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大院的日子之七 出演喜兒

雪是從午後開始下的,四點多鐘天色就暗下來了。每當出現這種天氣,我的直覺就告訴我,有大事要發生了。

果然,快下課時,張老師跑來激動地問我,“學校成立宣傳隊了,每個年級要抽些同學開始排練,你是否願意加入?”

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是覺得精力旺盛無處發泄,僅憑惡作劇顯然是不夠的,浮皮潦草的搗蛋不夠刺激,做過頭了又要捱打,跳芭蕾或許是我探索世界的一種途徑。

宣傳隊在這時成立,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我蒙查查地一口答應了,看來,小孩子也會藉助一種東西來對抗不喜歡的生活。

就這樣,我們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同學開始練芭蕾了,張老師又瘦又高,皮膚白皙,她也被豬油蒙了心,竟然說:“眼下,李鐵梅和李玉和遍地開花,我家的表叔已經多得數不過來了,咱們不如爆個冷門,排練芭蕾舞劇。”

張老師在學校附近找到一個練功房,我們管那裏叫“木樓”,木樓很老了,裏面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的,但可以頂足尖,練芭蕾。

學校請來孟護士當輔導員,她曾是253醫院跳窗花舞的領舞,五官小巧,皮膚雪白,胖乎乎的,在那個年代,胖女生很少,孟護士以前很苗條,不跳芭蕾之後,她就像發麪一樣胖了起來。同學們背後叫她“荷蘭豬”,還說四個小天鵝綁在一起了。

但我最喜歡的是喜兒,她叫張巧玲,人很漂亮,臉頰紅紅的,氣質安靜。她只來過一次,給我們做了示範。她努力將身子躍起,一條腿奮力擡起的姿勢,種植在我幼小的記憶裏。跳舞時,她的眸子很亮,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原來舞蹈可以使人如此美麗。

練了幾個月的“擦地” “ 繃腳尖” “豎劈叉” “扶把練習”,“壓腿練習”,以及一位,五位,小跳,大跳,就開始挑選角色了。張老師爲了榮譽而工作,就像不少人爲喫苦而喫苦,爲拍馬而拍馬一樣。

令人驚訝的是,在一羣毛孩子裏,竟然把我選成了喜兒,我從小有股子愣勁,加上喜歡舞蹈,我練習時刻苦的程度把自己也驚到了。

芭蕾舞鞋是從上海買回來的,練功鞋是灰色的布面,演出鞋是綢緞面,兩根帶子可以綁在腳脖子上。

穿上新舞鞋,我開始了幻想,幻想激發了我的力量,增強我的喫苦精神,這個有着“嬌驕二氣”的人,竟然練出了令人喫驚的芭蕾基本功。有一種單腿彎曲的旋轉,我轉起來就收不住,像瘋狂的陀螺,讓人驚喜萬分卻又擔心不止。

在迥然不同的藝術形式中,我仔細體驗着舞蹈的語言以及它所表達的感情。芭蕾起源於世界的另一端。對我來說是感知的這頭與那頭。而這一切要通過足尖來表達,足尖支撐着全身,足尖凝聚着痛苦,多一斤肉,它就要加倍付出。

隨着彩排結束,我的腳指頭關節處的皮膚被磨破鮮血滲出,看着慘不忍睹,練芭蕾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沒有極度的熱愛很難堅持下來,歡樂和痛苦永遠相依相隨,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終於迎來了第一次演出,我太緊張了,口乾舌燥平衡困難,平時練得很好的旋轉,演出時幾乎把我扔下臺去,但我控制住了,我故作鎮靜使身體出現了顫抖,我奇怪身體的爆發力,我這麼抖着竟然跳完了整場,直到被兩個狗腿子架走,我的身體仍在篩糠。

儘管我幾乎搞砸了,演出結束時,場內還是爆發了熱烈的掌聲,大家被一羣會頂足尖的小女孩驚呆了。

那時,我的皮膚像瓷器,化了妝之後,假辮子一接上,紅棉襖,綠褲子,一個漂亮的小喜兒就誕生了。張老師最初也不會化妝,我頭幾次演出時眼睛就像熊貓,後來才慢慢地由熊貓變成了喜兒。

很快,演出一場連着一場,在內蒙古,小學生跳芭蕾舞我們海小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一傳十,十傳百,海小宣傳隊迅速爆紅了。

練芭蕾提高審美,練久了會產生幻覺,認定自己已在高空飛翔,鯤鵬展翅揹負青天。在青天之上,舞臺上的我,時常滋生出一種幸福感。或許“真正的快樂都溶於榮耀之中”吧!


在烏蘭恰特演出的時候,母親總是在外面等着我,她手裏永遠都拿着一根棍子,那是她的警棍。母親騎車的技術很差,即使如此,她也要風雨無阻地接我,把我拖在車子後座上,哪怕一起摔得鼻青臉腫。

在寒冷的冬夜,她頂着風騎回家,第二天早晨還要上班兒。大街上,路燈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上。我打了一個寒噤。城市寧靜而寒氣逼人。

我困得厲害。我又累又餓。我把圍巾包嚴實。遠處的火車傳來吭哧吭哧的壓着鐵軌的聲音。

每次演出,我都激動到渾然忘我的程度,於是丟三落四成了常態,今天丟一條圍巾,明天丟個毛背心。但我媽從來沒怪過我,她覺得我在臺上的精彩表演足以讓我丟盔卸甲,我有資格把一切丟光。

今晚,我回首往事,才意識到演喜兒這件事對我一生的影響,它奠定了一個小小少年的自信,有了這種系統地磨練,後來我練小提琴沒怎麼費勁就學會了。

40年前的我,走到了精神快樂的邊緣,那時的人生很簡單,一個夢,就讓一切都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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