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园手札1：念想常隐微于景象之中
老皮
1.活着其实很单纯，偶尔我还会深切地想念一件事，一个人。就像我做过的梦总是意外的多，记住的却比意想的少。
2.在我的故事还没展开之前，请跟着我来一场想象。
3.没有哲学思考的作品，即便深情，却也容易滥情或煽情。
4.在键盘上打字，心情总是愉悦的。人活百年，但文字或许可以活得更久。境由心造，就辗转于轮回之间。而我必须告诫自己，要尽可能地让所在的空间清洁出精致的美好，留出气韵游走的空白。
5.行走中，身后有人喊大叔好。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满脸的胶原蛋白，莹晃晃的。她微笑着问候了我，奔跑着超越了我，朝前方疾驰而去。不知不觉中，我已变老，老得再也追不上她的青春。
6.翻开一本陈年旧书，夹入一片新枯落叶，回想某些零碎往事，却未曾预料，心中的经卷已被风吹乱，字句铿锵一地。
7.有故人到访，叙旧之后，我突然萌生起惟见长江天际流的感觉。
8.人的命运都是时代塑造的。有的时代黯淡无光，吃饱穿暖已是莫大的奢望，有的时代波澜不惊，从一出生就可以一眼望到自己的老年。而我们这个时代万马奔腾，物质的丰盈和名利的追逐，让我们看不清生活本来的样子。所以，有时候现实也是虚幻的一部分。
9.提到代沟，我觉得它的可怕之处，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爱，都被它的幽深给吞没了。
10：许多人都干过这样的事：小时候经常在手腕上画个表，分针时针都画得特别仔细，仿佛自己就是时间的主宰。如今可以有许多手表，对时间却不再有任何憧憬，分针时针都像行尸走肉。
11.一个人能够经常被伤害，其实也是件好事，起码说明了：一、你有比较亲近的人；二、你的内心依旧柔软而善良。
12.每一件事物或技艺的优点，都是在这件东西或技能发生作用的时候体现出来的。比如，一个茶艺师做茶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做茶做得好；一个咖啡师做咖啡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做咖啡做得好。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画布，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画法，每个人的笔触又在无限生成世界的画面。
13.习惯于活在与世无争的安静中，每一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我心神不宁。世事无常，我不知道今天睡着了，明天能否顺利地起来。如何把此刻的日子过好，是我们最需要去思考的一件事情。
14.遇见过一对年迈的夫妻，身板已经佝偻，彼此牵着手向前走去。前方是一大团夕阳的光影，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里面，虽然天幕昏沉，但那团光影却显得越发明亮。我由此认为，老去的瞬间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美。
15.记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人就真的老了。许许多多的事，我们不是享受过程，而是没有过程。但，平静即是一个人征服生活的姿态。
16.在文学界，我最敬重的作家诗人，是那些自觉江郎才尽而自行审判的，不管是封笔或自杀，都值得我为之肃然。
17.遇到满身正能量的人，我总想着给开副中药三黄汤，泻其三焦火。
18.传闻，某某与某某牵手成功了。然后，他们很快就分手了。究其原因，说是从来就没写过一封情书。当下，是一个纸质情书缺席的时代，不足为奇。但爱情的存在，已经显得可疑。牵手与分手，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手艺。
19.人须有爱，善良和美才得以呈现。但爱和爱情是有区别的，爱存在于所有生命当中，爱情却只是存在于两个人之间。
20.爱情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态度，而不仅是一个器官对另一个器官的反应。或许，爱情可以撕心裂肺，可以赴汤蹈火。唯有冲破世俗观念的纯粹情感，能让所有人找到爱的本真。
21.人心里许多曲折的长廊，走来走去未必就能走通，但了然一些、默契一些总是好的。人在这世上的时间和空间都有限，我们能做的是精简再精简。最后，把精力和热情都留给那些你最爱的人、事和物。
22.每个背井离家的人，都是一个梦想家。但是梦碎了，就只剩想家了。
23.人如果走得太快，忘记自己从哪里出发，终究无法去到想要的未来。
24.宗教常常告诉我们，生命有前世今生，生生世世循环往复。这种因果轮回的观点，会让那些热爱生活的人，更加热爱每一天的日出。也会让一些憎恶生命的人，更加憎恶自己的存在。当摈弃个人的好恶，宗教真正告诉我们的是，死亡对于我们而言，或许并不是生命旅程的终点，有时候，也恰恰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25.人生哪有那么多胜负可言，执着于输赢的人，想必是曲解了那则龟兔赛跑的寓言。
26.一盏墨水瓶做成的油灯，灯芯上舔出小小的火苗，一阵风从土墙缝隙灌进来，火苗摇曳，房间里各色物件的黑影如同汹涌波涛中的小船颠簸着，纹丝不动的是灯光下捧着书本痴读的少年。那少年，就是40多年前的我。灯芯很细，挑出很短，火苗如豆。但是，至今我仍很怀想它。在火苗如豆的煤油灯下，我结识了曹雪芹、罗贯中、吴承恩、施耐庵，结识了这个大千世界。
27.那棵树就长在我房间的窗外，我透过窗户留意它招摇的绿影，发现它迎风颤动的每一片叶尖都宽慰人心。
28.小家子气的人，才向往伟大。我只想像角落里的苔藓，默默地生活着。
29.基本上一个悲观的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悲观话语体系，任何一个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字符，都能被他们诠释成潜流暗涌的语境。所以，人一旦热爱联想，事情就会变得复杂。
30.所谓文化自信，其实就是一种内在的风骨。个人认为，文化的传承需要走前人走过的路，但文化的发展需要寻找新的方向。文化可以极之盛大，是宗教、历史、观念、传承，是三纲五常、是礼义廉耻；也可以极之细小，是窗前的一枝寒梅，是贴在墙上的红双喜字，是落花如雨时自然想到的“落红不是无情物”或者“他年葬我知是谁”。
31.偶然看到一颗大树，风吹过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彼此让开一步。
32.与梦想相比，我更喜欢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这段距离。人要学会的，是怎样让自己踏踏实实地活在这种距离之中。
33.孤寂无聊时，我就在键盘上胡乱敲字，居然似有空谷遗音，踢踏声响，内心顿时灵动起来。这生活中无事之事，却另有用意。
34.偶尔失眠并不是坏事。起码我会以为，如果还有那么多事可想，说明内心还是有所牵挂。有人说，人世间的关系，往往只有两种走向：如风，或是如果。但我觉得，生命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如果，只有很多的但是。在终于习惯了生活的诸多但是之后，我相信，你就不再热衷于纠缠那些如果了。
35.故人到访，多年不见，彼此之间犹如一片荒原，刮着风，许多话题杂草丛生，往事如尘屑贴着地面游走。其间种种，欲说还休。
36.有人总喜欢倚老卖老，譬如那人就说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其实这种没有说服力的人生，只能说明一件事：患高血压的概率更高。
37.人过中年，越来越希望过简单的生活，但仍受到一些俗世事物的牵绊。沧桑已在脸上暴露无遗，我的内心却始终是迟疑的。我的迟疑来源于生活的困顿、才思的枯竭或信仰的危机。或许，人唯有不断地审视自己的生活，才能够看见赤裸裸的自己，洞察到自己在生活中任何的不堪。
38.中年之后，生活对于我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波澜，甚至平庸到只剩下“活着”这么一个现状。我的生活或者毋宁说命运，更像是一条窄窄滑滑的田埂，没有那么多其他的可能，但也必须走得专心，走得本分。毕竟，生命中所有的时光，每一秒都是唯一。
39.中老年人的精神世界，就像秋天的叶子，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养分，是自己要掉落的，与风无关。
40.有位教师退休后，办了个舞蹈培训班，只一个舞种，国标，却聚合了一大帮中老年人。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国标中的前后进退，其实就是中老年人的情感世界，进进退退无所谓，重要是自己舒服，也不为难别人。
41.在骨子里，人实在是喜新厌旧的动物。世间万物，横无际涯地铺陈。形态和意象，貌似静止，其实是飘忽万变的。人也总是这样，和不同的人相遇，展现不同的侧面，有时坚硬，有时柔软。而生活中真正的奢侈，就是在自己每天重复的日常里，不断地遇见美好。
42.世上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迷茫即是其中的一种。人迷茫的时候就该去看看大自然，去看看一草一木是怎么样活在这世间的。
43.经常的，我自以为的极限，却只是别人的起点。人总是以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就那么一回事了。却不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物，真的会像是自己自以为的那么一回事。
44，人的认识自己和发现自己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而所谓的“超越自己”，不过是人生这本书中的插画而已。
45.必须告诫自己：别用自己的嘴，去干扰别人的生活。也不要依靠别人的脑子，来思考自己的人生。
46.聆听一场民间戏曲，无意中领略到了鼓与镲的神奇。镲，有着闪电边缘的明亮和尖锐，与雷鸣般的鼓唱和，简直绝配。鼓和镲，体量格局虽小，却拥有磅礴音量，情怀深沉，闪电般惊艳。甚至可以说，鼓和镲的凌空之姿，就类似于雷鸣闪电，让人仰望，内心为之澎湃、激荡、震撼。
47.在禅宗的故事里，运命跌宕之人也多是大彻大悟之人。
48.日子本如流水。现实总是寒了又寒。很快，大寒过后，春天就开始起程了。人的许多念想，也常隐微于景象之中。
49.世界上，就有一些植物或动物，包括人，明明已经很美了，却又很自卑。夜来香就是其中的一种。
50.一直以为，眺望是个很美的词汇。至于为什么眺望，却无人可以说清楚。在我看来，个人的眺望似乎一种虚幻的精神盛宴。不是对自己地域性的倨傲，而是对天下的迎纳。只是，没有信念的眺望，才会面临一种空茫的时空。而真正的眺望，就是绵延的时空中看到自己的来身。
51.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个目的地：走向自己。
52.年轻时，不让自己去历经某些繁华，我会觉得是亏欠了自己。年纪大了，不让自己恢复到简单洁净，我却总觉得亏欠了生命。人生的过程，即是从纯粹、天真，走向虚伪、复杂，再到返璞归真。
53.年夜饭，美食当前。每一道年味，其意境都是悠远的。譬如，我家除夕的臭鳜鱼，在餐桌上的寓意是招财，餐桌外则是镇邪的。鱼的谐音“余”不仅仅代表着盈余，也象征着降妖除魔。因此，为了“年年有余”，每家每户的年夜饭上必有条“全鱼”。可以说，美食即是一种想象，是对生活的美好想象。美食所裹挟着的生活方式，是根植于每个人内心的，也是在时代发展中正逐渐被遗忘深藏的文化记忆。我甚至认为，年夜饭是进入欲念顶端的至高境界，要如同膜拜神灵，才会身至天堂，福至心灵。
54.过年，过的是温暖感和仪式感。而年味，则是那蛰伏在我们心底对于家、对于团聚、对于年夜饭情感和味觉上的期待。尽管只是家常菜，但家常菜却是沉溺于人间烟火的爱。这种爱不是孤独的，不是清冷的，是舌尖上温暖的滋味，是于生活中生长出来的牵挂。有了这种爱，才有了家常的味道。远行的人归来，那是家的味道。远行的人远去，带上的也是家的味道。人生的轮回，也不过一场舌尖的眷恋。
55.春节重临，仿佛去年的风又一次吹来远方的声息。春暖花开，万物欣荣。春节，是每一年，每一个中国人殷殷亲情累积凝注的仪式，因其累积的凝注，才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美好的期待。地球在绕行太阳的过程中，一年的365天里，每天都是一元复始，但却只有春节这个时间段，人们才赋予其“万象更新”的意涵，实在是一种人文的承载。仿佛，所有的春天来时，都是一场预谋好的煽动人心。如此，即便是守株待兔，亦可梦想成真。
56.大年初一的傍晚，不知觉就想着去“花田美事”走走，那里似乎有着喧闹城镇边的怡静传奇，让人闲适安然。花田，表象之下，却有一种淡然的乡野生活的妥帖，让人向往。花田里的花儿们，已然在迎春的正月里默默地展露了她们的香骨与浅韵，以淡雅的姿态恭候着春天的到来。漫步行走中，花田里草木泥香满溢，天地间无处不在展示着自然之宠爱，就连空气里都是自由和恣意的味道。这是我喜欢的乡野生活。乡野生活本身是寂寞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无非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这个世上有很多这样的美丽与我们同处于当下，当生命缓慢下来，安静下来，美，便是生活。或许，也唯有此刻，那在忙碌生活里奔波的皱巴巴的内心，才能像杯中泡开了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令人回味。
57.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风景，只适合跟自己的内心去私奔。
58.人生就该有像散步时的心情。有所思，又有所不思；有风景，又不仅仅是风景；有方向，却无目的。
59.年轻时总想看到一些事物是被自己改变的，上了年纪才看到许多事物都是被时间改变的。
60.人只要真正孤独过，就会发现什么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人孤独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便是渐入佳境了。因为那时候，你的孤独已经把你还原到了最完整的自我拥有。对于一个喜欢孤独的人来说，孤独是永远不够用的。孤独始终是最美妙的风景。
61.平庸之辈是不会有孤独感的，他们只会有孤单感、厌倦感和无聊感。世上没有刻意的孤独，孤独是生命自然而然的造化。孤独里沉淀下来的智慧，可以照亮生命更本真的东西。
62.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碎片化的，散落在各种片段里。
63.所谓宠辱不惊，就是早被宠过、辱过了，所以已不觉得有什么惊奇了。而最从容的生活姿态，就是自己内心的笑容可以超越脸上的笑容。
64.早晨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虽然这一天和前一天毫无区别，重叠，重复，但它毕竟是生命中的另一天，是逝去一天延伸下来的另一个日子。有时候，生命之所以节外生枝，便是对这种长久重复日子的打破，就像一颗树的成长，不断绽开新的枝桠，让另一些事物和情绪走进来，或者，是走到另外一种生活里。
65.记得有许多年的春节，我都要到石室禅院撞钟。撞钟是中国人喜迎新年的民俗之一，寺院的钟既是报时之器，也是智慧的象征。佛经有云：“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钟，平稳庄重，端庄安祥，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国寺院不可或缺的重要法器。在撞击时，钟声纯厚绵长，圆润洪亮，给人带来宏博无穷的遐想。亲手体验撞钟的神圣，放空自己，再安静地聆听钟声梵音，拂去心中的烦忧，既可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又可涤荡灵魂，返璞归真。石室禅院祈福钟殿里的万福万寿和平钟，口径365厘米，寓意一年365天。钟重24吨，寓意一年二十四节气。钟高5米，寓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青铜大钟上铸有不同写法的一万个福字与一万个寿字而跻身大世界吉尼斯之最。每年春节期间，石室禅院的万福万寿和平钟时不时被人敲响，一声声撞击着刚刚泛绿的枝桠，似乎一撞一片春天的绿芽就蹦了出来。而当我们行进在历史与当下的交错中，树影斑驳，人影交错，千百年前的春风拂过刚开的花苞，人生一世也便成就了一季的繁华。钟声宏伟悠扬，仿佛尘世亦是天堂，耐人寻味。
66.内心空旷的人，是因为懂得了节俭。最节俭的，不是金钱，而是情感。
67.夜里，再次约会了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的内心，一直是自由、率真、丰润、诗意的情感世界。尽管有些忧郁，有些压抑。与此同时，我还聆听了一曲萨克斯，低沉、喑哑、怀旧，像是前世爱人今生的倾诉。
68.真诚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语言的每一个折叠之处，一定隐藏着虚伪。
69.没有人可以在内心荒芜的沙漠里找到平静。唯有经历和阅历都足够丰富的人，才有可能真正拥有“平静”的内心意境。
70.民俗记忆的好处，是可以在人性微凉时，用于取暖。人最需要的是要懂得迷上自己家乡的民俗生活。
71.在别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时，我开始思考按照没有自己的方式存在。我以为这是人生中最好的两种境界，不知道有谁可以同时抵达。
72.唯自由和独立的思考，才是触摸这个世界真相的方式。
73.许多领悟往往都是那一瞬间的事，但为了那一瞬间的领悟，却是积淀多年甚至是一生的事。
74.年轻其实就是快乐地做着错事，等到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却发现大多数的错全变成了对。难怪有人会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75.人一旦找到了自己直接愉悦自己的方式，就不会去取悦他人。
76.崇拜别人，多多少少都是对自己的忽视和贬低。
77.失去个性便是平庸。平庸即是对生命的背叛。
78.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个性磨砺得过于干净，人也就容易变得圆滑了。没有了摩擦力，就连最卑微胆小的人都敢让你：滚。
79.都说“淡泊明志”，其实那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扯淡方式。生命本身是用来承受喜怒哀乐的，积淀越多就越浓郁，何来淡泊。
80.任何事物，一旦要究其意义，就会变得虚无，并且痛苦。人生本就没有意义，更何况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赞同我自己的生活方式。私人的事情从来不需要别人来肯定或是否定。我以为，人生唯有摒弃意义，才是一个人风骨里最坚韧的饱满。
2023年1月于舒园
老皮：资深幻想家。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千余件，出版个人作品集16部。福建省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