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促狹與通達

作爲一個皇帝,曹丕統治水平如何?作爲文學史上必須要提的“三曹”之一,曹丕的創作比起他爸爸曹操,他弟弟曹植,算是在什麼水準上?都是富有爭議,很容易寫出長篇大論的話題,也都是《世說新語》不關心的話題。

曹丕和曹植怎麼爭太子的故事,《世說新語》倒也沒講,但講了曹丕當了皇帝后,怎麼迫害兄弟們的:

任城王是曹彰,著名的黃鬚兒。他和曹丕都是卞太后所生,曹丕字子桓,曹彰字子文,春秋霸主中,最無爭議的就是齊桓晉文,曹操給兒子起這樣的名字,寄託着自己當時的志向。

曹彰是曹操所有兒子中最勇武的,曹丕忌憚他,就和曹彰在母親的住處中下棋,手邊還放着一盤棗子,而有些棗子是棗蒂裏下了毒的。

曹丕挑沒毒的喫,曹彰自然隨手拿了就喫。

於是曹彰就中毒了,卞太后趕緊要找水來救他,可是曹丕已經事先命人把裝水的瓶罐都打碎了。

太后光着腳衝到井邊,可是汲桶卻不見了。

片刻功夫,曹彰就死了。

曹丕又想害東阿王曹植。

太后說:“你已經殺死了我的任城王,不許再殺我的東阿王!”

早有前輩學者指出:這個故事有破綻。第一,查史書,曹彰進京見曹丕,又突然暴斃,這事兒是在黃初四年的五月,而棗子是秋季的水果,這會兒還沒熟。當然也可以硬解釋說,兄弟倆喫的不是新鮮棗子,而是棗幹。

第二,黃初四年,曹植當時是雍丘王,到太和三年,才被侄子魏明帝曹睿改封到東阿,那時候曹丕都已經死了。當然這個也可以硬解釋,史書上的稱謂往往是不嚴謹的,使用後來更有名的稱號也不奇怪,這種現象在《世說新語》當中尤其常見。

第三,曹丕要害曹彰,爲啥要當着母親的面,弄得這麼麻煩?還冒着生命危險,畢竟一邊下棋、一邊挑棗子喫,一個走眼,可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硬要解釋,只能是《世說新語》裏這一節是一個長故事裏的片段,前面應該還有曹丕多次想下毒,曹彰就是謹慎不喫的情節。當然,對這種故事更理性也更簡單的辦法,還是不要解釋,就拿它當段子好了。

《世說新語》裏自然也有曹丕迫害曹植的故事。著名的曹植七步詩的故事,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敘述,就見於《世說新語》。

當然這個故事一樣很不可信,但皇室裏手足相殘的故事容易引起民間共情,所以也就一直衆口傳播了。

《世說新語》對曹丕感興趣的另一個話題,是好色,尤其是曹操和曹丕父子倆都好色,搶女人的故事,更是爲人所喜聞樂見:

曹丕的甄后長得很美。她原先是袁紹的兒子袁熙的妻子,很受寵愛。曹操屠鄴城,下令立即傳見甄氏。

身邊人稟報說,您兒子已經把她帶走了。

曹操說:“今年破賊正爲奴。”這次勝利的果實,都被這奴才拿走了。奴是當時父兄對子弟常用的暱稱。

另一個故事是:

曹操死了,曹丕把父親宮中的女人都接過來侍奉自己。

曹丕只當了七年皇帝,就也得了重病。

他母親卞太后來探視他,一進內室,看見值班、侍奉的都是熟人,丈夫身邊的那些小狐狸精,都到兒子身邊來了。

太后就問她們:“你們什麼時候轉崗的?”

她們說:“正‘伏魄’時過。”——伏魄也就是復魄,這是人剛剛嚥氣時的一個儀式。也就是曹操才死,人拿着他的衣服爬到屋頂上,高喊“魂兮歸來”的時候,曹丕就把這些女人接手了。

太后便不往前走了,嘆息說:“狗鼠不食汝餘,真的該死!”這是《左傳》裏的典故,被人所輕賤的人,喫剩的東西,別人就不會喫。卞太后這裏說的就是“禽獸不如”的意思。

後來曹丕去世,太后到底也沒去哭吊。

曹丕喜歡美女,還喜歡向人炫耀自己的美女:

劉公幹以失敬罹罪,文帝問曰:“卿何以不謹於文憲?”楨答曰:“臣誠庸短,亦由陛下綱目不疏。”(《言語》)

劉公幹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劉楨。

劉楨因爲失敬犯了罪。曹丕問他:“你爲什麼不注意法紀呢?”劉楨回答說:”臣確實平庸淺陋,但之所以犯罪,也是由於陛下的法網太嚴密了一點。”

那麼,劉楨倒是因爲什麼事“失敬”的呢?

說起來還是和那位袁熙的媳婦,曹操也想要的甄氏有關。

建安十六年曹丕當了五官中郎將之後,劉楨成了他的文學侍從之臣。一次酒酣,曹丕讓甄氏出來拜見。別的賓客都趕緊伏低,表示非禮勿視,我們不敢看您的女人。這大約正是曹丕的目的,就是要看大家慌亂伏倒的樣子。

只有劉楨保持平視,於是曹丕動怒,逮捕了劉楨,減死一等,罰到“輸作部”去幹苦力,磨石頭。《世說新語》的這段對話發生在曹丕又赦免了劉楨的時候。

曹丕這麼幹是有癮的,後來甄氏失寵被廢,曹丕最寵愛的是郭氏了。郭氏的名字非常直白,她爹覺得,“此乃吾女中王也”,就給女兒起名叫“女王”。

曹丕又讓郭女王大人出來見賓客,大家自然都吸取劉楨的教訓,趕緊伏低,這次曹丕說:“卿仰諦視之。”你可以擡起頭仔細看。

看起來,你們看不看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要你怎麼樣你就要怎麼樣。

看《三國演義》這樣的小說,容易覺得曹植文采橫溢而飛揚跳脫,曹丕卻是個深沉陰鷙的形象。實際上曹丕的公子哥兒習氣一樣很重,這在史書中的記錄,簡直俯拾皆是。

所以,前面說的曹丕罰曹植七步作詩的故事固然不可信,但有人說,曹丕要弄死曹植,辦法多得是,不必多此一舉,這個邏輯卻未必對。因爲曹丕興致來了,乾點循規蹈矩的人看來多此一舉的事,是很常有的。

《三國演義》講,劉備在徐州的時候,曹操派劉岱、王忠討伐他,結果被劉備輕鬆擊敗。這件事歷史上是真有的,王忠這個人,還有一段往事:李傕郭汜之亂的時候,關中地區大饑荒,走投無路的王忠喫過人。

後來王忠歸順了曹操,曹丕知道他的經歷,就讓人把骷髏頭系在王忠的馬鞍上,大家一起看笑話。

絕境之中,只有喫人才有一線生機,這時應該怎麼辦?這是著名的倫理難題,堅決不喫者令人敬仰,怎樣看待喫人者,卻很容易引發激烈爭辯。但無論如何,戲弄這種情勢下的喫人者,那是過分輕佻而殘忍了。

王忠畢竟不算是大人物,如果換成國家重臣,曹丕開起玩笑來一樣肆無忌憚。

黃初五年(224年),曹丕下詔讓高階武將們都到自己的寵臣吳質的住處聚會。在座人物裏,上將軍曹真是胖子,中領軍朱鑠是瘦子,吳質就找來個演員,以胖瘦爲話題說段子。

曹真自以爲尊貴,開不起玩笑,對吳質怒吼:“卿欲以部曲將遇我邪?”旁邊還有起鬨的,曹真越發惱怒,拔刀瞋目說:“俳敢輕脫,吾斬爾。”這演滑稽戲的再敢沒輕沒重,我斬了他!

吳質當即懟回去:“曹子丹,汝非屠几上肉,吳質吞爾不搖喉,咀爾不搖牙,何敢恃勢驕邪?”這意思是,你又不是屠夫案板上的生肉,根本是煮熟的肥油,入口即化的,我吞了你都不費勁,你囂張個啥。

朱鑠和吳質是老相識,曹丕做太子時,他們都名列“四友”,朱鑠起身想來勸解,吳質又對他吼:“朱鑠,敢壞坐!”你給我好好坐着,還輪不到你說話。

於是朱鑠脾氣也上來了,拔劍斬地,鬧得不歡而散。

這一次,在前臺鬧得兇的雖然是吳質,但背後卻也是曹丕支持的。

歷來評價,都說“魏文尚通達”,無論好色還是亂開玩笑,另外還有熱衷做各種遊戲,瘋狂沉迷於打獵之類,籠統而言,都可以算作“通達”。

通達本來自然不見得是壞事,甚至算頗動人的品質。但曹丕通達的同時,性情卻又很促狹,挾皇權之威,就成了肆無忌憚羞辱人,如著名的氣得於禁吐血而亡的事,更是典型的事例。而最終導致“舉世賤守節”的結果,也就毫不意外了。當然我們不能說這就是曹丕造成的,只不過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也是肯定的。

最後看下這一則:

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傷逝》)

建安二十二年,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的王粲王仲宣去世。

曹丕參加了他的葬禮,他對往日常在一起遊玩的人說:“死者喜歡聽驢叫,大家不妨各學一聲驢叫來給他送行。”

於是追悼會就成了驢騾市。

這個故事常被人用讚賞的口吻說起,認爲曹丕用不守禮法的行爲寄託了對亡友的深情。

實際上不守禮法是真的,但曹丕的心態,未必不是惡作劇,至於有多麼深的友情,恐怕很難說。

不過兩年之後的建安二十四年,是曹魏的多事之秋,所謂“當建安之三八,實大命之所艱”。

當時曹操遠征漢中未歸,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曹魏的都城鄴城,則發生了政變,不少高幹子弟都捲入其中。

這當中,就有王粲的兩個兒子。

留守鄴城的太子曹丕,這時表現出很強的應變和調度能力,鐵腕鎮壓,迅速平定了叛亂。

王粲的兩個兒子,都被處死。後來曹操聽說了消息,感嘆說:“孤若在,不使仲宣無後。”曹操顯得比曹丕也要心慈手軟一點。

若死後有知,他年曹丕與王粲泉下相逢,能再作一聲驢鳴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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