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望着堆積如山的貨物，不由得蹙了蹙眉頭，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店面的合同就要到期了，幾萬件大大小小的商品滯銷不暢，心裏不免悵然。
那年高中畢業，無心學業的阿城在父母的安排下進了部隊。些許頑劣，嚮往自由的青年一到這個“軍令如山”，處處是規矩的地方，一開始還真有點發怵。於是一有機會就給家裏人，昔日的朋友打電話訴苦，年輕的心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熟悉”可以令人那麼迷戀。
兩年義務兵當完，阿城的父母希望兒子繼續在部隊裏深造，可早已歸心似箭的阿城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在這樣逼仄的環境裏呆下去了，於是人生中第一次忤逆父母，乾綱獨斷，做了人生中第一次決斷性的決定——回家。
退伍那年，突然自由了，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就連空氣的味道也格外新鮮。阿城拿着退伍回來的幾萬塊錢，三天兩頭和一同退伍的戰友喫喝玩樂，聯絡舊日的同學朋友，出手闊綽，別人一張嘴他就敢於慷慨解囊，不到幾個月時間，囊空如洗，這羣所謂戰友兄弟也漸漸“息影”了。
阿城進入部隊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兩年的部隊生涯除了打磨他的脾性，卻讓他越發純粹而茫然，退伍後他依舊只是一個孩子，一個不知道人世間尚有人情冷暖、虛情假意的孩子。
看着阿城落寞而頹廢的樣子，父母着急了。於是再一次行駛了父母“撥亂反正”的權威——學做生意。
學做生意，阿城是抗拒和懵懂的。他的理解是：“生意”就是一個人開一個店，天天坐在那裏，守在那裏，一年四季，週而復始，早出晚歸，他鄉異人……想想這和在部隊裏又有什麼本質區別？
一來父母催得緊，二來身邊的友人也因爲自己的囊中羞澀開始漸行漸遠，三來的的確確自己已經二十幾歲的人了，兜裏掏不出三五百塊，這不是一個年輕人理想的“自由”，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阿城最終“妥協”，同意和父母遠走他鄉學做生意。
那一年，阿城二十三歲。
阿城的父親是老家十里八村的名人。兄弟姊妹三人，一個姐姐，一個哥哥，自己排行老幺。早年家庭貧困，自己也不像哥哥那樣發奮苦讀，但自己一心想着要用自己的方式改換門庭，因此打小兒就特別崇拜那些遠走他鄉，衣錦還鄉的生意人。
那一年，改革開放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阿城父親終於鼓起勇氣，“撲通”一聲跪在孃老子面前，面帶悽惶卻又無比堅毅的神情，“爹、媽，兒子和大奎明天就要跟着咱隊裏石三叔出去學做生意，兒不願意讀書了，兒實在是不像俺哥那樣喜歡讀書，俺也不願意拖累您二老，不願意一輩子在這個窮溝溝做一輩子‘泥腿子’，兒子不孝，兒子給您二老磕頭了……”
破瓦房裏傳來呼呼的風聲，吹進了破敗灰暗的房屋，也吹進了破敗的主人心裏。家徒四壁，穿牆而過，就連風也留不住，須臾之間消散在天地之間，彷彿從未來過，亦或從未走遠……時光彷彿凝固了一般，阿城爺爺抽旱菸的吧嗒聲終於打消了死一般的沉寂，阿城奶奶早已淚流滿面，看着跪在地上像是央求又像是在通知的兒子，只得掩面而泣。“啪”的一聲，幾張零零散散的小鈔清脆的跌落在地上，阿城的爺爺把家裏僅有的幾十塊錢一股腦兒的扔給了那滿臉倔強的兒子，那是他打草鞋攢了大半年的辛苦錢……
阿城的父親後來回憶，當他伸手撿起那一張張皺皺巴巴的零錢，那一張張紙幣彷彿灌了鉛似的無比沉重，儘管他後來見過無數繁華，賺了幾十萬、幾百萬，卻永遠感受不到那份錢的沉重了。
阿城開始跟着父親去經營“百貨”。名爲“百貨”可不僅僅只有上百件商品，“百”字實爲泛指，是老百姓的一個約定俗成口頭的稱謂。看着琳琅滿目的商品，大到服飾電器，小到針線繩襪，成千上萬件貨物，分類別、分區域，井然有序的擺放，光是準確叫出這些貨品的名稱阿城都費了好大的功夫。有時候歲數大一點的顧客來購買商品，因爲不通書面語，全憑自己的方言描述，找一件貨物猶如“大海撈針”，絲毫不假，時間稍微長了，反應稍微慢了，顧客扭頭就走還則罷了，有時還不忘罵上兩句：什麼破店，啥也沒有……
阿城生平第一次覺得“做生意”是一門大學問！
熟悉了一陣子，阿城的父親開始帶着阿城去批發市場進貨。阿城算是開了眼，一個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小店鋪，一個門市或者攤位就一件商品，只要顧客一到裏面，平時自己都捨不得買的“紅牛”飲料當自來水熱情地遞了過來，不管你買是不買，老闆臉上堆滿了笑意，阿城眼前一亮，心裏篤定，這些人是他未來生意路上的絕佳“老師”，於是輕慢迷惑的心，漸漸穩重篤信了起來。
阿城看着父親和老闆一番寒暄後，開始談價格和批量時，二人瞬間從溫和友好變成了脣槍舌戰，一拉二推，走走停停，呼來喊去，你來我往，然後各自退讓，就一件貨物，足足花了大半個鐘頭，終於談好了價錢，定好了時間，約好了貨運，買賣雙方“和好如初”，“春天”又回到了各自的臉上，浮現在了彼此的眼前。阿城心想，這成千上萬件商品都要這樣來一番的話，沒有十天半個月恐怕是回不去店裏的。
是的，每一次進貨至少都要半個月，甚至二十來天。阿城在父親的帶領下漸漸可以幫助父親“搭腔”，甚至得到批發老闆的讚許，一直到再後來，阿城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自己一個人去進貨，在極短的時間了學會這項本事，這是一件值得阿城一輩子驕傲的事情。
一天夜裏，一家三口在忙碌了一天後，聚在一起喫飯。阿城的父親突然開口，“城娃，你敢不敢一個人開一個店！”
阿城突然十分興奮，“有什麼不敢？我早就想自己幹了！”阿城父親一巴掌拍在桌上，“好！”看着兒子那堅毅的眼神，阿城父親又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十幾歲跪在自己父親面前倔強剛毅的模樣，不禁令人感慨萬千。多年後談起這段往事，阿城父親激動之餘心中頓生豪邁：“當年你但凡猶豫半秒鐘，你就不是我X某人的兒子！”
說幹就幹，是底層人迫切改變命運的生命特質。阿城的父親給他選了貴州畢節一個偏遠集鎮，一來門面房租便宜，“試錯”成本低；二來選址之處，物質匱乏，購買不方便，沒有“百貨”入駐，實爲絕佳位置。阿城父親對自己選的地方十分滿意，唯獨擔心的是阿城心靜不下去，“守”不住這份清苦。
想來也是，二十來歲的年齡，多少人還在暢想着動人的“詩和遠方”，花着父母的錢周遊列國，美其名曰增長見識，交流學習。而在這個地圖上都查閱不到的小鎮上，就連最貴的奶茶都不超過十塊錢……
可結果卻給所有質疑阿城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阿城在那個店裏一個人堅守了整整四年，第一年便把開店的成本全部拿回來，一分不少悉數還給了父親，不爲別的，只爲自己要做這個店真真正正的主人。阿城父親曾對阿城的老友無不動情的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瞞你說，倘若我再年輕幾歲，那個地方我未必能守得住！”
一個窮鄉僻壤的店，阿城給盤活了。阿城年輕的心不可能滿足於一輩子守店鋪，本就腦子靈活的他想着要開分店，甚至將來要開“連鎖店”。
互聯網時代年輕人的大膽想法不可避免的和老一輩的經營理念發生衝突，阿城和父親第一次在生意上產生分歧。但阿城已經不再是那個剛剛退伍，青蔥迷茫的孩子了。他在社會和環境的磨礪下早已經銳不可當，特別是他已經掙的是自己的錢，花的也是自己的錢，無須太在意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態度，於是他聯合自己昔日的高中同學，合夥開了一個店鋪，老天似乎刻意在幫助這個有想法，有闖勁兒的青年人，這一次他又成功了！
時間匆匆又過了一兩年，阿城幾乎每年的四五月份都要去雲貴周邊是小鎮尋找新的商業目標，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又找到一處“絕佳”的“百貨”市場，阿城憑藉自己多年的歷練，很快和房東老闆談好了價錢，順利拿下了這個門面，自己一個人進貨鋪貨，裝修設計，很快新店面就在一聲炮仗聲中火紅的開業了。開業那天就連一直不滿兒子“盲目擴張”的父親也從其他城市遠赴趕來祝賀。
開業那天生意記好，活動也開展很順利，賣了好幾萬，可謂“開門紅”，“一炮響”！
古人云：“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居然不幸地應在了阿城此次的生意上。剛剛開業沒多久，全國疫情二次爆發，全國上下都處於“封控”狀態，阿城的新店也被迫關門，生意一落千丈，迎來了終於解封的狀態，但由於經濟的衰落，人們的購買能力急劇下降，店面合同也要到期，纔有了開頭的那一幕，阿城爲眼前成千上萬的“積貨”滯銷而焦頭爛額。
勝敗乃兵家常事，阿城自我安慰到。是啊，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哪有那麼容易三十不到就一飛沖天，馬到成功的呀！於是他勇敢的接受了這次失利，主動打電話和父親分析利害，父親這次出乎意料的沒有絲毫責罵，而是語氣溫和，像是在和同伴商量的口吻說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一部分不愁賣的貨物儘可能的用貨車拉到老店，把一些廉價的小商品儘可能以最低價格儘快處理掉，哪怕虧本，能拋則拋，這樣就能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阿城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姜果真是老的辣！自己第二個店的成功，一度極其不把父親的言論放在眼裏，如今第三個店的“失敗”，現在看來或許真的不是壞事，能夠寬下心來認認真真聽進去父親是智慧，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的修行。
說幹就幹，阿城再一次履行底層打拼者的義務。窮鄉僻野聯繫貨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想到和自己合夥開店的同學。這個同學身上有一個特質，愛幫忙又愛吹牛，愛佔小便宜但極度熱心，做生意這幾年鎮上無人不曉他的“鼎鼎大名”，老弱婦孺，街坊四鄰，誰他都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個沒完沒了。用阿城的話說，“天上的鳥雀都能被他哄了下來。”
同學果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很快到了約定時間，開了一個小麪包車來。由於貨物太多，由於路途不算太近，往返要三四個小時左右，那一天開了兩趟，一路的過路費自不消說，阿城一手包辦。其中路過一個加油站，提議自己花錢把油加滿，同學執意要待車子的油箱見底再加，阿城瞬間明白其意，深知同學的脾性，便不再多說。
到了城裏，油箱果真剛好見底，兩人第一時間把車開到城裏的加油站，加滿了汽油。看着同學心滿意足的模樣，阿城輕輕的搖了搖頭。
到了飯點兒，阿城當然要請客喫飯。同學也毫不客氣，大魚大肉也不管喫得完喫不完，兩個人愣是點了一大桌菜，就連飯店老闆也來勸說：“兄弟，你倆點的菜恐怕你們喫不完……”，同學這次有所收斂。
喫完飯，路過一個絕味鴨脖店裏，阿城的未婚妻正好喜歡這些小零食，於是下車買了一些，順口問了一句，“你要不要給你們家那位也買點回去！”
同學毫不客氣，“好！”於是興高采烈地撿了一大包，愣是一百多塊錢的絕味鴨脖，沒有一片素菜。
阿城倒不是心疼這點錢，只是他見慣了發“紅牛”的大格局老闆，看到同學這副模樣，確實有點“看不過眼”。
“剩下的貨改天隨時喊我喲！”同學丟下這句“豪邁”的話走了，算了算，花了六七百塊錢，自己之前在貨拉拉上看了看，明碼標價三百九十一趟，而且是菸草公司那種大面包車，幾乎可以一次性把餘下的貨物全部拉走。
“對！”阿城打定主意，於是後面這些貨物不在讓同學來幫忙，免得花了差不多的錢還覺得欠人人情。
於是剩下的貨物叫來一輛“貨拉拉”，果然一車搞定，算上過路費，雜七雜八，差不多也就五六百塊錢。但一路沒有那麼多“人情世故”，到賬走人，阿城覺得格外輕鬆。
處理完生意上的事情，阿城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要來臨了。阿城要結婚了，阿城懷着無比虔誠的心，挨個的打了電話，其中他的初中老師邱老師聞訊也欣然規往，這讓高中畢業就輟學入伍的阿城分外感動。
結婚當天，阿城特意在婚禮上感激了這些年來對他幫助的人們，特別是他的父親，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同學，以及他的老師……
直到新年剛過，四月十八是邱老師的六十整壽，阿城早早撥通老師的，詢問老師打大壽做在哪裏，表示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親自前去給老師祝壽！
邱老師一如當年在講臺上的慈藹，和顏悅色的說道：“阿城，老師不辦酒，老師如果有幸能活到七十歲，一定請你們來喝酒……”
邱老師一輩子是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阿城知道，幾乎她所有的學生都知道。阿城不願意“妥協”，並表示無論你做不做酒自己都要來“熱鬧”一下。
聊着聊着，邱老師突然聊起了阿城的婚禮，“阿城，你姑姑很愛你！”阿城突然呆住了，不知道爲什麼邱老師突然提起自己姑姑，也就是父親的姐姐，姑姑和邱老師應該是在自己的婚禮上首次見面，邱老師怎麼突然說“你姑姑很愛你”這句話？！
邱老師聽見電話那頭的阿城沒有了聲音，也猜到阿城的疑惑，隨即補充道：“你結婚那天，我仔細觀察了你姑姑。她望着你的那個樣子，紅紅的、溼潤着的眼眶，看着你就像一個母親看着自己的兒子一樣……”
阿城突然心裏掠過一陣漣漪，阿城從小到大就不怎麼親近自己的姑姑，因爲姑姑的缺點太多太多，對人有分別心，遠的不說，就近過年時，奶奶去世，奶奶之前一直居住在自己老家的房子裏，兩個兒子拿錢姑姑在自己家照看。奶奶去世了，姑姑來自己家像“鬼子進村”一樣，大肆收刮，這樣是她買的，那樣是她買的，就連從來偏向他姐姐的阿城父親都忍不住怒斥了幾句，阿城從來沒有想過“你姑姑很愛你”這樣的話會出現在自己的耳畔……
阿城再一次愣住了，邱老師接着說：“阿城，做人永遠不要太在意細節，有的人一輩子就那麼個水平，做人最重要的是記住他的好，莫念他人的惡。你姑姑缺點再多她也是你這輩子唯一的姑姑，你也是她這輩子打斷骨頭連着筋的侄兒，你可以永遠相信她不可能不愛你……眼睛，騙不了人！”
一瞬之間，諸般往事歷歷在目，不知爲何，聆聽了邱老師的一番話，阿城心裏的萬千怨念頓消於無形，想的唸的回憶的都是姑姑的好，姑姑的善。那句“有的人一輩子就這麼個水平”一直在自己耳邊迴盪，一念之間大徹大悟。是啊，幫我開車的同學不亦如此麼？我只用自己標準，去審覈一個人的水平。我只看到他加油要待油箱見底，不肯喫一絲一毫“虧”的小聰明，卻忽略了他熱心熱腸，一個電話飛馳而來的濃濃情義；我只看到了他在別人請客喫飯時絲毫不加顧忌，大點特點，胡喫海塞，不懂謙讓，卻也因爲自己的傲慢、自負，自覺水平高人一等而選擇性屏蔽了他的率真、爛漫、忠純、豁達……
阿城一時無語凝噎，邱老師普普通通的一席話卻成爲了他人生第三次成長的金玉良言，掛斷電話，他心沉大海，頓時波濤洶湧，掀起萬丈狂瀾，人說“心遠天地寬”，我卻說“心寬天地遠”。
人這一生誰沒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呢？阿城想起父親曾經責備他的話：兒子，你這一輩子什麼都好，就是心胸不夠開闊。
阿城曾經因爲這句話對父親頗有微詞，但如今他卻有自己的獨特體會：心胸不開闊有兩種表現，一是容不下他人的優點；一是容不下他人的缺點。
阿城明白了，自己顯然屬於後者，所幸的是前者和後者在人性上是有本質區別的，所幸的是他還能在三十歲之前悟道這個道理，能夠自我反省，能夠從最樸素的語言中提取最動人的哲理——心寬天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