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梦.黎明.黄昏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嘀嘀……嘀嘀……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把你摇了摇,你睁开迷蒙的眼睛,窗外暗沉沉黑漆漆。咝咝……嘎吱嘎吱……哐咚哐咚……汽车的急刹声让你从床上坐起。你右手在墙壁上摸了摸,摸到一根线绳,拉了拉,光亮了。凄冷的白炽光从屋里透出去,惊扰眠宿在对面梧桐树上的小鸟,唧唧啾啾……唧唧啾啾……喧唱不停。嘀哒嘀哒……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呈L字。你把双脚趿进拖鞋里,打开房门上了走廊,拐过走廊尽头,经过厨房,拐过洗澡屋,进了茅房(洗手间)。出来时,一股春雨携带空气中浮尘,落到草上浸入泥土的腥鲜味隐隐约约传来一一熟悉的菜土味。要挖土准备下种啦。你打开杂屋门,拿起一把锄头,一把二齿子,扛在肩上,走过长尾垞,经过土地庙,铅灰色水泥路把无数菜地一分两开。

水泥路对面,井字型的水渠纵横,把菜地一分为九个板块。你儿子牵着儿媳妇在水泥路边上用手指着菜地,介绍哪部分属于自己家里的。你摇了摇头,这小子,平日哪会来菜地看,为了讨好芙蓉花般的新妇呗。你又有些疑惑,儿子儿媳不是结婚快二十年了,小孩子都十几岁啦!你摇了摇头,听见儿媳妇的声音飘过来,“这种土地规划非常合理,像周朝后期的井田封建,每个领主各占一块土地。”真有文化!你没念过几年书,不知道什么井田封建,只知道自己当年分土地时运气好,抓阄抓到中间那四面有水渠的一片土地。无以数记的日子里,你在那块土地上挥锄挖土、撒籽种秧,拨草施肥。儿女的学费,家里的楼房,嫁女娶媳的开支,全赖这八块菜地。你大半辈子起早贪黑,锄头扁担菜篓,穿梭在这八块菜地中。

现在你握着锄头,感觉自己还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儿,举起,落下,挖掘,一坨一坨的泥土被掀翻在眼前,你往后退,挥起锄头,落下,挖掘,感觉速度特别快,从来没有过的速度,一上午挖完五块地。另外三块不用挖,一块大蒜叶,一块四季葱,一块白菜,白菜已抽苔,菜苔价钱高。这五块地挖松了,施点人粪,养上半个月,栽两块空心菜,两棚黄瓜,一棚豆角。你用二齿子把土里的野草梳耙出来,又蹲下身体,抓着黑黑的泥土,松软,略微湿润,用手一搓,里面的草根白嫩嫩。你才不用除草剂,农科所现在菜秧没出来,你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把泥土里的草根清理掉。

“德明啊,你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

“姐姐。”你疑惑地擡起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站起来,把手往裤腰上擦了两把,这才发觉你并没有在长尾垞的菜地上,而是和胶土湾的村民一起打土方挣工分。面前的姐姐还是三十几岁的样子,高大微胖。

难道你愿意离婚!金秀本来有个相好的,本队上放鸭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家中有个瘫子父亲,金秀的父母不同意她们相好,包办了她与你这桩婚事。结婚后大半年,金秀碰都不让你碰。你不甘心呀,在离婚前强了她。后来听说她还是嫁给了那个放鸭的。

“德明,我是来告诉你,三哥给你弄了一块宅基地,原是姓陈的人家占了我们家老地基,他们成分不好,三哥压着他们让出这块地,给你盖房子,我这次过来帮你签户口。”

你挠挠头,头发居然茂盛如野草,好奇怪(你记得自己六十岁时秃得没有几根毛)。

“那娘怎么办?”

“当然一起签户口,回到长尾垞,那里有你的同族兄弟,大家都会帮衬你把日子过起来,好过跟着东簸箕这个烂人。”

你是背腹生(父亲去世后才出生),母亲嫁到这胶土湾,年幼的你随母下堂,十五岁的姐姐交由族人照应。后来姐姐进了湘纺当织工,找了厂里的工人,姐夫是个东北佬。据说,当年东簸箕(你的继父)手心颠簸着几块银花饼(银圆),让你娘动了心,跟着嫁到了胶土湾。可惜的是,这个东簸箕赌嫖逍遥,你娘原想找个象境富实的男人也有依靠,顺带让你生活过得好一些。结果东簸箕在家中好吃懒做,只会压榨你们母子挣的工分。三哥是五堂伯的儿子,你父亲死时,临时当孝子摔盆捧灵。听说现在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德拗卵,你在这死人一样干吗呢,还不快点给我回去,一口大风把屋里的牛毛毡屋顶吹走了。”

姐姐的脸变了形,身材也变了形,小巧了很多。变成你第二个老婆碧芬。碧芬正气汹汹朝你吼!

你怎么又到了酱厂,正往发酵缸里的成曲中拌入盐水后进行发酵呢。你记得酱厂已经倒闭很多很多年,你贵五哥是酱厂厂长。当年就是他争取了一个名额给你,让你有份固定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与你娘还留有余钱,还了回族后盖的那两间房子的账。那时候,全村人均三分田,种的粮食不够吃。后来,很多国营企业倒闭,你所在的酱厂,对面马路的酒厂,说垮就垮了。好在那时你们村划分为菜农户,你才从酱厂工人变成菜农,每日辛苦盘活着那几块菜土,盘了几个钱养家糊口。

第二个老婆也是二婚,与先头男人没有孩子生。经人介绍嫁给你后,那年头工人吃香,找对象比较容易。你们结婚后第二年生了霞妹子,两年后又生了刚伢子,碧芬也算勤劳发狠,就是性格太要强,平时讲个闲话也要争个高低强弱。在家里横行霸道,骂起你来像骂儿子。说句实话,你一直畏惧她,只要她起高腔,不敢违拗她半分。你娘看着你可怜,刚伢子半岁大,她郁郁而终。你记得当时你送娘上山,丧事的钱全是姐姐出的,剩下的鱼与肉都留给了你,就是怕你们因为没钱吵架,贪贱夫妻百事哀。

你匆匆忙忙往家赶,经过土地庙,越过长尾垞,走到自家屋门前。碧芬不见了,你看着自家的房子,是八八年建的三间六的二层红砖房。那一年屋顶被风吹走,当时找同族亲友借了七户人家,再加上姐姐送的那一千块钱,才盖了这栋红砖房。

大门是打开,霞妹子和刚伢子在矮桌上写作业,十五瓦灯泡的光昏黄地从屋里洒出来,洒到了台阶上。

嘀哒嘀哒……你从梦中醒来,梦中的一切像锄头挖断的蚯蚓,一头在现实中扭动,另一头在梦境里弹跳。头晕晕,你看了看墙上石英钟,寅时了。窗外依旧黑沉沉,马路上偶有汽车穿梭而过,咝呼咝呼……

“爹爹,我想初中毕业后去学缝纫,我赚了钱会供弟弟上学的,你们也就不用那么辛苦种菜。”

霞妹子又跑到梦里来了,接续开始的梦么?

“不懂事,钱有那么好赚就好啦,不种菜,喝西北风咧。”

你看着眼前的少女,十六岁了,黑黑瘦瘦,像根发育不良豆芽苗。唉,家里伙食不好,逢年过节才敢称一点肉,如何长得茁壮。

“早就讲过了,三根硬扁担,难抵一个背时摊子,叫你去做生意,你不会,人家一个个去海南岛贩槟榔,发了大财。”

碧芬什么时候跳出来了,与霞妹子的脸两相重叠。碧芬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戳着你的脑壳骂。“八字先生讲哒,我当男又做女,当家又做主,这个屋里不是靠我起家,靠你这老畜牲,吃饭都没有屎汤泡。”

“我四十块钱进门,三十块钱结婚,结婚床铺都是我置办的,你这老杂毛只有两间破房子。”

“我生了一崽一女,把屎把尿,老畜生没插一下手。”

“当家三年狗也嫌,我当了几十年的家,都是外面那些不晓得好歹的畜生得罪我,我可从没得罪过一个人。”

“我生男又生女,会写还会算,建房证报告都是我打的,泥工师傅也是我请的,你们这帮不晓得做人的东西,莫碍我的眼,给我死滚。”

咦,怎么又到了儿媳妇盖房的屋基前?碧芬边骂边将手掌拍,在儿媳妇屋基前来回走动,骂到兴奋时跳起脚。你擡头看了看,楼房正在建设中,竹架板、钢筋,堆满地,水泥码在一边,两车红砖卸在池塘边空地上。龙爷是包工头,正指挥着工匠扎钢筋,筑地基。儿媳妇拿根皮管子在给池塘边那一大堆红砖湿水。

“龙爷,要砌绵砖,可别砌空堵墙啊。”

“放心,老刘,做框架式结构,用的全是螺纹钢,扎实得很呢!水泥也全是525,质量好,结构快。”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有糟得很才有好得很。我是娘老子我是天牌,我要立住这根金竿子,我要站着死立着埋。”

唉,自从儿媳妇进门,碧芬更加不得了,一天不骂人,就浑身痒痒过不得日子。天天骂,指槡骂槐,点名道姓,终于把儿媳妇骂跑了,自己盖楼。隔壁秋老弟屋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和和睦睦,只有她,一个儿子儿媳还天天喊滚。好了,早半年儿子儿媳带着孩子滚了,在外面租屋住。现在在自留地上盖房,她又追来骂。

龙爷对碧芬说,“赵娭毑,你媳妇也能干哩”。碧芬不服气,更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她算什么能干,想我当年喂猪婆还喂了一栏猪仔,四十五岁时一天就学会骑永久二八的单车,去做水果生意。她一没出过工,二没种过地,夜壶打了一个绊,没一棕没一件比得上我,又算什么本事!”

龙爷摇摇头走向马路边,开上他那辆手扶拖拉机往别的工地上去了。

你缩了缩脖子,趁着碧芬咒骂之际偷偷溜走,要不然连你一起骂。

“毛毛是怀里惯坏的,媳妇是来时惯坏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进得我屋里的门就要守我的家规!”

“我看哪个忘恩负义的瞎眼畜生敢搭我的话,我就告到寻情记去,告这帮畜生不敬老尊贤!”

风拽了这些话送到你的耳朵里,你唉声叹气,碧芬这疯性子是改不了的。唔唔唔……好浓好浓的泥土腥鲜味,你看见堂弟子青正挥动锄头挖菜土。子青锄头撑地双手搭在锄头木柄上。

“我的哥哥呦,不怕你不喜欢,你就是太懦弱,才管不往堂客。你看看哪个屋里,像你屋里一样,天天吵死吵活,吵得整个垞里不安宁。你堂客又喜欢投人告诉,今天找这个讲,明天找那个讲,人家开导她又听不进去,当面就把别人怼得回不过气儿。”

唉,你也只是想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想好好过日子,就事事顺着她,顺着顺着就成了这样子。反正讲也讲不赢她,你一急讲话就结结巴巴,她能说会道,道理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打也打不赢她,倒不是力气欠,而是你下不了毒手,才扬起手准备甩一巴掌教训一下她,她不是拖了锄头二齿子就是拿个砖头,把你砸得血淋淋。你吃了好几次亏,就尽量不去惹她。自从儿媳妇进门,碧芬认为完成了所有大事,要享福,她就没有跨入菜土一步。她的生活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打麻将,另一种是骂人。骂姐姐,骂你,骂儿子,骂女儿,骂左右邻居,骂来骂去最终目的是骂儿媳妇。结果是,儿媳妇对你说,爹爹,既然你管不住她,也不要怪我分家。她有力气骂人,搞你们婆婆老老(两口子)的饭菜应该也有力气。你吃了儿媳妇十六年热饭热菜,麻辣鲜香。现在又要吃碧芬那被鬼吃了头遍的饭菜,才两个月,你感觉自己瘦了一圈。当然不能怪儿媳妇,只能怪碧芬,有现成饭菜吃,碗筷都不用洗一个,孙子没帮忙带一天,还天天骂,享福享过了头。

“爷爷,爷爷,我要吃肉包子。”

子青的身体矮了下去,咋变成了小孙子?他怎么这么小?七八岁的样子。不是上高中了?你站的地方也不是菜地,而是繁白路口红太阳包点店门口。

你牵着孙子的手,买了三个大肉包子,把手中的书包挂在他双肩上,送他过马路。你记得了,儿子去了海南岛做生意,儿媳妇在附近开了间南杂店,今早要去高桥进货。昨天就拜托你,今晨帮她送一下孩子过马路就行。主要是马路上汽车穿来梭去,不安全,怕出事。

好在立云小学近,很多孩子会在酒厂口子买早餐,然后一起同路去学校。

“爷爷,再见!”

你也朝孙子挥挥手,却没有将再见说出口。

目送孙子和几个穿蓝白校服的孩子一起走了,才把目光调回来。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小的,书包可真沉。你手上似乎还留余着沉甸甸的书包,酸胀酸胀。不不,你全身都酸胀酸胀。

唧唧啾啾啾……唧唧啾啾……小鸟又在树稍唱歌了。

嘀哒嘀哒……你看到墙上的石英钟拧着八字眉。唉,又犯困了。擡眼皮好费力气哦。

起雾了起雾了,怎么这么浓的雾,白茫茫一片,湿湿重重。

老袁从雾中走来,双手捧着个红色的投票箱,笑得像尊弥勒佛。“老刘,投张健一票,送包芙蓉王。”旁边站着海霸的儿子林涛,怀里揣着几条金黄色的芙蓉王。

你正在大门口,用扫把扫水泥台阶上那一地的碎碗片。刚才碧芬在你面前咬牙切齿地骂儿媳妇,你让她少讲两句,搭发了她的脾气,拧着你的耳朵讲,“你不帮老子,就别吃老子煮的饭。”然后把堂屋里的饭碗菜碗一顿摔,见你往台阶上躲,不解恨,拿起最后一只碗砸向你,然后扬长而去。你暗自庆幸,到点了,她要去打麻将,否则不知又要骂多久。左右邻居习惯了你们家天天“唱大戏”,早已见怪不怪,没人敢上前询问一句半句。经验告诉他们,最好不要掺合你家的事,否则赵疯婆会追着骂回去,不得安宁哩。

“以后我们这里菜地会征收,有个强势的村长,对大家有好处。”

张健又叫健三牛,他弟弟豹子头据说在外面混得起,欺行霸市收保护费,入了黑社会。你不相信这样的人当村长会对村民有好处。你投了本族云侄儿的票,他们姓张的从来没有善男信女,你们刘氏族人,也许抠索一点,却从来都是忠厚人。

咦,怎么一眨眼到了村委会大礼堂?站在台上讲话是张健?他还是当上了村长。动员大会,动员大家在同意征收土地的文件上签字。你不签,大家交头接耳,没有人愿意签字。

张健在台上挥舞手臂,“推动城市化进程是大势所趋,希望你们配合政府,完成这次棚改任务。”

儿媳妇和女儿说,“明明是良田,居然说棚改。我们又不是那种盖个红印章就以为合法的老农民。再说了,五年前的征地公告,早已失去时效。”

你不知道什么是棚改,也不知道什么是时效,你只是觉得当江山卖土地不是什么好事情。再说了,除了种地,你什么也不会干。

轰隆隆……轰隆隆……什么声音?

“老刘,老刘,你怎么还在这里?快点去菜地看看咯,来了几台挖掘机,搞破坏呢!”本队的圣友文拉着你就跑。

马路上好多人,二队三队四队的菜农户都出动了。天上下着牛毛雨,泥土的腥鲜味湿漉漉地往鼻孔里钻。

五台挖掘机,开到了菜地里,伸长手臂,张开巨大的嘴巴,哐哐哐哐哐哐……那些绿油油的菜全被挖掘机铲了抛在一边。好像是二队的老牛子冲上去讲道理,被几个青光头拦在外围,推推搡搡,倒在泥地里,有个青光头还踹了他一脚。好像是三队的齐婆子,躺在自己那块菜地里,被几个青光头擡起来,抛在路边。

四队的张孟祥喊,“村委会的人呢,打电话叫他们出来。”

三队华伢子堂客小杨讲,“没有用,集体关机。”

儿媳妇和霞妹子两姑嫂从土地庙过来。

“腾地通知居然贴在土地庙,又不是初一十五,谁会去庙里看。”霞妹子气呼呼地讲。

“印章盖的村委会,村委会不具备发腾地通知的资格。”儿媳妇咬字清晰,说理准确。

“带上锄头闹到开发商那边去,抢我们的土地,我们砸了他的办公室。”后屋的陈德清怒气冲冲。

“没有用,到时候你违法违纪,有理变无理。”四队的陈老师说。

陈老师,儿媳妇,张博士,商量了一下,决定去乡政府要个说法。人们三三两两结伴,顶着细雨呼拉拉走在马路上,你和老扬,老陈走在一起。哐哐哐哐哐……的声音越来越弱。

“爹爹,爹爹,起来洗个澡。”是刚伢子呦,他回来了。

洗澡屋小小的,水汽迷漫,你感觉到身上湿烫烫的,热热的水真舒服啊。小时候,你也这般抱着刚伢子给他洗澡呢。夏季里还带着他在门口的池塘里凫水,托着他细嫩的腰,让他仰天躺在水面上,挥动双手划水。这样的亲密时光很久很久都没有过啦。

你又感觉昏昏沉沉,似梦非梦。

“德明啊,我过来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头那个堂客,生的儿子和你一模一样。在宝丰街卖肉呢!”

是姐姐。姐姐的头发全白了,八十岁了,不白才怪呢。

“我特意去宝丰街看了,真的是好像好像,要不你哪天抽空去看看。”

唉,现在菜地没有了,天天有空。宝封街不远,穿过太阳城(菜地变成了现在的太阳城),金源小区,宝庆路口,往仁和医院方向就到了。以前你的菜在村里的菜场没卖完,经常挑着担子沿着这一路游街叫卖,实在熟悉得不得了。只是你心中犹犹豫豫,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的是你的种,你却没有尽过一天责。见了面又如何,又不能相认。碧芬那么凶恶,亲生儿子儿媳都搞不好关系,前头生的儿子她会承认?肯定会骂死我!可你又想去看看,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

你蹒跚着穿过太阳城,金源小区,宝庆路口,往仁和医院方向走,这条路变得好长好长,你感觉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宝封街,只有一个卖肉的店铺,隔壁是卖牛肉的店铺。你遥遥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皮肤黑黄,正挥着雪亮的刀子给买肉的顾客割肉。你不太确定,决定穿过马路,去看清楚一点。

“老人家,要买肉还是排骨?”

你沉浸在这个男人的面容里,怦怦怦怦……心跳声你自己都听得见。看见他,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

“老人家……老人家……”

你什么也没有讲,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慌慌张张跑回对面马路,马路上一辆车踩了急刹,司机探出头来骂,“老东西,找死哦!”

后来,你又悄悄去宝丰街看过几次,有时候会拎回一块肉或排骨。你不敢和碧芬讲。有一次和去世的海哥的堂客爱莲嫂闲聊,“有一天,我在酒厂附近转悠,三路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爹爹,爹爹,喝点牛奶。”

身影模模糊糊,声音也模模糊糊,仿佛是霞妹子,又仿佛是儿媳妇。你感觉饿极了,饿了好久好久。你想吃东西,感觉有人给你注射了牛奶,可却吞不下,嗓子眼堵住了,头一歪,那口牛奶从嘴角溢了出来。有人用纸巾在你唇边,脖子上擦拭。屋外昏昏暗暗,你看到墙壁上的石英钟两根线笔直向下呈三角形。

“老倌子,起来喝牛奶。”

哦,又变成了碧芬,这是在儿子家的二楼一间房子里。碧芬从来没有过这么温柔地叫你老倌子,平时不是叫老杂毛,就是叫老畜牲。

“你的存折交给我保管吧,我会天天过来侍候你的,儿子媳妇哪有堂客好。”

你想起来了,你生病了,那天儿媳妇在路上碰到你在马路边干呕,就打发她男人你儿子带你去医院看病。从中心医院到长沙湘雅,也不知道究竟什么病,开了很几十副中药带回家。碧芬应该是知道你得了什么病,说是怕传染,儿子儿媳妇就把你接到了他们家里面。儿媳妇每天会熬中药给你喝,那些中药腥腥苦苦好难喝。儿媳妇每天会熬粥给你喝,霞妹子会榨果汁给你喝,很甜很好喝。可惜的是,你很想喝,却总是吞不下。

光线怎么这么亮,有白褂子在眼前晃。你又进医院了么?是了,正月过后你吃什么吐什么,心中饿得慌,却吞不下。守在床边的是孙子,今天不用上学么?

“爷爷,我上个厕所”,孙子出了门。

有脚步声,应该是孙子返回来了吧。碧芬坐在你床边,从被窝里拉出你的手指,在一盒什么东西上按了按。那盒东西凉凉黏黏,味道奇特。印泥!你立马意识清醒,她要干什么?你知道她要干什么,自从她顺利拿到存折后,又写了一张纸,让你把儿子的房子遗留给她。她说,“这块自留地是我们当年分下来的,儿子是我生养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不同意签字,就天天寻来吵死吵活,霞妹子和刚伢子把她拖下楼,她就天天站在楼下骂。那段时间很多人来家里探病,有人送钱送营养品,她逮着人就说儿媳妇坏话。你记得八十多岁的姐姐(她被碧芬骂得多年未曾踏入家门)来看你时,嚎啕大哭,“我屋里德明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讨个这样的堂客,到死也不得安宁啦!”

你双手握拳,把姆指收拢在其它四指中间,碧芬双手用力,想把你手指办开。你拳头握得发抖,全身也发抖,却说不出话来。你用尽全部力气,擡脚在床上弄出动静,你想上厕所的孙子应该很快会回来。碧芬气极了,紧噉的唇上纵纹竖起,泛白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让你想起野狗准备咬人时的凶狠来。

叭叭叭叭叭叭叭……你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你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屈辱。

“啊……”年轻女人的惊呼声。你看到碧芬很快折身,推了粉丝色衣服的护士一把,夺门而出。

“世上有这样的人,简直丧心病狂!”护士向你孙子投诉。

孙子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家……老人家……”

孙子变成了四十多岁的男子,手里拿着雪亮的刀子,朝你裂嘴一笑。

唉,也许这一切只是报应,你一点也不怨恨碧芬,毕竟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让你血脉有了传承。

你感觉搭在身上的棉被吸足了水,沉甸甸。

“爹爹,爹爹……今天好些了吧。”

霞妹子用棉签醮了水,湿润你干枯的嘴唇。

你看到床上挂着吊瓶,村上的林伟医生从你手臂上拨出针头,走出房门。

“不……血管……萎缩……输……液……一天……一天……”林伟医生在门外和人讲话。

另外有人压低声音,太模糊,一个字也听不清。不是儿子就是儿媳妇。

“姐姐,你帮我看一下,我去弄晚饭。”

“好,好,你去吧!”

过了一阵子,不知是多久。

“爹爹,我上一下侧所,过会就来陪你。”霞妹子走出房门。

嗬……嗬……嗬……嗬……你张开嘴,好饿好饿。

饥饿让你想起跟娘在东簸箕所在的胶土湾,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从来没有吃饱过一餐。

一座大山朝你压来嗬,腐烂的泥腥味与发霉的苔藓味朝你袭来。嗬……呼气,嗬……呼气,嗬……呼气,嗬……呼气,你终于呼出积压于胸口上的那口浊气。身上的大山移开了,你变得很轻松,像根羽毛一样,自由自在地飘荡。

屋里一下变得明亮起来,有一条绿油油的道路在眼前展开。蓝天、白云、黄色油菜花、紫色的草籽花、白色的梨花、粉红色的桃花,把你圈住,环绕,融入。

德明,德明啊,慢点,慢点,到娘这边来。

你看到尚还年轻的娘坐在堂屋纳鞋底,拿着一根针在油亮亮的头发里刮了几下,满脸的笑如春花。

你那没见过面的爹爹,挂在墙壁上,也在朝你着笑。

头歪时你看到墙上的石英钟,长短两根针重叠,垂直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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