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和老貓

老奶奶姓郝,七十歲那年的冬天,死在一座四面透風、屋頂塌了半邊的破房裏,裹着一團髒得分不清顏色的爛布條。

她丈夫郝先生還活着的時候,夫妻倆帶着四個孩子,擠在一座集體宿舍樓裏。那地方房租便宜,交通也方便,離火車站不到半里。宿舍樓是社區出資蓋的第一批高樓,冰冷、灰暗、醜陋,聳立在一大片更醜陋的小平房中間。小平房歪七扭八,是附近的居民自己蓋的,聽說不久就會被拆除,以便騰出地方,蓋更多的灰色高樓。

郝先生是好房客,按時交房租,不欠債,而且爲此感到自豪。他是個建築工人,性格穩重。那時,郝先生、四個孩子以及鄰居們,都認爲郝奶奶很正常,雖然她常常溜到火車站月臺去待上個把鐘頭。她說她喜歡那裏喧鬧、充滿煙塵的氣氛,喜歡看人們亂哄哄來來往往。

她身材高大,頭髮濃密,皮膚一曬就黑,眼睛烈性十足,愛穿色彩鮮豔的衣服,年輕時高傲而漂亮,很引人注目。所以即使她有些怪癖,而且脾氣火暴,郝先生仍然很愛她。

郝先生四十多歲的時候因肺炎而死,後來四個兒女陸續結婚離家,社區便讓她搬到同一棟樓裏的一個小房間去住。她開始走街串巷,到各家各戶去收買或乞討舊衣服,再賣給舊貨店。她非常喜歡幹這行當,簡直入了迷。老鄰居都說她神經有點不正常了,再也不願意理睬她。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喜歡推着一輛手推車,塞滿了她買來的、要來的或是騙來的東西,滿大街亂跑。她已不再是個體面人,越來越像個乞丐。

小房間十分冷清,因此她很少待在那裏,儘可能到熱鬧的街上去。不過她終究還得回家。所以,有一天她看見一隻沒家的小貓,在一個骯髒的角落裏發抖,就把它抱回家中。小貓慢慢長大,成爲一隻強壯的公貓,雜種而且雜色,黃色的眼睛很小。

它喜歡亂跑,有時一連幾夜不回家,郝奶奶只好到處敲門去找它。有時它被踢得一瘸一拐的,有時和別的貓打架流了血,郝奶奶便和踢貓的人或它敵手的主人大吵大鬧,然後不斷地給它包紮傷口。沒有多久,這隻貓就成了長滿跳蚤、傷痕累累的戰將,一隻耳朵撕豁了口,身上的毛亂蓬蓬。

郝奶奶已經明白了她的子女們不希望和她來往,因爲她這個賣破舊衣裳的老太婆使他們感到難堪,於是她接受了這個現實,依然整天抱着貓樂呵呵。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她纔會感到一陣陣辛酸。她對着貓唱歌:咪咪,你這個討人嫌的老畜生,你這隻老髒貓,誰也不要你……

因爲貓在樓道里亂拉屎,因爲郝奶奶總是因爲貓和鄰居吵架,大家怨聲載道,社區終於派人到郝奶奶家宣佈:要堅決執行社區規定,郝奶奶必須把貓殺掉。

此時,郝奶奶碰巧得了流感,病得爬不起來,沒法子掙錢,連出門去領養老金都困難,結果欠了房租。幾天後,她的病好了一點,晚上,她求一位有汽車的鄰居幫忙,把自己、電視機、貓、大包小包的衣服、手推車、牀、牀墊、衣櫃、幾隻平底鍋,放進了汽車裏。汽車把她送到遠處的貧民窟。就這樣,她離開了老鄰居,離開住了三十年的那條街。

從此她不敢去領養老金,因爲她欠着房租,還因爲那臺屬於房東而不屬於她的電視機。在這所牆外寫着“拆遷”兩個紅字的一排房子裏,住着四個和郝奶奶差不多的老太婆,以及一個有五個孩子的家庭。

在一樓一個房間,她又一次安下了家,和貓在這個地方過了五年逍遙快樂的幸福日子。她和新鄰居們吵架拌嘴,又互相安慰,所以不寂寞。即使沒有養老金,她也衣食無憂。因爲她舊衣服的買賣不錯,而且,她有貓。貓是好獵手,周圍荒棄的花園盛產老鼠。貓不僅養活自己,還同時養活女主人:

廣場鴿子很肥,貓隔兩天叼一隻回家,一路掉毛滴血,郝奶奶接過鴿子,褪了毛燉熟,分一半在貓盆裏,一人一貓喫得很香。

郝奶奶對那五個小孩很兇,抱怨他們太吵,把房子弄得又髒又亂,還對他們的母親說:爲孩子費盡心血真是太傻了,因爲孩子長大之後並不領情。說完卻又塞給他們一點錢和糖果。

終於,有闊佬看中了這塊地皮。社區宣佈即將對貧民窟動手,理由是:一長條的破房子太給城市丟臉,所以必須翻修。

於是,滿七十歲的那一年,郝奶奶收到了正式通知。末日降臨。好在社區慈悲而寬容,體諒到這些住戶的難處,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去另找房子。

一個由愛心人士組成的志願者小組登門拜訪。郝奶奶穿上她最體面的衣服,一套在舊衣服堆裏扒拉半天找到的大紅棉襖棉褲,頭戴一個黑色毛線茶壺保暖套,腳上穿了一雙帶流蘇的高筒靴子。

她請他們到自己房間裏去。儘管這些人對赤貧現象早已習以爲常了,卻誰也不願意進去。他們幾個人站在房門口,向她提出了以下建議:她應該和房子裏的其餘四個老太太,一起搬到郊區一所養老院裏去。

五位老太太除了同意別無選擇,但心裏卻很難過。她們互相安慰:對於她們這些離死亡不遠的老太婆來說,雖然熱鬧喧囂的城市生活很可愛,但養老院綠色田野環繞的新家應該也不錯。特別是郝奶奶,前兩個冬天已經搞得她渾身骨頭痠痛難忍,而且常常咳嗽,總不見好利索。

初次談判非常順利,幾天後,一位年輕官員再次登門,做最後的安排,以保證住房子裏的所有人,半個月之內全部搬走。郝奶奶房間裏只有一把椅子,沾滿了油污,可能有跳蚤或更糟的東西,小夥子只好坐在椅子邊上,而且儘可能少吸氣,因爲屋內臭氣熏天。這座房子裏有間廁所,但已經壞了三天了,而廁所就在薄薄的一層牆的另一邊。整幢樓都臭烘烘的。

因爲職業關係,小夥子十分了解:被子女遺棄的老人,大多數都沒機會住進政府資助的免費養老院,所以他必須當面恭喜郝奶奶,能夠幸運地在他的養老院裏得到一席之地。當然,小夥子清楚,在那裏面,老人被當作不聽話的呆傻兒童對待,直到有幸死去。

他還會免費派一輛搬運車來,把她和另外四個老太的東西搬走。正說着話,他看見一個東西站了起來,他原以爲那是一堆五顏六色的破布,或者纏結成一團的舊毛線團,壓根沒想到那是一隻睡着的貓醒了過來。

一隻傷痕累累的老貓,一隻眼睛半瞎,一隻耳朵豁着口,毛禿了好幾塊,肚皮上有塊厚厚的傷疤。那是槍傷。一個討厭流浪貓的人用氣槍打的,傷口兩年才長好。

現在,貓把黑爪子放在了老太婆的裙子上。爲了迎接客人,郝奶奶今天穿了新裙子:一塊印着大紅和粉紅色玫瑰花的窗簾,用別針別住圍在腰上。

他脫口而出:你不能把貓帶去。

郝奶奶的微笑頓時消失,眼睛開始閃出懷疑和敵視的光。小夥子趕緊滿懷同情地找補了一句:結果了它,別讓它受罪,倒是爲它做件好事。

郝奶奶答應了。其實她想好了主意,並悄悄告訴了另外四個老太婆。當搬運車來到,別的老太婆們替她撒了個謊:她昨天晚上還在這兒,可能現在到省城女兒家了。司機聽着,一聲不吭。就這樣,四個老太婆拿着她們的破衣服上了車,到養老院等死去了。

郝奶奶知道,房子搬空之後、工人翻修之前,中間往往可能空上幾個月,甚至幾年。她打算在這所房子裏住下去,等工人來了再說。

這是個溫暖的秋天。這輩子她第一次沒有上牀睡覺。她和貓一起蜷縮着,坐在離原來住的那所房子不遠處的門廊裏過了幾夜。她知道警察什麼時候來,知道如何在長滿荒草的花園樹叢中藏身。

正如她估計的那樣,樓裏毫無動靜,她便搬了回去,搬進了頂層靠後的一間房間裏,每天早早出去,白天推着裝滿舊衣裳的手推車在街上過。夜晚她在地板上點一枝昏暗的蠟燭。廁所仍沒修好,她就在屋裏放一隻桶,每晚偷偷地拎出去倒在小河裏。

貓繼續抓鴿子養活她。

秋去冬來,天氣變得很冷,郝奶奶的咳嗽又犯了,大多數時間她都埋在毯子、破布和舊衣服下面打盹。夜晚她注視着燭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拋下的影子——窗框不嚴,往裏灌風。有兩次流浪漢在大樓底層過夜,她聽見他們被警察趕走。

煤氣早就切斷了。她用木地板的碎塊點起火來燒飯。她很冷。貓鑽到她的衣服堆裏來,她便緊抱着它溫暖的身體。

第二天早晨,她看見工人的卡車停在了樓外,兩個人往下卸他們的工具。他們沒有進到樓裏,他們在第二天才動工。到了第二天,郝奶奶、貓、手推車、舊毯子破衣裳已無影無蹤。她還帶走了一盒火柴、一枝蠟燭、一箇舊平底鍋、一隻勺子。

大約兩裏以外,在許多闊佬居住的洋房和街心花園之間,聳立着三幢大空房子,連流浪漢都不去住。整幢樓沒剩下一塊玻璃,天花板碎成片片,房頂也搖搖欲墜。

在一個寒冷陰暗的黃昏,郝奶奶把手推車拉上了搖搖欲墜的樓梯,在三樓的一間房間裏有個大洞,一直通到房子的最底層,但是有一個風雨打不到的角落。她就在這個角落裏安下了家。窗子外面長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擋住了大路上行人的視線。她在破布堆裏躺下,骨頭縫裏的痠痛永不止息,全憑懷裏貓溫暖的皮毛暫時減輕。

第二天,她賣掉那雙帶流蘇的高筒靴子,得了幾塊錢,買了麪包和一些碎鹹肉,卻喫不下去。她渾身沒有一根骨頭不痠痛,頭也痛,咳嗽得比什麼時候都厲害。窗戶張着大口,任雪和冷雨往裏飄落。她在瓦礫堆裏找到了一塊塑料布,把它鋪在最底下,這樣潮氣就上不來了。

然後她在塑料布上鋪好她那兩塊毯子,又在毯子上堆上那大堆舊衣服。她真希望自己再有一塊塑料布蓋在最上面,但是她沒有,只好用報紙代替。她喫力地把自己安頓在這大堆東西中間,手邊還放了一塊長麪包。

她打盹、等待,一點點地啃着麪包,望着雪花輕輕地飄到房間裏來。貓坐在那張發青的老臉旁邊,還伸出一隻爪子去碰碰她的臉。它咪嗚咪嗚叫着,十分不安,然後冒着嚴寒跑了出去,叼回一隻鴿子,放到老太婆旁邊。

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爬出她的衣服堆,更沒力氣從地板上掀起木頭片,生上火,把鴿毛摘淨再把鴿子烤熟。

她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撫摩着貓。貓又咪嗚咪嗚地叫着,把鴿子往她身邊推。

她有氣無力地說:那麼你吃了吧,你喫吧,我不餓,謝謝你,咪咪。

第二天清早四點鐘,樓下傳來了腳步聲和人聲。郝奶奶一下子躥出了衣服堆,跑到房間另一頭,蹲伏在被雪覆蓋着的一堆塌下來的牆皮和橫木樑的後面。她可以從樓板上的洞一直看到一樓。她看見一個穿着厚大衣,戴着圍巾和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個很亮的手電筒,照在橫在地板上的一捆衣服上。又有兩個人彎下身去把那捆東西擡了起來,那是一個男人或婦女的屍體。

他們擡着屍體,踩着已經朽爛的木板,搖搖晃晃穿過灌木叢,放到一輛汽車上。

在城市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在半夜兩點到清晨五點之間,巡視所有的空房子和要倒坍的房子,把死人擡走,並警告那些地方的活人,請他們住到官方的收容所或救濟院去。

郝奶奶嚇壞了,坐在那兒,用毯子裹着身子,一直到九點鐘,灰冷的晨光照進了屋子。這時她明白自己確實病得很重,已有生命危難了,因爲留在老骨頭裏的熱氣已經一絲不剩了。她劇烈地顫抖着,都要把自己抖散架了。

她考慮着自己的處境。如果她同意,她會被發現,送到醫院裏去,否則她不可能活到春天。從醫院出來以後,她會被送到養老院。

但是她可憐的貓咪會怎樣呢?她摸着老貓的頭,咕噥道:寶貝,他們抓不到你的,我會照顧你的。

中午時分,她到了街上,蒼白的臉上兩頰通紅,青色的嘴脣緊閉着,黑色的眼睛煩躁不安。她身上穿着一件緊扣着釦子的男式大衣,戴一雙棕色的破毛手套和紅色的破毛線帽子,推着一輛裝滿亂七八糟纏成一堆的舊衣服的手推車。一個好心腸的女人給了她一把零錢,她買了塊餅和一杯熱茶。當肚子裏有了熱騰騰的食物,她感到自己也許能活過這個冬天。

第二天凌晨,郝奶奶又聽到樓下碎磚瓦堆問有清除死人的人在走動,看見手電的光柱在移動,有一刻時間,手電光幾乎直射在郝奶奶身上,但是沒有人走上樓:誰能相信有人會如此走投無路,爬上危樓,而且還是在這樣的隆冬時節?

他們走後,郝奶奶的思維開始模糊,她高聲地說話,大聲笑着。她甚至還匆匆忙忙地爬起來過一次,在破衣服堆裏翻找一張四年前她那個好女兒寄給她的舊聖誕卡。她聲音嚴厲而刺耳地向四個子女生氣地抱怨說:

我現在老了,需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我是你們的好媽媽,我從來沒讓你們缺過任何東西,從來沒有!你們小時候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給你們!你們可以隨便問任何一個人!

她大聲喊。吵得貓咪離開了她的懷抱,跳到一邊的手推車上望着她。

後來郝奶奶安靜了,貓下樓去,看見一隻鴿子在人行道邊上覓食。貓撲向鴿子,把它拖到樹叢中,吃了個精光,沒有給女主人叼去。它直到很晚才走進那堆廢墟。

它看見郝奶奶靠坐在一個角落裏,毯子鬆鬆地裹在身上,頭垂在胸前,密密的白髮從大紅色的毛線帽子下露了出來。

兩個星期以後人們才發現了郝奶奶。天氣變暖了,負責尋找死人的人被屍臭引上了危樓。老鼠四散逃開,屍體還剩下一些,不過不多了。

至於那隻貓,它在濃密的灌木叢中藏了兩三天,只要有人停在人行道上,它便走出灌木叢,用身子在人腿上蹭。可是始終沒人收留它。

貓明白它不會再找到一個家了,便離開了那個地方,來到一個墓地。那兒已經有兩隻流浪貓了,它加入了它們的行列。

它們捉鳥,捉田鼠,在水窪裏喝水。過得還挺不錯。它們的數量越來越多,甚至有母貓開始生兒育女。它們野得就好像根本不是生活在城裏,而是深山老林。

後來來了一羣人,開始捕捉流浪貓。有些貓逃脫了,但是郝奶奶的老貓被捉住了。因爲它老了,不靈活了,而且對人很友好,見了人根本沒逃,那人只要把它抱起來就行了。

貓以爲它又找到了一個人做它的朋友,又找到了一個家。

但並非如此。在那一個星期中被捉住的野貓有好幾百只。而它這麼老,渾身發臭,遍體鱗傷。因此他們給它打了一針,讓它安靜地睡了。永遠地睡了。

這篇名爲《老婦與貓》的短篇小說至此結束。

小說作者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年10月22日-2013年11月17日,英國女作家,獲得200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她是迄今爲止獲獎時最年長的女性諾貝爾獲獎者。她16歲時開始工作,先後當過電話接線員、保姆、速記員等等。曾兩次結婚並離異,共有3個孩子。1949年她攜幼子移居英國,當時兩手空空,囊中如洗,全部家當是皮包中的一部小說草稿。該書不久出版,萊辛一舉成名。

萊辛是一位多產作家,除了長篇小說以外,還著有詩歌、散文、劇本,短篇小說中也有不少佳作。筆耕五十多年,花樣層出不窮,既寫人的生存處境,也寫動物(尤其是貓)的生存之道;既寫成人複雜而多變的陰暗內心,也寫兒童的醜陋與野蠻。其風格獨特多變,思想深邃,觀點銳利,見解新穎,極具創造力。

《老婦與貓》這篇小說,寫了一個老寡婦,一個空巢獨居老人,一個被子女們無情拋棄的母親,在繁華熱鬧的倫敦城裏,一點一點掙扎着,在孤獨中死去的故事。看得我瑟瑟發抖。

在我居住的城市,偶爾也能夠看見流浪者,男女老少都有。我知道他們的生活很悲慘,蓬頭垢面,居無定所,飢一頓飽一頓,疾病纏身。但是僅此而已,我從來沒有細究過,他們究竟悲慘到了什麼地步。

萊辛這篇小說,把最殘忍的真相,血淋淋揭開來。原來,人可以卑賤得不如一隻野貓。養育子女的下場如此悽慘,還不如一隻收養的野貓有良心。作爲女性,作爲母親,是不可以有自己的個性的,必須中規中矩,和周圍的女性保持一致,否則就會衆叛親離。太慘了。

這篇小說,看得我非常非常難過。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