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掃帚的魔鬼

老太太92歲了,奄奄一息躺在牀上,神志卻很清醒。

她的兒子——莊稼漢老雷,一大早就請來了醫生,現在,兩個人正當着老太太的面商量,絲毫不避諱。畢竟她92歲了。

醫生嚷嚷:“不行,不能讓你媽一個人留在屋裏,她隨時都會死的。”

老雷滿臉懊喪,說:“可我地裏的麥子都熟透了,再不收不行了。今天天氣那麼好。媽,你說怎麼辦?”

門窗大敞,陽光熾烈,熱風送來陣陣麥子的清香。知了在滾燙的樹葉下面大聲歌唱。

老太太不說話,用眼神和額頭表示“行”,催兒子趕快收麥子,讓她一個人死去算了。

醫生火氣更大了,跺着腳說:“畜生!我決不答應。要是今天你真的非收麥子不可,那去把貝大娘找來照料你媽。要是不聽我的,以後等你生病了,我纔不管,讓你像條流浪狗一樣死去,聽見了沒有?”

老雷聽了害怕,不敢得罪醫生,可又想省錢,急得心裏直毛,左想右想,來回覈計,支支吾吾一通,咬牙說:“我去。”

醫生氣呼呼走了,老雷邁開兩條又細又長的瘦腿,去貝大娘家。貝大娘專管替人家洗衣服熨燙衣服、給死人守靈、照料垂死的病人。她的臉皺巴巴縮成一團,活像一隻乾癟的陳年蘋果,因爲常年彎着腰洗衣服熨燙衣服,背完全駝了,駝得好像從中間折斷成了兩截。

因爲經常和死人打交道,她養成了一種可怕的愛好,特別喜歡談論和死人相關的事情,說話三句不離本行,總愛對人炫耀她親眼見過的死人的模樣,講起這些事來,就像獵人炫耀獵物一樣。

老雷來到她家,說:“我媽不行了,你給她送終要多少錢?我不是有錢人,你知道的。”

貝大娘放下洗了一半的衣服,鄭重其事地說:“有兩個價,如果是有錢人家,白天2塊,夜裏3塊,別的人家白天1塊,夜裏2塊。我按照第二個便宜的價格收你錢。”

老雷心裏琢磨,醫生雖然說得嚴重,但並沒有自己這個親兒子瞭解母親,母親雖然瘦,但精力充沛,能抗得住,不管醫生怎麼說,其實她還能頂上好幾天。於是他果斷地說:

“不行,你說一個總價,一直看護到她嚥氣一共要多少。大家都碰運氣算了,醫生說她很快就過去,真是這樣就算你運氣,算我倒黴。可是如果她一直耗到明天,或者耗的時間更長,那就算我走運,算你倒黴!”

貝大娘喫驚了,她給人送終,還從來沒有這樣承包過。她猶豫了起來,心裏癢癢,想碰碰運氣,又怕被人家耍了。思來想去,還是親眼去看看比較好。於是在圍裙上擦乾手,站起身。

兩個人一起來到老雷家。老太太在一張簡陋的牀上仰躺着,雙手擱毯子外面。那雙手瘦骨嶙峋,疙疙瘩瘩長了許多結節,由於風溼病加勞累,手指都已經蜷縮在一起伸不直了。

貝大娘朝垂死的老人看了一眼,又按了按她的脈搏,伏在她胸口聽呼氣的聲音,接着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了底,老太太夜裏死不了。於是貝大娘說:“嗯,還有兩天好活,說不定3天,一切都算上,6塊錢。”

老雷喊了起來:“你瘋了嗎?醫生說她最多再拖五六個鐘頭,不會再多了。”

他們討價還價談了老半天,誰也不讓步。可是地裏的活耽誤不起,麥子自己不會跑回家,時間一分一秒浪費着,老雷只得答應了:“好吧,6塊錢,一切都算在裏面了,把屍體擡走算完事。”

貝大娘滿意地笑了,說:“就這麼着了,6塊錢。”

老雷轉身大踏步朝地裏走去,他的麥子全都伏倒在地上了,他必須趕緊搶收。貝大娘又進了屋子,她已經順手把自己的針線活也帶來了,坐在病牀前,一邊打量牀上那快要嚥氣的老女人,心裏盤算會不會拖上很長時間,一邊雙手不停地幹針線活。熱騰騰的茅草屋裏,現在只剩下兩個女人。

天色漸漸晚了,風涼爽起來,颼颼吹進屋裏,牆上用兩顆大頭針釘住的一張舊年畫被風吹得嘩嘩直飄。白色窗簾已發黃,上面星星點點全都是蒼蠅屎斑,在風裏掙扎飄動,似乎想同老婦人的靈魂一起遠走高飛。

老婦人木然不動,兩眼總睜着,似乎在等那近在咫尺、但遲遲不肯來的死亡。她已經在小口倒氣,只聽得喉嚨裏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呼聲。這口氣隨時都會斷,世界上也就少了那麼一個誰也不會可惜的老太太。

天黑的時候老雷從麥子地裏回來了,走到牀前,看見母親還活着,於是打發貝大娘走了。第二天早晨五點鐘,貝大娘又來了,問:“怎麼樣,過去了沒有?”

老雷說:“好像還好了一點。”說完就下地收麥子去了。

牀上垂死的老太太還是那副老樣子,雙眼睜着,喘氣有點不順,不過臉色平靜,兩隻手擱在毯子外面一動不動。

貝大娘看出來了,這恐怕得拖上3天、4天,甚至7天。貝大娘不由得怒火中燒,直恨老雷太狡猾,也恨老婆子怎麼還不快死。

不過她還是坐下來幹起針線活,一邊耐心等着,不停地望着牀上。

中午,老雷回家喫午飯,他好像很開心,甚至還有點看人笑話的意思。他喫完飯又去收他的麥子,當然一切都稱心極了。

貝大娘已是氣急敗壞,她覺得這樣溜掉的每一分鐘時間,都本該屬於她,卻被人家偷走了,也就是說,本該屬於她的錢,卻被人家偷走了。她真想一把掐住這該死的老母驢的脖子,攥住不放,稍微使點勁……

可是再一想,覺得這有危險,腦子裏又閃出了別的主意。她走到牀前,問道:“你是不是已經見到魔鬼了?”

老太太有氣無力,喃喃回答:“沒有。”

於是貝大娘開始聊起來。她攢了一肚子的嚇人故事,此刻統統倒了出來。她知道牀上快要死的老太太和別的垂死之人一樣脆弱,這樣一講就能把她得魂飛魄散。

貝大娘說,所有臨終的人斷氣前幾分鐘,都會看到魔鬼出現。魔鬼手持一把掃帚,頭頂一口鍋,嘴裏哇哇大叫。一見到這魔鬼,人就完了,活不了幾分鐘。她又把村裏之前死去的老人家的姓名,一個接着一個羅列出來。

老太太果然害怕了,原本僵直地躺着,像個木板,現在開始雙手亂動亂摸,又喫力地把頭朝房間裏邊的角落轉來轉去,想看清楚角落裏究竟有沒有魔鬼鑽出來。

貝大娘悄悄從衣櫥裏拿出一條牀單裹在身上,又悄悄到廚房拿了一口鍋扣在頭上,鍋底3只彎彎的短腳像3只角一樣豎在上面。她右手拿一把掃帚,左手拿着一隻白鐵桶,猛地朝上一拋。

鐵桶一下掉地上,哐啷一聲巨響簡直把人嚇破膽,這時貝大娘蹭地一下爬上了椅子,刷一下扯開掛在老太太牀端的簾子,兩手亂比劃,尖聲亂叫,整個臉都用鐵桶遮着,還像木偶戲中的魔鬼似的揮舞掃帚,嚇唬只剩下一口氣的老太太。

垂死的老太太嚇得幾乎瘋了似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拼着老命擡起上半身,想趕快逃走,肩膀和胸膛都已露出毯子了,然而她還是一聲長嘆倒了下來,最後嚥了氣。

貝大娘拉貝不慌不忙地把東西全部放到原位:掃帚放到衣櫥角上,牀單塞進衣櫥,鍋放回廚房,鐵桶擱到木板上,椅子靠到牆邊上。接着,她不慌不忙地把死人睜大着的眼睛合上,在牀上擺了一隻盤子,朝盤裏灑了一點水,然後雙膝跪下,虔誠地爲死者祈禱起來,這些祈禱的話長篇大套,都是她的老行當,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傍晚,老雷從麥地裏回家,看見貝大娘在祈禱,馬上在心裏計算一番,算出貝大娘佔了自己便宜,多賺了他1塊錢,因爲她只看了3天零1夜,一共應該是5塊錢,而不是他要付的6塊錢。

小說到此結束了。是的,這個簡簡單單、不乏幽默與暗諷、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至此乾脆利落地結束了,留下無窮無盡的言外之意,讓讀者自己去品味。

先介紹作者:居伊·德·莫泊桑,生於1850年8月,死於1893年7月,19世紀後半葉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與俄國契訶夫和美國歐·亨利並稱爲"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也曾被譽爲"世界短篇小說之王",代表作品有《項鍊》《漂亮朋友》《羊脂球》和《我的叔叔于勒》等。

莫泊桑出生於法國一個沒落貴族家庭。曾參加普法戰爭,此經歷成爲他日後創作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他一生創作了6部長篇小說、359篇中短篇小說及3部遊記,是法國文學史上短篇小說創作數量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莫泊桑患有神經痛和強烈的偏頭痛,寫作是個很累人的活兒,巨大的勞動強度使他逐漸病入膏肓。41歲時,他已不能再進行寫作。在飽受疾病殘酷的折磨之後,莫泊桑去世,年僅43歲。

他的短篇所描繪的生活面極爲廣泛,實際上構成了十九世紀下半期法國社會一幅全面的風俗畫,更重要的是,他把現實主義短篇小說的藝術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他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短篇小說的成就所奠定的。莫泊桑擅長從平凡瑣屑的事物中截取富有典型意義的片斷,以小見大地概括出生活的真實。

這篇小說的題目叫《魔鬼》。誰是那個魔鬼?是誰引來了魔鬼?

首先是貧困。貧困首先扭曲了小說裏三個人物的肉體,兒子被貧困的生活折磨得身材細瘦不堪,老太太兩隻手疙疙瘩瘩長滿結節,貝大娘的腰好像斷成兩截。他們都是外形醜陋的可憐人。被生活的貧困折磨得喘不過氣,不得不斤斤計較每一分小錢。

其次是扭曲的人性。久病牀前無孝子,老母親即將死去,小說從開頭到結束,看不出兒子有哪怕一丁點的悲傷。如果不是醫生咆哮着恐嚇,兒子壓根就不會理睬老母親,任由老母親一個人死在家裏。因爲麥子比老母親更重要。等從麥地裏回到家看見老母親死了,兒子首先不是悲痛大哭,爲至親離世傷心,也不是深感遺憾自己在母親嚥氣的最後一刻,沒有陪護在旁邊,而是趕快算一算,自己和看護工的一場對賭博弈式的交易,究竟是喫虧了還是佔了便宜。

這就是人性,美與醜陋共存。真實到讓我們不敢直接面對。我們很難去譴責兒子的薄情寡義,因爲莊稼人一年的收成,關鍵都在收麥子的那幾天,作爲一個老老實實、土裏刨食的農民,他實在不敢耽誤農時。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啊。何況,他詢問了老母親,老母親也深知搶收麥子的重要性,所以,老母親同意了兒子丟下自己不管,趕快去地裏。這個細節,讓人心酸。

貝大娘爲了賺一點小錢,喬裝打扮嚇唬垂死之人,然後心安理得爲死者禱告,沒有絲毫內疚、自責、不安。似乎貝大娘是最應該被譴責的,可是,作爲讀者,一切舉着道德大旗的、冠冕堂皇的批評的話語,恐怕很難說出口。

很簡單,站着說話不腰疼,換了你試試?在那樣窮困窘迫的環境裏,你能夠扮演正人君子多長時間?

他們都是被生活逼到最底層的可憐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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