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貓眼人生(三)

天氣好的時候,我的日子過的很悠閒;天氣不好的時候,遭罪的日子就來了。想找一個避風避雨的地方是挺容易,但是如果遇到大風大雨的時候想躲避就遭罪了。

下着瓢潑大雨的一天,雨水瞬間淹沒我的腳踝,我還在爲尋找一處避雨的場所而發愁。巧的是我走進了住宅區,看到一戶人家的大門上搭着窄窄的雨搭。我不顧雨勢大小,嗖地一下鑽進雨中跑到雨搭下面。

那雨下的猛烈,狹窄的雨搭下面有些遮不住,身體的皮毛溼漉漉,雨水順着一縷縷翹起的毛滴下水來,一會身下一汪水印。沒有辦法我只能用爪子來敲打那戶人家的門,敲了半天,沒有人來應門。我的兩個爪子已經沒有力氣了,可我敏銳的耳朵明明聽到屋子裏面有輕微的說話聲。這樣的鬼天氣裏,不怪人家不出來,唉!這是我離開小虎家最狼狽的一天。

我認識到人類的善良,也認識到人類的無情。這無疑帶給我很大的打擊,從此我再不敢輕易地靠近人類身邊,每次走路我都順着牆邊走,遠離人羣。甚至讓他們白天看不到我,只在黑夜走路。

這種行俠的生活很自在,白天我趴在橋洞下,找一塊乾淨或者柔軟的泥土暫時安家。運氣好的話,會遇到別人遺留下來的破墊子或者破衣服;如果運氣不好,就找些枯草鋪在身下,躺下來眯上眼,蓄養精力。晚上,華燈初上,人們大多已經回到自己的小家,外面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幾個習慣夜生活的人,這時我會在垃圾桶前尋覓。用爪子翻翻垃圾,看能不能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有時候真能遇到可以填滿肚子的食物,大多時候是無功而返。我的周圍有好幾個拾荒老人,光我熟識的面孔就有兩三個。他們天天在垃圾桶前轉悠,等輪到我上場時,基本上是他們搜刮掃蕩過後,已經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生活在飢一頓飽一頓中度過,一想到今後的生活,我也很難過,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是貓,就要接受貓的命運。命好能夠被主人收養做一隻寵物貓;命不好,就要做好當一隻流浪貓的準備。人類總說自己的命運無常,其實我們動物的命運才搖擺不定。

看到路過的人類懷中抱着的寵物貓或寵物狗,我羨慕得眼中直放光,爲什麼他們生下來就可以衣食無缺?還可以住在奢侈的房間裏,喫着可口的貓糧狗糧,身上穿着各種顏色款式的衣服來回晃。他們只需要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主人就拿他寶。可憐我們這樣的貓,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心裏羨慕妒忌。同樣是動物,卻有不同的遭遇。

春夏秋都很好過,就怕冬天的到來,那日子老遭罪了。寒冷的北風一吹過來,我渾身酸爽,夏季裏褪完的絨毛還沒長全,身體被風一打就透。風吹起皮毛,凍得我上下嘴脣直打哆嗦。老天,你爲什麼這麼不公平?

經過幾場寒冷的北風,我的腿明顯有一些浮腫。走路時拉伸腿部肌肉明顯疼痛,可是我沒辦法,只能堅持。

一天當我尋覓到一處公園時,有一個身穿紅馬甲的志願者抱起了我。他問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我喵喵地叫了兩聲,猜想他一定看到我渾身嗆毛和受傷的腿。於是心裏篤定了:終於有人管我了。我無恥地露出可憐相,趴在對方的懷裏,頭也不擡起,嘴裏發出微弱的喵喵聲。我爲自己的演技驕傲(其實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就衝我這有氣無力的叫聲,是個人應該都會同情我吧!果不其然,志願者把我抱走了,抱到哪兒裏我不知道。他把我放在車裏,然後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路。他打了一路的電話,在他那聽不清的聲音裏,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當我醒來時,他正抱着我的身體,跟對面走來的老人打招呼。只聽老人說:“來了,小劉。今天怎麼又來了一隻流浪貓?”抱着我的小劉說:“可不?大爺,這個貓挺可憐,看渾身狼狽樣,估計挨凍了好久,咱要多多關照它呀!”聽他們倆這一對話,我的心放下來了,開始我還以爲遇到了虐貓殺貓的人,心裏忐忑不安,精氣神都熬費了。他們的話讓我略微有點興奮,但是我沒有太多力氣,只能微微擡頭,喵喵喵地喊了幾聲。

小劉把我送到老爺爺的懷裏,他轉身離去。老爺爺抱着我路過一道磚頭成的甬道,走過狹小的衚衕,視線一下子打開。仔細看去,頭頂上罩着塑料布,透過模糊不清的塑料布能看到外面天空的烏雲,還能感受到呼呼的北風在吹,把熟料布吹得嘩啦嘩啦作響。我在室內,這環境比我在流浪的日子要好太多了,最起碼是個遮風擋雨的窩,我心滿意足地喵了兩聲,趴在老爺爺的懷裏。

當老爺爺把我放了下來,外面變了模樣。我睜眼一瞧,滿地滿眼全是貓。他們中有幾隻比我還髒,渾身髒兮兮,身體的毛都粘在一起,估計剛從流浪的狀態出來。其餘的動物應該來了很長時間,毛已經被養的溜光正亮,精神得很。

顯然,我的到來造成了一陣轟動,滿院子的貓狗爲之興奮。一些好動的狗汪汪直叫,我不知道他們是歡迎我?還是排斥我?心裏頭害怕得不得了,身上微微顫抖,老爺爺看到我的疑慮,他用手摸摸我的毛,安撫我說:“別怕別怕,到家了!”聽到家這個字眼,我的心裏一熱,喵喵的叫聲中有傷心的味道。

在新家裏,我的名字叫小黑。老爺爺一喊到小黑,我就嗖嗖地跑過去,可能因爲我是壯年,行動比較迅速,走到哪都喜歡往熱鬧的地方湊。很多年邁的老貓老狗,他們最喜歡的就是趴在牆角打瞌睡。老爺爺們喊他,他就擡一下頭,然後愛搭不理地趴在那一動不動。我喜歡圍在他們的左右,有時用爪子拍拍他們的頭,摸摸他們身上的毛。當我這樣做時,總招來他們厭惡的眼神,可是我就是喜歡這樣,我喜歡他們看我不爽,不喜歡看他們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從心底我害怕他們的樣子,我記得奶奶臨死前就是這副模樣,那個身影在我腦海裏烙下了深深的痕跡。

一天天過去,我在這裏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個月了,我和他們處成了朋友。有隻叫花花的狗,大概四歲,他很好動,只要看到我閒着就跑過來追我,我一度特別討厭他。在那些老狗裏,有個“灰瘸子”爺爺,他講話特別和藹,我最喜歡他。那天我和他閒聊,他對我說:“其實花花很喜歡你,狗只有在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喜歡粘着他,如果他不喜歡這個人,看都不會看一眼。”是嗎?我一直以爲他要趕我走,看來是我誤會他了,從那以後,我看花花不再是兇惡的樣子,反而她可愛多了。我們的關係近了一步,有時候我在前面走,他就在我身後溜達。以前我總喜歡保護人類,而他現在更像是我從前的狀態,喜歡保護我。那天我問花花:“你怎麼喜歡在我身後?你到我身邊多好。”花花的神情有些憂傷,但他裝作不在意,說:“我有個姐姐和你一樣大,可是我們在一次逃亡中跑散了。”花花回答了,我卻默不作聲。   

那天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只有呼呼的風聲在耳邊響個不停,還有陣陣微弱的抽泣聲,我知道那是花花在哭。

命運這個東西有多少能掌握在自己手裏呢?生死皆由天註定,連比我們強大的人類都是如此,何況是我們呢?

從我出生到現在,見過很多事情,誰能提前預料後事呢?我的心提不起勁兒,看哪裏都是灰暗的。那堵磚牆,白天看是紅通通的一片煞是好看。晚上的時候,它就變成濃重的墨色,乾淨純粹。平時我最喜歡這裏,可是現在,我從那濃重的墨色中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黑暗。

在我住進動物流浪所的第三個年頭,那一年冬天特別冷,即使大爺給我們搭了一層厚厚的塑料暖棚,又在門口加上厚厚的棉被布簾,往來的冷空氣還是吹得我們渾身冰冷。白天還好,有日光照射進來,室內還有一些溫暖。最難過的時候是太陽落下山,暖棚裏的溫度瞬間下降,大家挨擠在牆角,用彼此的體溫溫暖着對方。

那些年老的長輩們,自發把我們年輕的後輩擠到角落裏面,他們靠在最外圍爲我們擋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喜歡這樣,常常和他們強制交換,可都拗不過他們。他們的倔強脾氣,最終搭建成了一堵動物的牆。

一週後,那些外圍的老者們接二連三地出現問題,不是感冒,就是腿難受,總是有氣無力。老爺爺給他們單獨餵食,我看到他把藥面摻雜在食物裏逼着他們喫下,有時候他們裝作聽話的樣子喫完,趁老爺爺看不到,又偷偷吐出來。那藥一定不好喫,如果是我,我寧選擇不喫。因爲藥物並沒有起到作用,有一隻年邁的狗,在早上去世了。

當時我還在睡夢中,感覺身上突然變冷,腦子一瞬間清醒過來。睜眼看周圍的同類們,已經慢慢地聚集在那個老前輩的身邊。所有的狗在低吠,所有的貓都在喵喵的叫聲,聲音裏完全沒有以前的悠閒。我起身鑽到了最前面,那位前輩已經僵硬,身上的皮毛漸漸的沒有了光亮,冷空氣把它凝結在毫無彈性的皮膚上。他的眼瞼下垂,嘴巴緊閉,臨死前似乎經歷了痛苦。我伸出爪子扒拉他時,他已經邦硬了,看樣子,昨天晚上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大家陷入了悲傷之中。這股情緒還沒來得及消散,大家有發現了更大的悲哀。我們失去的同類越來越多,藥我們正常喫,卻未曾見到任何效果,同伴們還是一隻只走了。

老爺爺急壞了,他找了好幾個獸醫來,爲生病的貓狗打針。在他們的言語中,我們知道,原來這是一場針對動物的瘟疫。獸醫們也在找治療的方法,我們就像待宰的羔羊,趴下土地上。院子裏的氛圍格外蒼涼,看着動物們越來越少,我回顧所有的往事,才發現比起生死,我經歷的那些不過是小兒科。

院子裏的狗貓越來越少,很多都是拖着病患的身體在堅持。目前爲止,好像就我一個健康的,身體沒有任何毛病。老爺爺爲了我與他們隔離,把我帶到他身邊。我隨着他,親眼見證了每位貓狗的後事。他把他們埋在樹下。他先默默地挖一個正方形的坑,把死去的貓放入坑裏,嘴裏唸叨着:“下輩子投胎做個人吧!實在不行做一朵花!好好享受下一世。”然後他眼裏蓄滿淚水,一鍬一鍬地掘着土,鐵鍬漸漸把那個方方正正的坑添平,他在坑邊做個記號,方便來年開春時,他種上一棵樹或者一朵花。這幾天我跟在他的身邊,大致瞭解了他的意圖。他不管動物們來到世界後過得什麼日子,去的時候一定要乾乾淨淨,規規矩矩的走。因此,他總把坑挖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貓狗們臨走時,他會用梳子好好地梳一梳他們的皮毛,再莊重地放到坑裏。我把他這些舉動看在眼裏,疼在心上。雖然我經歷過老奶奶的死和小虎爸爸的死,可沒有親眼見到他們的身後事。可能那時候我還太小,對生死之事並不甚在意,現在生死離我這麼近,我不得不思考起來。

正在我思考時,“灰瘸子”爺爺傳來了不好的消息。他前一天就喫不進去東西,當時以爲他不喜歡喫,沒想到今天早上身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蜷縮在角落裏,身體盤起來,把頭靠在尾巴上,全程沒有說一句話,任憑大家在他身邊狂吠。爺爺聽到我們的叫聲,匆忙跑來。看着角落那一堆“毛球”,他沒有說話,走到跟前,輕輕地抱起他,邁開去灌鉛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出了我們的領地。我在他的身後小跑,我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事實。“灰瘸子”雖然老,但他在我們這羣動物裏,大小也算是一個精壯的老者,如果要真的跑起來,我們年輕人都未必有他跑得快。世事無常,沒想到昨日還在的人,今天就已經沒有影蹤,我的心情鬱悶到了極點。

花花站在棉被門後,大聲地喚我。我趁着老爺爺心情還沒有緩過來時,跑去和他說話。“你怎麼樣?花花。”花花低吠了兩聲:“不太好,我好像也感冒了。”

“我們年輕,不要太在意身體上的痛苦,要保持心情愉悅。再說老爺爺一定會奮力醫治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很想你。”花花的依賴症又犯了。

我很想進去,可是又不敢,這是瘟疫,具有很強的傳染性。自從老爺爺把我帶離了他們,我真的沒有難受或感冒過。原本我還以爲他們都是小感冒,這回不得不相信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是的,沒有硝煙,只有生死。

瘟疫接近尾聲時,我們流浪所的小動物們僅剩幾隻,花花還活着,但有些不太健康,還需要堅持打針。但活着總比死去好多了,最起碼我們能夠看到彼此,感受到彼此的溫暖。

開春後,院子重新消毒,重新建設,我們的房舍建起了間隔間,面積也小了。兩面都是我們的單間,中間有一條過道,方便老爺爺來回走動。經過這場瘟疫,我們這些動物們,算上身體不健全的頂多剩了八九隻。從原先我剛來時,滿院子都是動物,現在看到我們這麼悽慘的幾隻狗,大家的心裏甭提有多難受了,好在我們熬過了一次災難,大家就更心繫彼此了。

老爺爺照顧我們也格外細心,他每週會給我們喂一次藥物,還是摻雜在食物裏。以前是強逼大家喫,這次大家都是自願的,乖乖跑去吃藥。大家不願意失去彼此,都想成爲彼此的依靠。當大家都以爲事情朝好的方向發展時,變故又來了。

那天晚上大爺收拾我們的房子時,他走進第一間屋子裏,發現那間屋子裏住着的中等狗身子逐漸在僵硬。這時候找獸醫已經來不及了,他把她抱在懷裏,在我們的面前走了一圈,好像是她向我們告別,我知道這是老爺爺想讓她看我們最後一眼。

生活就是這樣措手不及,當你滿懷或者憧憬希望時,上天總會給你無情的一棒。

這段時間來我們流浪所的動物們幾乎沒有。經過這場瘟疫,我們所裏的動物都沒能保住生命,何況是外面的流浪貓狗?那流浪的日子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估計他們的下落不會明朗。

後來查明,這個狗並不是得了瘟疫才走的,而是因爲她的心臟本來就有問題,她患病已經有些年頭,只不過原來沒有顯現出來,現在瘟疫出現引發了她的病竈。雖然她躲過了瘟疫,最終沒有走過自己的老病。

這隻狗的去世,並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思考,流浪所裏又發生了新的變化,志願者們爲我們找到了新的主人。那天他們一羣人來到流浪所,走到我們的房舍裏,按照眼緣來挑選我們,帶回家做寵物貓狗。

我興奮不已,又要回到原先安穩環境中了。有了那段流浪的經歷,我心裏十分憧憬那份安穩。

偏偏不巧的是,沒有人喜歡我,也沒有人想把我抱回家,我聽人類在一旁議論:“黑色的貓不祥,帶回去會影響你的財運和命運。”我的世界因爲這句話而五雷轟頂般轟塌,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想過,因爲自己的顏色決定自己的未來,這些人是怎麼想的?現在就連那隻瞎了眼的小花貓都有人領養,可我這隻健康的貓卻因爲顏色而成了阻礙。

夜晚,所有的貓狗都被領養走了,我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房舍門口。看着那些整齊的花費了老爺爺幾天功夫的傑作,他們空空如也,而我的心裏也空空如也。

晚飯時,老爺爺把我抱到了他跟前,他對我說了很多的話。現在想起來,大致是志願者們想把這個流浪站取消,今後再發現流浪貓狗,直接爲他們找領養主人,這樣就不用浪費一個流浪站在這裏,花錢又費地方。末了,老爺爺對我說:“你是一直屬於流浪站的貓,我是屬於流浪站的人,我們是絕配,明天你就跟我走吧!”

一夜無眠,我的心亂七八糟,想了很多不該想的,做了很多不合實際的夢。未來會怎樣?在我的夢中更迷茫了。

爺爺帶我回到他的老房子。那是一處鄉下小院子,門前有一條河,河邊還有一棵大柳樹,有幾十年的年紀,樹枝茂密,我沒事的時候就愛爬上柳樹,任樹枝遮住我的身體,然後老爺爺找我時,一聲一聲地呼喚。有時候我看到樹上的小鳥,會喵喵地逗他們,惹得他們撲棱棱飛走。

我們的日子挺悠閒,老爺爺回到家鄉也很高興,他忙着種地種菜,養雞養鴨,生活一下子豐富起來。

以後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以後的路就看一步走一步吧!


從此後,夕陽西下,人們總會看到,揹着手走路的老爺爺,後面跟着一隻黑色的貓,慢吞吞地走在夕陽下……


22年度寫作營第213篇 5912字 累計36006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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