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繡花鞋(5)

天黑了,牢房裏稀稀拉拉點燃了幾盞油燈,一股股刺鼻的劣質油煙味隨着黑煙飄散開來,小小的火苗有氣無力撲閃着,彷彿隨時會被巨大的黑暗吞沒。一格一格的小房間裏,一團團人形黑影在蠕動,時不時的抽泣、嘆息或者呻吟。

秦多想要去找秀秀。獄卒們曉得他是闊少爺,巴不得多賺點錢,否則過幾天秦多真被問斬,死人身上還有啥油水可撈?當晚恰巧是錢捕頭當值,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雙方以二十兩銀子成交,秦多寫了字條,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憑字條到秦府管家手裏領銀子。秦多白天受了刑,從屁股到大腿,腫脹疼痛,走不動路。兩個獄卒打開他手腳上的鐐銬,一邊一個扶着,悄悄來到女牢。

秀秀趴在監牢稻草地鋪上,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混雜着汗臭味、血腥味和黴爛味的稻草上。上午在大堂受刑,雖然只捱了兩下板子,卻是火燒火燎,疼得躺也不行坐也不行,只好趴着。

想父親雖然面冷口硬,母親喜歡嘮叨責罵,但從小到大,他們倆只是口舌兇惡些,實際上一根手指頭也不曾彈到自己身上,哪像太守大人,一言不合就是打打打!

想自己與秦多,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一夜夫妻百夜恩,哪怕看在我的份上,也該原諒我父母的唐突。可見他心裏何曾有我!錯了錯了,自己的這一片心意,都錯付了。悔不當初,看中他是個溫柔秀才,誰想到心腸歹毒如此……

圖片來自網絡

擡頭看見秦多,秀秀立刻撲過去,“負心賊、狠心賊”,罵個不停,恨不能把秦多生吃活剝了。公差們七手八腳摁住秀秀,秀秀心內哀苦,哭成了淚人,鼻涕眼淚滿臉,頭髮蓬亂,眼珠通紅,狀如女鬼。

秦多心裏萬分厭惡,按捺住怒火,打起精神,做出一副溫柔模樣,好聲好氣問她:“你先別嚷。既然你一口咬定,我們兩個人同牀共枕半年了,那麼彼此應該非常熟悉了。仔細看看我,聲音、身材,是那個人嗎?”

秀秀擦乾眼淚,仔細看看,猶豫了。秦多催促:“到底是不是?快說!”錢捕頭到走道外面,端來兩盞油燈,秀秀終於吞吞吐吐地承認了:秦多的聲音,與夜裏前來幽會的那人,聽起來的確不相同,而且那人身材比秦多高大粗壯,左腰間有個銅錢大的瘡疤。秦多立刻脫下上衣,皮膚白淨光滑,左腰間一絲疤痕也沒有。秀秀啞口無言,呆呆地發怔,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錢捕頭倒也爽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答應做個證人,替秦多伸冤。

第二天太守再次審案,把細節從頭到尾再次追問一遍,終於發現那雙起着重要作用的繡花鞋,不在秀秀手裏,也不在秦多手裏,而是在交給李婆婆之後,下落不明。當下把李婆婆捉拿過來,以誘騙良家婦女之罪,先打了四十大板,皮開肉綻,半死不活。當着秀秀和秦多兩個人的面,哪裏再敢撒謊,李婆婆老老實實招供出,繡花鞋在兒子萬小寶手裏。

萬小寶正在肉鋪子做生意,一套油膩膩粗布短衣,滿身豬騷氣和肉腥氣,來不及換一身好衣裳,來不及洗個澡,直接被帶到大堂。一開始還嘴硬,說:“是秦多夥同我母親,做下計策,奸騙了潘家姑娘,殺了她父母,怎麼推到我身上來了?”

秀秀見萬小寶走進來,粗俗鄙陋的模樣,並不認得,待聽到他的聲音,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失聲大叫:“就是他!他左腰間有塊銅錢大的瘡疤。”公差脫去他的衣服,果然!

秀秀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被面前這個小人奸騙,連累父母送命,連累秦多受刑,若夜間情郎真是秦多倒也罷了,說不定今後還有機會與他白頭偕老。現在還有什麼法子可想?還有什麼面目活下去?趁着衆人不備,對準大堂青石臺階一頭撞去,腦漿迸出,可憐如花似玉的姑娘,正當十六歲青春年華,就這樣死於非命。

萬小寶被判死刑,幾天後斬首。李婆婆關押收監,受刑後的傷痛,加上獨生子喪命心裏慘痛,很快一病不起,死在牢裏。秦多誘騙良家婦女,雖然沒有得手,卻是這一場悲劇的根源。當堂交了一大筆贖罪罰款,聽了太守的訓誡,失魂落魄回家去。

想秀秀一家三口,家破人亡,都因爲自己,心裏又是淒涼又是後悔,於是出錢埋葬了潘家三口,請來和尚道士唸經超度亡靈。自此悔過自新,發誓再不殺生,再不禍害婦女,再不吃喝嫖賭貪圖逸樂,再不打罵家人奴僕。戒了葷腥,日日吃素,日日唸佛,孤獨終老,終身未娶。

多年以後,七十歲的秦多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近,逐漸減了飲食。某個夜晚,他顫顫巍巍從櫃子深處的樟木小箱子裏,拿出來一隻繡花鞋。

時間久遠,當年五彩斑斕的繡花已經褪色,當年結結實實的綢子鞋面棉布鞋底,現在薄脆如秋天的樹葉。他小心翼翼將繡花鞋揣進衣袖,盤腿坐在蒲團上,吹滅了燭火。眼前依稀看見了當年潘秀秀下葬時,自己親手將一隻繡花鞋放進了棺材裏……

第二天,僕人發現秦多端坐在蒲團上,稀疏的白髮散落在黑色的布袍上,已經氣絕多時。(全文完)

(本文改編自明朝馮夢龍《醒世恆言16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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