弄來新鮮的竹竿,然後把紅簍裏外又裹了一層青色,從此紅簍變成了竹簍,聞上去還有植物的清甜。在他們的文字裏,“簍”本身就與“竹”象形相關,所以用竹子做的簍纔算合適。他們以爲他們的智慧發現了這天意般的巧合,並洋洋得意。

可上人的道德觀念裏從來沒有下人,上人從小就開始習慣下人的供給,又在長輩的教導中耳濡目染,那些竹簍裏的生存物資就像是一陣風一樣,是一種見怪不怪的自然現象。不過爲了保持竹簍的清爽乾淨,上人每天都會清洗它們。只是下人總是會把它們弄髒。

不僅是這些竹簍,就連下人本身也被認爲是另一種動物。由於喫肉跟道德無關,所以道德素來僅限在人類自身,而上人覺得下人正是某種被馴化的動物,利用他們並不是違反道德,而是一種智慧,一種符合道德觀念的博愛,就像祖先在地面上馴化狼一樣,最終人與狗成了一種共生關係。上人認爲,自身道德的光輝也在精神上反哺下人。

而下人此時分散在烏託朗邦各處,有的甚至在遷徙中下了山,走進沒有竹簍的新世界中,再也沒有迴歸。

可還呆在烏託朗邦的下人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除了每日在險峻中填埋那些竹簍,還需要防備其他下人。

此時下人的道德僅限於填滿竹簍,不過也是被迫的,因爲只要任何下人死去,都會被認爲因爲沒有填滿竹簍,而被山頂上的神明責罰其道德的丟失。

他們生命中只有三件事:生存、填簍、生育,實際上後兩者也是爲了生存,爲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自從善良的下人絕種之後,新生代的下人再也無法靠偷奸耍滑來完成自己的那份竹簍了。他們再也顧不上道德的面子,開始明目張膽地搶奪他人資源。如今下人人人自危,羣體以家庭爲單位分隔開來,用糞便尿液標記領地,並日夜不分地守住自己的陣地。

有的下人正在填滿竹簍的途中被另一個下人殺死,然後竹簍裏的物資被放進另一個竹簍中去。上人默許了他們的行爲,因爲竹簍的總量不變,而上人已經實現了道德上的互幫互助,他們會主動幫助其他一無所獲的上人。

還有的下人會在熟睡中被擊暈,隨後被擄到另一個領地,待受害者醒來時會發現四肢被削去當作食物,而自己餘生則淪爲生育工具。爲了儘快繁育出自己勢力的有生力量,這就是下人的生存之道,也是延續至今的唯一方法。

下人就此進入到與道德背道而馳的野蠻時期,他們必須將自身的存在建立在其它生靈的毀滅之上,哪怕是同胞。稍有心慈手軟,就將成爲他人生存的養分。下人徹底成爲烏託朗邦的野生動物,與其惡劣的環境融爲一體。

曾有強者用武力征服其他下人,強迫他們組成一個新的力量,他的目標是穿過雲端,取代那些竹簍的主人,這是他給他們的承諾。

當他們攀登到雲端之下的平靜地帶時,發現在這片貧瘠之地上,留下許多雕刻、筆錄、歌謠的遺蹟。他們很憤怒,這一定是那些上人留下的,下人不可能依靠這些東西,或是其表達的意義來存活。

他們將這些遺產統統破壞掉,包括巖壁上刻着的偉大名諱,這些名字對他們來說是種羞辱,他們的生存之道不能被否定。

當他們穿越山頂的迷霧時,卻並沒有像第一批上人那樣迷失。此刻他們目標清晰,並不願再過終生照看竹簍的生活。

然而他們最終還是失敗了,面對同仇敵愾的上人,他們殺死了自己的首領以示懺悔。沒有下人感到羞愧,這是他們的生存之道,首領雖然強大,但他顯然不明白這一點。

然而在下山途中,失敗的下人卻迷失在雲霧裏,沒有生者能全身而退。他們迷茫着,他們飢餓着,就連僅剩的下人也在搏鬥中受傷。他好不容易將同胞變成了食物,但自己卻失去了攀爬的能力。

從此再也沒有下人膽敢挑戰神明的權威。


現在:

藉由上人虔誠的道德光輝引路,神明莉莉絲終於從星隕間抵達凡間。

出乎她的預料,上人並非是一羣被生存本能支配的生物,而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信徒,每個上人都散發着道德的光芒,他們的精神早已擺脫肉體的束縛,已經領悟超脫俗世的真美之道。

更令她驚訝的是,她原本打算引領成爲自己同胞的對象,那些下人正做着人神共憤的勾當,他們完全脫離了世間倫理常綱,眼裏只有血腥的自然生存法則,已經退化成渾身長滿絨毛的野人,沒有任何道德存在的跡象。

她在人類誕生之日就預測了人類的命運,她甚至預料到了在雲端的分界點,智人部落那些不堅定的道德者會被篩選乾淨,而對留下來的完美道德者的考驗纔是她的主要目的。

如今看來,她低估了上人自我救贖的能力,反而高估了下人面臨挫折的變革。現在只有帶上人飛昇這一個選擇,而臨走前爲了神明血脈不遭受非議,只能抹除那些下人的存在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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