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列传（四）

蔡邕以前在东观时，与卢植、韩说等人一起撰写增补《后汉记》，这时遭遇流放，来不及完成，于是上书自我陈述，列举了十个方面，列出条目附着在奏章后面。

汉灵帝很赞赏蔡邕的才华，在第二年天下大赦时，让蔡邕从流放地返回原郡。蔡邕从流放到返回，共计九个月的时间。在他返回上路时，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饯行。酒酣耳热时，王智起舞为蔡邕饮酒助兴，蔡邕不为所动。王智是中常侍王甫的弟弟，平时骄横惯了，感觉在自己的宾客面前丢了面子。他大声斥责蔡邕说：“你竟敢轻视我！”蔡邕拂袖而去。

王智越发恼怒，就秘密奏报说蔡邕怨恨被囚禁流放，口出怨言诽谤朝廷，汉灵帝的宠臣对此非常厌恶。蔡邕考虑不能免罪，于是逃亡到江海之上，远远隐藏到吴会。蔡邕后来依附了泰山人羊氏，他待在吴会前后共计十二年。

吴地有个靠烧桐木为炭谋生的樵夫，蔡邕听到了桐木在烈火中的声音，知道这是块优良木材，就讨要来制成一把木琴，果然弹奏出了美妙的音调，但其尾部是被烧焦的，所以当时的人们把这把琴命名为“焦尾琴”。

当初，蔡邕跑到陈留，他的邻居用酒食招待蔡邕。当蔡邕赶到时，大家正在酒兴头上，有名客人在屏风后面弹琴。蔡邕到了门前悄悄偷听，他大吃一惊说道：“哎呀！本来用音乐召我来赴宴，却含有杀心，这可怎么办呢？”于是赶紧返回。有人看到后报告主人说：“蔡君刚刚来过，到了门前却回身离开了。”

蔡邕平时受到乡里人的尊重，主人急忙追赶上蔡邕询问其中原由。蔡邕把实情相告，大家无不惊讶。弹琴者说道：“我刚才鼓弦时，看到有只螳螂正要去袭击鸣蝉。蝉正要起身飞走，螳螂因此一前一后挪动。我受到影响，唯恐螳螂失掉机会。这难道是把杀心体现在琴声上了吗？”蔡邕笑着说道：“这就足以透出杀气了。”

189年，汉灵帝去世，董卓担任司空，他听说过蔡邕的名声，派人征辟，蔡邕称身体有病拒绝前往。董卓大怒骂道：“我能灭掉他的全族，蔡邕如果还敢推辞，他的灾祸很快来到！”董卓又严厉敕令州郡把蔡邕送到司空府中。

蔡邕迫不得已，来到后担任司空署祭酒，董卓对他非常敬重。举荐他才能优异，增补为侍御史，又转封为持书御史，升任尚书。三天的时间，蔡邕历任三台职务。董卓又升任蔡邕为巴郡太守，很快又留在宫中担任侍中。

190年，蔡邕被封为左中郎将，跟随汉献帝向西迁都长安，被封为高阳乡侯。

董卓宾客和部将们提议，想要尊奉董卓为姜太公，称呼他为“尚父”，董卓向蔡邕征求意见。蔡邕说道：“姜太公辅佐周朝，受命于征代商朝，所以才特别封立其号。现在明公拥有威德，确实巍巍如同泰山。但是如果比作尚父，愚臣认为为时尚早。应当在平定关东后，陛下的车驾返回旧京，然后再进行商议。”董卓采纳了蔡邕的建议。

191年六月，国中发生地震，董卓询问蔡邕。蔡邕回答说：“地震是表明阴盛侵犯阳气，臣下僭越礼制的。前年春天，郊祀上天，明公奉命引导皇帝车驾，明公乘坐的金华青盖车，两边车轓上画有金龙，张牙舞爪，远近士人都认为，这幅画非常不妥。”董卓于是改乘皂盖车。

董卓非常看重蔡邕的才学，对他厚待，每次在宴会时，都要让蔡邕鼓琴歌功颂德，蔡邕也提出很多匡正朝政的有益建议。但董卓平时刚愎自用，蔡邕的建议很少被采纳。蔡邕对自己的堂弟蔡谷说道：“董公性情刚强又太过执拗，最后恐怕很难成事。我想向东逃奔前往兖州，但担心道路遥远难以到达，所以想暂且逃到山东等待时机，你看怎么样呢？”

蔡谷说道：“你的相貌不同于常人，每次外出都是观看者云集。你这样前去隐匿，不也太难了吧？”蔡邕于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在董卓被诛杀后，蔡邕就坐在司徒王允的旁边，忍不住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王允勃然喝斥蔡邕说：“董卓是国家大贼，差点倾覆了汉室。先生既然作为汉朝大臣，应当义愤填膺才对。但你却感念董卓对你的私下恩遇，忘记了作为朝臣的大节！我们现在诛杀有罪贼臣，你却反而悲痛，难道想像董卓一样谋逆吗？”

王允马上命人收捕蔡邕交给廷尉府治罪。蔡邕陈辞谢罪，请求在脸上刺字，双足受刖刑，只求能活命续写完汉史。士大夫们大多极力进言挽救，王允根本不予理会。太尉马日䃅飞奔前来对王允说道：“伯喈是旷世奇才，他了解很多汉朝的故事，应当他续写完后汉历史，成为一代大典。何况他平时以忠孝闻名，现在所犯的罪行查无实据，诛杀他就不怕失掉天下人心吗？”

王允说道：“当年孝武皇帝没有杀掉司马迁，使他写的诽谤书籍流传于后世。现在正是国运中衰之时，国家神器很不稳固，不能让奸佞之臣执笔陪伴在幼主身边左右。这样既对陛下圣德无益，也会让我们受到后世非议。”

马日䃅退出后对别人说道：“王公难道要不久于人世了吗？以善待人是国家的纲纪，著写历史是国家的法典。他这样灭纪废典，怎么能长久呢！”蔡邕随后死在监狱中。

王允这时才后悔，想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蔡邕享年六十一岁。当朝缙绅、儒生们无不为蔡邕过早离世流泪悲痛。北海郡人郑玄听说后叹息道：“汉家一代历史，该由谁来续写呢？”

兖州和陈留郡的儒生们为蔡邕绘制画像，以便作为纪念。

蔡邕所撰写收集的汉朝事情，没有被收录补充到后汉历史中。蔡邕著述的《灵纪》中有十项篇目要点，还有增补的四十二篇列传，因遭遇李傕之乱，大多都被毁掉没有保存。蔡邕所著述的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独断》《劝学》《释诲》《叙乐》《女训》《篆艺》、祝文、章表、书记，共计一百零四篇，流传于后世。

论曰：情意感动人心，这是士人所不能忘记的；遭遇厄运被流放到边境的经历，是生命中任何人都会感觉悲痛的。当年蔡邕遭受髡钳之刑，身遭逆境，仰望日月，看到不到日月照耀，经历风霜肆虐，无法躲避祸殃，他是否会想过，平生所怀的凌云之志已经烟消云散，只能考虑如何保全性命了！直到解除刑衣，狼狈逃窜，坐船偷偷越过江壑，不知道目的在哪里。他深入丛林中，还是担心行踪不诡秘，这时只希望能北首旧丘，返回家乡安葬遗骸于先人的墓地，可又怎么可能呢？董卓进入朝廷后，先给蔡邕下达征辟书信，为他理清冤情，三天中三次升迁。蔡邕致力于匡扶朝廷，尽其所能，劝告董卓，以免对社会造成更大危害，这就像《易经·同人》中所说的“先号啕，后大笑”。塞翁失马，怎么能知道祸福呢？董卓对他的优厚礼遇，蔡邕是不能无动于衷的。君子面对卷宗审案，还不忍举起酒杯，更何况国家处于危难之中。蔡邕在仓促间被处以极刑，他并没有谋逆之心，只是对董卓的被杀心中五味杂陈，不免动容罢了，王允竟然以同党的罪名把其诛杀。还说司马迁所著述的《史记》属于毁谤之书，流毒于后世，这正是王允要杀蔡邕的理由！大概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典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