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3.7驚蟄二日//壽星明·揚州八怪之李鱓//驚蟄·春景·春意(二)

      題記:特立獨行,人賞畫風,來之不易,身入宮廷。羣分類聚,世稱八怪,墨染塗鴉,巧繪五松。鄭燮相惜,結交摯友,宗揚感契,寄㝢深情。揮毫紙上,聲聞花鳥,死物圖中,擲地有聲。

壽星明·揚州八怪之李鱓

      命運非凡,名相後裔,書畫千秋。見顏筋柳骨,渾然古樸;松風竹韻,別緻清幽。鄭變歡心,宗揚賞鑑,結友交朋意氣投。文華盛,仕途多舛誤,壯志難酬。

    《五松》《墨荷》圖遒,成畫派,獨行妙一流。寫長文題跋,參差錯落;鮮明落款,靈動綢繆。田壟鄉堤,飛蜂舞蝶,紙筆生香蕩俗浮。天然趣,意境隨心欲,德藝雙優。

揚州八怪之李鱓其人其事———

      李鱓[shàn](1686年—1756年),字宗揚,號復堂,別號懊道人、墨磨人,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生,乾隆二十一年(1756)卒,江蘇揚州府興化人,明代狀元宰相李春芳第六世孫。清代著名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康熙五十年中舉, 康熙五十三年召爲內廷供奉,其宮廷工筆畫造詣頗深,因不願受“正統派”畫風束縛而遭忌離職。乾隆三年出任山東滕縣知縣,頗得民心,因得罪上司而罷官。後居揚州,賣畫爲生。

      李鱓工詩文書畫。曾隨蔣廷錫、高其佩學畫。後受石濤影響,擅花卉、竹石、松柏,早年畫風工細嚴謹,頗有法度。中年畫風始變,轉入粗筆寫意,揮灑潑辣,氣勢充沛,對晚清花鳥畫有較大影響。

      傳世畫跡有南京博物院藏《土牆蝶花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松藤圖》軸等。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2005年出版“中國書畫名家全集”,內收《李鱓畫集》(上下卷)。

      藝術成就:李鱓自幼喜愛繪畫,十六歲時已經頗有名氣。後召爲宮廷畫師。

      李鱓“以忤大吏罷歸”。在“兩革科名一貶官”之後,至揚州賣畫爲生。與同鄉人鄭燮(鄭板橋)關係最爲密切,鄭板橋有“賣畫揚州,與李同老”之說,並稱李鱓“才雄頗爲世所忌,口雖讚歎心不然”。

      他早年曾從同鄉魏凌蒼學畫山水,繼承黃公望一路,供奉內廷時曾隨蔣廷錫學畫,畫風工緻。後宗法指畫大師高其佩,崇尚寫意。又研習石濤筆法,以破筆潑墨作畫,畫風爲之大變,形成“水墨融成奇趣”的獨特風格。喜於畫上作長文題跋,字跡參差錯落,佈局新奇。其作品對晚清花鳥畫有較大影響。

      李鱓拓展了寫意花鳥畫的表現領域,花草樹木,日常用具,桑蠶之類,一一攝入畫中,取材之廣,超過前人。寫意花鳥畫的表現形式亦有新的突破,破筆潑墨,酣暢淋漓,筆墨奔放,富有動感。同時吸取沒骨花卉的表現方法,工細嚴謹,色墨淡雅,變化豐富,富於立體感,具有較強的藝術表現力。晚清畫論家秦祖永 《桐蔭論畫 》 論曰 :“李鱓復堂 , 縱橫馳騁 , 不拘繩墨 , 自得天趣 , 頗擅勝場。”

      後人有評李鱓筆墨者,謂之有“霸悍之氣”、“失之於獷”。

      李鱓書法古樸,具顏、柳筋骨。喜在畫幅上長題滿跋,參差錯落,寫滿畫面,於質實中見空靈,畫面氣韻益加酣暢。秦祖永評曰:“書法古樸,款題隨意佈置,另有別致,殆亦擺脫俗格,自立門庭者也”。

      傳世畫跡有南京博物院藏《土牆蝶花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松藤圖》軸等。

李鱓的傳奇人生———

      一、神仙宰相之家李鱓的鱓字,有兩種讀法。一讀爲tuó(駝),同鼉,即豬婆龍,“神獸”也。據臨淄的老先生回憶,昔日李鱓在臨淄爲縣令時,人皆知爲李tuó,士人相戒,切勿讀錯官諱。又一種讀法,即shàn(善),同鱔魚之鱔。李鱓落拓江湖,多次題畫署名爲“鱔”,承認自己不過是江淮間一條普普通通的鱔魚罷了。從鼉到鱔,從神獸到淪爲一條其貌不揚的小魚,多少反映了主人公“兩革功名一貶官”的坷坎命運,反映了主人公仕途失意而不得不以畫爲業的始終不能求得自我平衡的悲涼心境。

      李鱓在他的畫頁上用過兩方章,一方叫“神仙宰相之家”,一方叫“李忠定文定子孫”,耀眼的硃紅反映了當日主人公躊躇滿志的紅潤臉色。我們可以從興化縣圖書館藏的《李氏世譜》得知,有載的興化32代中,第7代出了一位宰相李春芳,第13代出了一位大畫家李鱓。李鱓爲李春芳——後來被諡爲文定的第六世孫。至於忠定即宋代的李綱,雖亦籍屬江蘇,但是否就是興化李氏的祖先,目前尚無法稽考。李鱓之家,其曾祖爲監生,其祖父爲布衣,其父是一名七品小官,其實可以標爲“布衣之家”“讀書人家”“微官之家”,偏偏要製作“神仙宰相之家”者,表明我們的主人公青少年時代對先祖曾有的榮耀實在是追懷不已,也曲折反映了對於未來的仕途充滿着美妙的期待。

      李鱓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在地方頗有名氣的知識分子。祖父李法與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闢疆等人唱和,工書法,善詩;父親李朱衣擔任過文林郎,在這樣的家庭裏,李鱓從小必然會受到嚴格而完備的教育。當日讀書的目的,自然是爲了應試博取功名,以光宗耀祖。他的族弟李光國回憶幼年和他聯句,十韻中復堂(李鱓的號)得六,和他共閱一書,復堂必超前數頁。一方面可以看出主人公自小聰敏過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主人公從小就心高氣傲,什麼事都要過人一等。學文之餘,李鱓也學畫,但是按照當時一般讀書人的觀念是重文輕畫的,認爲作畫不過是“末伎”。李鱓學畫,和他的藝術愛好有關係,另一方面也可能受當時風氣的影響。康熙是個書畫愛好者,皇室垂青的“四王”大都位居高官,有的廕襲奉常,有的出任太守,有的官至侍郎。作畫也能出人頭地,它和當日必須深研的制藝一樣,也是一塊求得飛黃騰達的敲門磚。

      李鱓還在高郵學過畫。這是藝術的追求,無妨說,這也是門閥的追求。興化有座“神仙宰相之家”,高郵也有座“神仙宰相之家”。高郵的王永吉在明清兩代都是京中高官,做過尚書、總督、祕書院大學士。王的後裔王媛,是李鱓族兄李炳旦之妻,關係親近。王媛有畫名,按年紀推算,屬王永吉孫輩,裏稱“父家王相國,夫家李相國;書法王夫人,畫法管夫人”,是位出名的才女。當日的高郵李府較之興化李府又顯赫得多:李炳旦高祖李思聰爲兵部侍郎,曾祖李喬爲本省巡撫,父李棟亦任京官,炳旦本人又是乙酉舉子、乙未進士,不比興化李宅,可以算是世代簪纓。這樣,年幼的李鱓便遵父母之命,來兄嫂處學畫。按年齡推算,炳旦於李鱓生前十七年(1669年)已經中舉,至少要長族弟40歲左右。炳旦46歲過世,李鱓學畫,實際上是一個弱冠少年向一位白髮寡嫗求教。在高郵的一段經歷,少年主人公可以說是雙豐收:一方面打下花鳥畫紮實的基本功,一方面從與朝廷關係仍較密切的高郵王、李二家瞭解了京畿若干情況,爲日後謀求仕進做了準備。

      二、臣非老畫師:李鱓26歲,即康熙辛卯年(1711年),中了舉人。翩翩少年,春風得意,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嗣後,便遊帝王之都,吟詩作畫,周旋於父祖輩的公卿之間。禁苑門前,琉璃書肆,都不難找到這位南國少年的身影。

      命運就象一枝繡球,“莫教輕折盡,拋擊待紅妝”,這是主人公當日寫繡球時題的舊句,也是當日企盼幸運之神能從天而降的真切的嚮往。主人公29歲時,機遇來了,在口外有機會直接向康熙皇帝獻畫。也許,耳順之年的君主高興,因畫及人,破格擢拔,放個一官半職,我們的主人公便從此平步青雲。主人公的族弟李光國日後回憶說,當日族人希望於李鱓的,不是求的“畫顯”,而是求的“畫貴”。以畫求貴,這是族人的想法,也未必不是主人公的想法。李鱓的畫,康熙看了,康熙也表示“李鱓花卉去得”,康熙還交代由蔣南沙教習,“南書房行走”。這時候的主人公真是欣喜若狂“爾性何靈異,喜上最高枝。探得春消息,報與主人知”。恨不得讓天下人,包括李氏的列祖列宗都知道這件喜事:29歲的李鱓,上了“最高枝”,在“南書房行走”了。

      “南書房”這個地方,在字面上看,它是個讀書處,事實上當日它是皇城裏的皇城,中樞內的中樞。從南書房出來的人,往往炙手可熱。康熙九歲登極,當時議政大臣的權力極大。康熙漸長,在除鰲拜以後,爲縮小議政大臣的權力,親理朝政,並“建立南書房於乾清門石階下,揀擇詞臣才品兼優者充之”。在南書房行走的官員,無定員,也無品級的限制。一部分卿相如張文和、蔣文肅、厲廷儀、魏廷珍等時常出入其間,朝堂側目。南書房設立於康熙十六年十一月,是月30天,康熙有25天都坐在乾清門議事,自然是要到南書房走動的。這南書房顯然是皇帝親信的祕書班子,智囊團聚會之所。漢官高士奇在南書房行走,每日歸第,九卿的轎子歇在他的家門口等他,道路爲之堵塞。南書房要有書房的特色,往往每日要有詞臣爲聖上解經,也往往有文士爲聖上做詩作畫。一個江淮小城普通舉子,能夠以畫侍直宮廷,出入大內,真可謂少年得志了。

      這個階段,李鱓治印很得意地用上了一個字:“臣”:“臣鱓之印”,“臣非老畫師”。象李鱓這樣的身份,能夠和聖上直接說話的機會是不會很多的,把心事刻在印上讓聖上知道也是一種藝術。“臣非老畫師”的內涵可以有三種理解:一、非老畫師,自謙也;二、非老畫師,畫藝尚且如此,自得也;三、終老畫壇,非素願也。考之現在所見的種種題款,考之日後他人的敘述,愚意以爲第三種的成份居多。李鱓的可愛處在一“露”字;導致李鱓命運的可悲處,也在一個“露”字。刻給皇帝看的這方圖章實在“露”得可以。

      李鱓在“南書房行走”從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到五十七年(1718年),大約五年的時間。在這樣長的時間出入宮廷,隨侍五年左右,有個舉人的身價,又有才藝如此,謀個美差,按常理不是沒有可能的。實際情形是怎樣的呢?開始是“書畫名動公卿”,儘管運非高士奇那樣的勢焰,但阿諛的、逢迎的、求薦的、求情的,探聽消息以至於以結識“南書房行走”的人物爲榮而別無他求的,不會太少。但後來“才雄頗爲世所忌,口雖讚歎心不然”,受到許多人的非議,最後以“畫風放逸”見逐,發生了命運的突然轉折,一場宮廷求仕的美夢化爲泡影,從“最高枝”重新落入了塵埃。

      這次被逐的原因,有一則民間故事做了解釋。據說,這一天是康熙的生日,羣臣獻畫。李鱓獻的是一幅鷹雞圖:鷹飛長空,雛雞倉皇奔走。這幅畫觸了聖怒,因爲聖上屬雞。別人爲之轉圜,李鱓並不領情,直率地說明自己並無頌聖之意,於是惹了個給假歸裏的下場。故事裏的主人公的性格確實是李鱓的性格,他在宮廷作畫不肯求媚當屬事實,但歷史上的康熙生於甲午(1654)年,屬馬而不屬雞。

      李鱓進入宮廷,想以畫求貴,但是他忘記了或者是不屑於走這樣一條道路:求媚才能求貴。爲皇家作畫,首先要了解皇家的要求與聖上的愛好。當日以四王爲代表的畫院派追求的是“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謂大成。”(王石谷語)或清麗工秀,或精細淡雅,或墨彩濃潤。主張從少年直到白首,在摹古逼肖上下功夫。這種畫風,是康熙所欣賞和提倡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皇帝在《仿二王墨跡》中說:“銀鉤運處須師古,象管揮時在正心。”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皇帝在《靜坐讀書自喻》中說:“性理宗濂洛,臨摹仿鵝羣。”跟在古人後邊,亦步亦趨,不越雷池一步,這就是當時聖上的藝術趣味。聖上需要李鱓,是需要李鱓走這樣的藝術道路。聖人要主人公向蔣南沙學畫,後來又向沈逸存學畫,正是需要他繼承畫院主流派的畫風。如果李鱓象攻讀八股文那樣認真地走四王之路,甘心做一個二流三流的畫家,韜光養晦,低首下心,那麼,李鱓的仕途發達,可能會是大有希望的。

      但是,我們的主人公不屑於走這樣的道路。在宮廷供職使他得以目睹藝苑珍寶,在京師走動使他有機會結識當代畫壇名家,他傾心於寫意畫派,“青藤筆墨人間少”;傾心於師法造化:“庭前老幹是吾師”;傾心於以物寓情、抒發個性:“撐天立地古今情”。鄭板橋後來評他畫風有三變,入都爲第一變。這一變使得主人公杜絕了仕進之路,另一方面,卻又開啓了走向藝術巨匠之門。

    人間有多少藝術天才,本來可以大有造就。但是在微官薄利面前,他們懦怯了,不敢抒發個性,不敢做衝破世網的大膽追求,最終落得個安安逸逸卻又平平庸庸的下場。李鱓入都,以求仕始,以被逐終,保持着的卻是革新畫風的執着追求。這種矛盾的深刻性,也許他當日並不理解,所以離都時他的情緒是悵惘的。然而,他爲理想所做出的犧牲是一個藝術家往往難於避免的犧牲。現實往往與願望相反,“臣非老畫師”,藝術良心驅使他,走的卻偏偏是一條有着抱負與理想的老畫師之路。

      三、丹青縱橫三千里:李鱓33歲(康熙五十七年,即1718年)乞歸,到52歲千辛萬苦謀得一個七品官職,中間經歷了整整20年。“聲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縱橫三千里”,他的摯友板橋無情地貶抑了他,又充滿熱情地讚頌了他。三千里之說,考之現在能見到的主人題畫,大致遊歷的地點有東淘、石城、揚州、趙家庵、草馬莊、日永庵、湖州道中、吳陵、都門定性庵等處,以年代排列,幾度揚州,又幾度京城,中間則輾轉於河北、山東、浙江一帶,至於聲色荒淫的浪漫生涯,“錦衣江上尋歌妓”,透露了其中的一點消息。

      聲色荒淫是主人公抑鬱不平的一種變態心理的反映。出都的當年,他在一幅花卉上題道:“不特萱草可以忘憂,此花亦能銷恨”。在主人公題畫中,我們開始見到了“憂”“恨”兩字。這個“憂”字,最明顯不過的是這樣一幅花鳥畫的題詩:“羽毛曾否既豐時,偶爾天衢呈弄姿。上苑有花飛不入,依然棲定歲寒枝。”這隻鳥兒象不象在宮廷弄姿而現在“蕭蕭匹馬離都市”的李鱓?憂憤是深廣的,在一幅畫上他長嘆道:“是色是香皆可畫,忘人憂處最難描”。他畫蕉葉,題道:“似扇晚風消暑氣,不教夜雨滴愁心。”他又自比鳳凰,鳳凰命運不佳,棲在一棵梧桐樹上,任憑秋風欺凌。憂憤太重,便因憂轉恨,他畫樹,論君臣不能遇合,人不如樹;他畫朽牆與蝶花,竟然多次題道:“奪朱本事休攔住,盡長牆頭去趁人”。奪朱兩字,在當時實在是大有違礙。出現在李鱓題畫的同年——雍正四年(1726年),查嗣庭出了一道“維民所止”的試題,下獄致死。奪朱者,萬一說成是隱射奪了朱明的天下,那還了得嗎?好在李鱓與科隆多並無瓜葛,在宮廷傾軋中沒有什麼價值,所以當時也沒有人去邀功告發他。

      “自在心情蓋世狂”,此時的李鱓當得一個“狂”字。“奪朱”之題不必說了,年方40,便已自稱“老夫”:“昨夜老夫曾大嚼,臨風一吐有新詩。”他在揚州,據說有一回到一位富商開的酒店飲酒。酒味不佳,那位富商竟出面要李鱓作畫。李鱓信筆畫了一個大酒瓶,題道:“怨煞淵明,氣煞劉伶,把瓶兒痛飲三斤。君若不信,把秤來稱,定有一斤水,一斤酒,一斤瓶。”擲筆大笑而去。

      主人公“蓋世狂”的心態,反映在藝術上,就是大膽擺脫正統畫風的牢籠,不再僅僅追求工整精緻,而是讓感情的個性色彩融於筆端,章法別緻,用筆靈動,設色淡雅,不僅具有文雅秀逸之氣,而且具有瀟灑渾脫之趣。畫不足以題,題不足以詩,洋洋灑灑,酣暢淋漓。板橋說他在揚州見到石濤和尚的畫,因此作破筆潑墨,畫風大變。這是完全可信的。早年李鱓未必沒有見過石濤的作品,但“神仙宰相之家”的貴公子和一位野僧的趣味——也包括藝術趣味難得溝通。現在不同了。現在輾轉民間,生活遭遇的變化,思想情緒的變化,推動了藝術趣味的變化。

      雍正八年(1730年),45歲的李鱓獲得了一次機會,重返宮廷。這種願望,早在四年前,主人公就已經表達了。他在一幅《秋葵圖》上題詩說:“自入縣門着淡妝,秋衣猶染舊宮黃。到頭不信君恩薄,猶是傾心向太陽。”長門者,長門宮也。這枝擬人化的葵花猶如漢武帝時貶入冷宮的妃嬪,依然戀着聖上。我們在這裏要注意的是,這時候的聖上已不是康熙,而是雍正了。朝堂易主,主人公的心裏重新燃起了出仕的願望。這種願望自然地要流於行動。庚戌之年,果然如願,李鱓兩次應召入皇家畫苑。辛亥之年,即雍正九年(1731年),主人公在數幅畫的題詩中都有“小草有心知擇地,梵王家異帝王家”的句子。20年浪跡天涯,經常住在梵王家——廟宇中,現在回到了帝王之家,心頭又燃起了一團能蒙當權者青睞的希望的火光。

      此次進入畫苑,李鱓被指定隨刑部侍郎高其佩學畫。以前蔣南沙也好,此番高其佩也好,都是造詣頗深的畫人,但也都是達官。達官而兼畫人,能不能與江淮間一介書生推心置腹,平等相處?宮廷畫苑的作品,是要進呈御覽的,要受極嚴格的約束,題材、設色、題款,都有限制。此時李鱓的畫風業已形成,要他回過頭來,重寫草綠繁華,十分困難了。轉眼之間,李鱓便“兩革功名”,又離開宮廷,重新回到民間。導致這種戲劇性的變化的緣由,他在雍正十二年(1734年)的《蕉蔭鵝夢圖》中有過清楚的表述。他說:“廿年囊筆走都門,謁取明師沈逸存。草綠繁華無用處,臨行摹寫天池生。”他對宮廷畫苑絕望了,他深惡痛絕地認爲以仿作爲能事的宮廷畫作乃“無用”之作,他決心走徐渭之路,在他的畫幅中表現造化的勃勃生機。對於宮廷畫派,無疑地,這是一個叛逆者的自述,但是,這也是一個藝術家經過痛苦選擇以後所作出的旗幟鮮明的宣言,它勇敢地表達了主人公新鮮的藝術見解。

      再入民間,轉眼又是三四年。在藝術上,主人公“又一變”。這一變就是如板橋所述的變而愈上,這就是“規矩、方圓、尺度、顏色絲毫不亂,藏在其中而外之揮灑脫落皆妙諦也”。但是另一方面,主人公卻處處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走在揚州最熱鬧的去處——轅門橋上,輿隸兇惡,如馬踢人,氣得他長嘆“滾熱揚州居不得,老夫還踏海邊春”。這是雍正十三年(1735年)。但彈指的功夫,聖上又驟然駕崩,主人公經歷了第三朝——乾隆之朝,這樣,兩駐宮廷的李鱓心頭死灰復燃,熱切地盼望皇恩的雨露再度降臨他的頭上。

      四、風流父母官:天從人願,乾隆二年(1737年)的早春,52歲的李鱓得到了臨淄縣令的官職。上任的前夕,陰雨綿綿,天氣寒冷,誤了行期。因爲他主張“以畫爲娛則高,以畫爲業則陋”,所以未來的一方父母,理應羞於再操“陋業”。但是,囊中羞澀,“老夫一醉也艱難”,不得不尋紙作畫,換取酒錢。爲了能早日討得買主的歡喜,又不得不“利市開先畫牡丹”。在他的想象中,“以畫爲業則陋”,這是最後一次了,一旦戴上花翎,官運亨通,終身富貴,即便作畫,也是“以畫爲娛則高”,所以用老天真的態度在畫上題了這麼兩句:“畫盡燕支爲吏去,不攜顏色到青州”。燕支即胭脂,青州即臨淄。儘管這時候他已經頭髮花白了,但是走馬上任,興致還是非常好的。

      在臨淄任上,約一年有餘。臨淄人評論這位縣官是“口碑在人,風流蘊藉”。他在官衙裏蓋了點草屋,栽了許多花樹,說是“官舍西偏結草廬,便栽花樹滿庭除。他年縣令攜兒女,桃李盈筐念老夫。”他又在官衙裏搞了些園林佈置,消受清閒之福。他說:“結個茆亭鑿個池,一天消受也非癡。官衙便似僧寮淡,修整空門好住持。”這些大概都是給臨淄人留下風流縣令印象的根據罷。這階段他的詩畫心境顯得平淡中和,臂如乾隆三年(1738年),他在一首蘭花詩中這樣寫道:“春花如髻草如髿,音沐朝雲共晚霞。巧被春風會梳掠,玉釵重整又簪花。”還有一點浪跡江湖20年時的怨氣、恨氣、狂氣嗎?這年七月,他在一幅花卉上題道:“試想百般濃豔處,有誰來看未開時?”這時阿諛奉承之輩自不乏人,面對這批吹捧者,再回想到過去20年中遭人白眼的情景,兩兩對比,按捺不住的得意心情,躍然紙上。李鱓是個不肯僞裝的人,他的率直天真易於暴露,他的弱點也容易暴露。

      這時候的李鱓往往以蘇東坡自比。乾隆三年的秋天,他題道:“秋色佳哉,想有以爲樂。人生唯寒食重九不可輕過,此東坡語也。畫競書之。”接着,他在《紫藤花石圖》上題道:“自分菰蒲淡隱翁,常將水墨仿坡公。”李鱓的書法,不管是用筆,結構,章法,有明顯的蘇字的影響,提及蘇公不使人感到意外。但在此時此地集中地提到蘇公,容易使人注意弦外之音。髯翁早年被貶,後來宦遊南北,頗有政聲,一度入京重用。復堂也是早年被朝堂所逐,現在宦遊山東,常提坡老,說明他在仰慕先賢之外,也着實有點大志。但是,從另一個側面看,象李鱓這樣性格的人,處理官場事務,自然不可能事事如意。有不如意事,他的心境也難免悲涼。“爲官已老,讀畫可人”,這副對聯就多少反映了這種心境。乾隆三年(1738年)的深秋,復堂改署滕縣。據說,滕縣這地方的富戶很惡,至今滕縣民間還流傳着若干關於李鱓幫助百姓的故事。一則故事說,李鱓夜晚私訪,發現一對夫婦赤身磨豆腐,以爲是滕縣民風輕薄,第二天便上堂傳訊。幾番訊問,才知道是本縣富戶盤剝甚重,以致貧民連換洗衣裳也無法添置。李鱓想想,便着兩人去富戶開的糧行中買兩斤麥面。麥面買回堂中,當衆一稱,少了半斤。李鱓借題大做文章,罰了那富戶一筆銀子,然後賑濟了推磨人。還有一則故事說,滕縣有八大家,均屬爲惡的大戶。李鱓到滕縣上任,八大家派爪牙到縣鬧事。李鱓找了藉口,把爪牙痛打了一頓,煞了八大家的威風。《滕縣誌》載:李鱓在滕爲縣令一年有餘,“爲政清簡,士民懷之,忤大吏罷歸。”史載與民間傳說是相互襯映的。罷歸,約在乾隆五年(1740年)二月。李鱓爲縣令,前前後後,一共兩年半,不過是彈指之間。

      五、途窮賣畫的晚年:李鱓滕縣罷官以後,在山東滯留數年,往返於滕縣、歷下,在彎德、泰安、崮山、崇川各地,也有書畫流連。爲官兩年半,滯留的時間卻長達四年有餘,這一階段,主人公的情緒起伏很大,題畫詩中一會兒“喜上眉梢”“大開笑口”,一會兒又“聽雨聽風聽不得,道人何苦畫芭蕉”。中國若干知識分子往往在位重儒,去位重道,李公也未能倖免,此時已自稱“道人”了。乾隆九年(1744年)春節前夕,主人公風塵僕僕地返回興化,興化老家水田千畝,過去家資豐厚,但是由於“兩革功名一貶官”,花費甚多,此時是“兩攖世網破其家,黃金散盡妻孥娡”,倦遊歸來,一家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這樣的日子是很難過的。次年,白髮盈肩的李鱓整整60歲。60歲的人心有未甘,便趕到揚州,住在小東門內的西雷壇,說是“復作出山想,來郡城託缽,爲入都之計”。“託缽”者,即板橋說的“作畫依然弄筆來”,依舊過他的賣畫生涯。弄筆要有好筆,他寫信給他在杭州的侄子,託他買88支好筆,仔仔細細地說明品種要求,而且關照他到有“張老孃”招牌的店裏去買。“張老孃”的招牌有真有假,他又囑侄請教當地名畫家辨別真僞,不過,“又萬萬不可題(提)起是老夫所需之物。”這時候的主人公從“以畫爲娛則高”的境界,又返入“以畫爲業則陋”的圈子裏來了。

      李鱓少年中舉,熱心仕途。其實,象他這樣出自名門,在朝堂親友衆多,和“八怪”其餘人物情形不同,兼之本人的學問技藝均有過人之處,在康乾之世,應當說,實現自己的願望是不太困難的。但是30年中,三起三落。三次起用,三次都沒有好下場,而且起用的時間都極其短暫。這不能責怪命運,以愚意妄測,這多少和主人公不善“處世”有關。李鱓有出仕之嚮往,卻未領悟當日出仕之“祕奧”,左右不能逢源,上下不能迎合。皇家需要“草綠繁華”,他卻說“草綠繁華無用處”,官場需要拉拉扯扯,他卻直白地說自己“心惡時流庸俗”,於是“兩革功名一貶官”,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然而這一切,當日的李鱓是不能自我解脫的。他不能象鄭板橋那樣承認“喫虧是福”,也不能做到象鄭板橋那樣“難得糊塗”。他64歲時,在一幅《白芍藥圖》上題道:“若是春風吹不到,便如國士有誰憐?”他把自己所以被排除在幸運的圈子以外歸於偶然。乾隆十二年,眼看“入都之計”又絕望了,他開始用一方章:“賣畫不爲官”,他把在宮廷、在官場所不能充分表達的個性色彩充分表現在他的畫頁上。宮廷裏越是需要規矩、刻板、擬古、華麗的東西,他越是在他的畫頁上表現筆墨的放縱;世俗越是崇尚貴族化,他則越是要生活化、平民化、通俗化,他在他畫頁的自由天地裏,用不拘形式的筆墨表現他內心的寂寞與痛苦。他的這種突破,有時候也受到非議,“傭兒賈豎論非是”,但是也還有許多知己,許多識者支持他、欣賞他。更重要的是,開始繁榮的商品經濟需要藝術的創造,需要不落俗套的審美視角,從客觀上支持了他在藝術上的變革與創新。李鱓曾經針對一些人的非議說:“薄宦歸來白髮新,人言作畫少精神。豈知筆底縱橫甚,一片秋光萬古春。”筆底縱橫,而且要“甚”者,即突破成規、另闢蹊徑,以自己的個性色彩充斥于丹青水墨之間,而且達於極致之謂也。這是主人公寫給正統派畫家看的:這是你們所不屑,但也是你們所不敢的;這是主人公寫給朝堂袞袞諸公看的:你們所指摘的地方,正是我需要充分表現的地方。賣畫不爲官了,今天的懊道人、苦李、木頭老李正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拘繩墨,放浪隨意,無復拘礙!

      李鱓的筆底縱橫,首先表現在題材上。他不僅畫蘭、畫竹、畫牡丹、畫鳳凰這一類文人常畫的花鳥,他還畫蔥、姜、瓜、茄、山芋、荸薺、芋頭、茭白、松鼠、蛤蟆、蠶桑一類習見的常物,充滿生活氣息。據說,有位縣令請李鱓在船上作畫。李鱓畫了兩隻蝦子。那縣令原以爲會畫大幅,必有濃墨重彩。現在只見兩隻小蝦,十分不悅,形於顏色。李鱓見狀,取過畫來說:“既然大人不喜歡小蝦,那就放生去吧。”他把畫一抖,那兩隻蝦先後跳進水裏去了。縣官大驚,連忙央求李鱓再畫。李鱓推說酒醉,不再動筆了。

      李鱓的筆底縱橫,還表現在用筆上。他把闊筆放縱與細筆勾勒結合起來,畫面顯得淋漓酣暢,清新動人,表現了一種以個性抒發爲顯著特色的畫風。他特別善於用水,他的許多作品,經若干年後展現,往往依然顯得花葉滋潤,墨彩欲滴,這充分顯示了他的用水功夫。他的水墨功夫完全是刻苦地從前人的作品中揣摩而來,他在《冷豔幽香圖卷》的畫題中提到蘇、宋、倪、黃、文、沈前朝諸著名畫家,本朝四王、高其佩、八大、石濤等人的成就,再說到他自己對於用水的認識,反映了他的藝術創造是廣採博取的,態度是嚴謹的,見解是新穎的。

      李鱓筆底的縱橫氣勢,大概最鮮明的莫過於他的題畫了。晚年的題句大有由絢爛歸於平淡之勢。明白如話,韻味深長。有的如行雲流水,象在《秋蟲圖》上題的:“黃葉復黃葉,山邊與水邊。老夫無一事,騎馬看秋天。”有的和個人感觸聯繫起來,如《墨松》上題的:“孤松也有頭顱禿,莫怪餘年白髮新。”如《蔬菜圖》上題的:“莫怪毫端用意奇,年來世味頗能知。”還有的描寫了整個創作過程,象《荷花鴛鴦圖》上的“偶然洗硯在池塘,素紙光同淡水光。墨筆荷花嬌欲語,此間正好畫鴛鴦。”還有的題畫,畫中動物簡直呼之欲出。象《鴛鴦圖》上的:“鴛鴦爲我看他畫,依戀池塘不肯飛。”他的題款位置不拘一格,或右起,或左起,或大或小,或上或下,或於青雲之上,或於蘭草之間。書也是畫,畫也是書。渾然一體,顯示了中國畫特有的風神。

      李鱓一生多次畫過《五松圖》,而且逐漸形成一首長歌。目前已發現的《五松圖》有12幅,創作年代從雍正十三年(1735年)到乾隆二十年(1755年)。這幅畫的構圖,從題款看,是紀念朝中幾位直臣的,也是李鱓心目中最崇高的道德形象。這種道德形象,在他50歲以後始終伴隨着他,直到生命的終結。

      70歲那年,李鱓定居揚州竹西僧舍。後來,他在家鄉築了昇仙浮漚館(也許是早先築就的),作終老之所。到了他75歲(1760年),友人板橋爲他的《花卉蔬果圖冊》作題,對他一生的藝術實踐作了概述。從口氣看,似乎主人業已逝世了。

              2023.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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