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上)

天剛黑,一輪蒼白的明月在街道盡頭升上來。阿杰坐在大街的一條長凳上,已經坐了一個半鐘頭。

烏黑的人影陸續從面前經過,阿杰緊張地端詳。終於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來。空中有菩提樹和乾草的香氣。阿杰真想熱烈地擁抱麗雅,吻她的臉、胳膊、肩膀,哭一場,在她腳跟前跪下,講他等了她多麼久。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麗雅關切地問起尼娜。當初尼娜健康豐滿,臉色紅潤,愛大笑,小鎮人都管她叫作京城人。但兩個月以前尼娜切除腫瘤,一天天地弱下去,即將油幹燈草盡。

麗雅家裏堆着一捆捆舊文件,桌子底下躺着一條骯髒而有病的捲毛狗。客廳裏很暗。謝醫生紅臉膛,胖,腿短,灰白鬍子亂蓬蓬,頭髮也沒有梳。阿杰沒話找話,問:“我姐姐太瘦了,要不要請一位內科專家來?”

醫生兩手一攤,生氣了。他性情多疑,老是覺得人家不相信他、不尊敬他。麗雅在長沙發上坐下,手放在膝頭上想心事。有他在場,麗雅照例不開口。

阿杰知道自己不漂亮,這時候覺得自己更醜了:矮,精瘦,頭髮很稀,一臉呆相。此刻客廳裏一片尷尬的沉默,應當講點話纔好。可是講什麼呢?

只好沮喪地回家。尼娜慘白的臉色活像個死人,平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她那十歲的大女兒小霞坐在旁邊唸書念給她聽。

尼娜和兩個弟弟出生在京城,童年漫長而乏味,父親嚴厲,經常用樹條打她。母親很早病死。兩個弟弟還算幸運,進了學校,尼娜卻一直沒上過學。二十二歲的時候,愛上了羅先生,不顧父親反對,偷偷結了婚。

羅先生相貌漂亮,舉止放肆,沒有出息,甚至寫信給岳父要陪嫁,老人給了三萬塊錢,後來又寄去兩萬。兩筆錢統統被他花光,祖上的田產也賣掉,隨後,羅先生搬進這個小城,謀了個差事,安了另一個家,這件事每天都引起許多議論,因爲他那不合法的家庭是公開存在的。

尼娜聽着歷史小說,暗想着自己的經歷和痛苦,如果有人把她的一生寫下來,那會是一本很淒涼的書。腫瘤生在胸脯裏,她相信是因爲愛情,因爲家庭生活才得了病,妒忌和眼淚使她躺倒在牀上了。

尼娜生過五個孩子,死了三個。不止一次,她正要生孩子,丈夫卻在別人家裏坐着,她找個接生婆都找不到。客廳裏卻有些店鋪老闆、放高利貸的,在等丈夫回家好討賬。家裏亂糟糟。鏡子打碎了,鞋裏跳出一隻老鼠來。孩子們滿臉哀傷。

尼娜說:“他不愛我,就是沒有說出口。現在呢,我看開了,心頭也輕鬆了,而從前,我年輕的時候,可真難過。……麗雅的傘忘在我這兒了,明天你給她送去吧。”

阿杰走下樓,羅先生坐在客廳裏看報,說:“這個小城乏味得很!像謝醫生那樣卑鄙、無能的老畜生,城裏有二十八個,都給自己掙下家業,而居民卻跟從前一樣,缺醫少藥。尼娜需要手術,不得不從京城請一個外科醫生來,這兒沒有一個醫生能做這種手術。他們什麼也不會。”

阿杰沉默地聽着。然後兩個人一起喫晚飯。羅先生喜歡喫精緻的菜,喜歡上等的餐具和一切華而不實的裝飾品,每天都花掉數不盡的錢。

喫晚飯的時候,他嘆氣說:“世界上樣樣事情都會了結的。落入情網,受苦,然後不再愛;女人也會負心。受苦,心灰意懶。不過,總有一天這些事都會變成回憶,認爲這都是十足的小事。”

阿杰有了幾分酒意,瞧着姐夫嬌生慣養、自以爲是的漂亮臉蛋,似乎明白了女人爲什麼會那麼喜歡他了。

喫完飯羅先生到另一個家去,阿杰送他出門,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間,拿起麗雅忘記的陽傘吻着,撐開來舉在頭上。陽很舊,傘柄是用價錢便宜的、普通的白骨做的,阿杰卻感覺自己被幸福籠罩。

他承認自己在戀愛方面一向不走運,在女人方面從沒成功過,現在三十四歲,才頭一次真正地戀愛。尼娜不算美人,寬臉膛,很瘦,可是她那善良的表情多麼美,笑起來多麼好看啊!不過,京城裏有“某女士”,嗯,當然事情會妥善解決……

第二天是個歡暢的節日早晨,尼娜梳好頭髮,由人攙到客廳。不斷有外人來,探問她的病情。她在這個小城是慈善家,施捨起來隨隨便便,大家都喜愛她。各式各樣的窮人在雜貨鋪裏賒購貨物,昨天商人把這些字條送到她這兒來,要求她付八十二塊錢。

她費力地辨認字條上難看的字跡,說:“瞧,他們拿走多少東西,這些沒良心的!這是鬧着玩的嗎?八十二塊錢哪!我就是不給!”

“今天我來付。”阿杰平靜地說。

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和喘氣聲,謝醫生來了,照例蓬頭散發,衣冠不整。

阿杰如果現在給麗雅送傘去,就能見到她一個人在家,於是,他的心就快活得縮緊了。趕快,趕快!

他拿起陽傘,駕着愛情的翅膀飛出去。街上很熱。醫生家的大院子裏生滿雜草,三間又舊又難看的廂房出租給窮工人,工人的孩子們滿院亂跑。

阿杰把傘按在胸口上,滿心裏甜蜜的興奮,說:“我求你把它送給我,紀念我們的結交。這把傘多麼好啊!”

“那你就拿去好了,”尼娜說,臉紅了,“不過這把傘說不上有什麼好。”

兩個人從院子裏進了客廳,麗雅準備上樓去,藍白小花的連衣裙沙沙地響,阿杰跟在她身後,把陽傘按在胸口上,說:“要是你同意做我的妻子,我情願獻出一切。”

她打了個哆嗦,又驚訝又恐懼,臉色變白,說:“你在說什麼呀!這是不可能的。請原諒。”

她跑到樓上房間,關上門。

阿杰心中的亮光忽然熄滅了,只剩下羞恥和屈辱。他在炎熱中走回家去,挖苦自己,“獻出一切,完全是商人做生意的口氣。誰稀罕你的一切!”

麗雅心亂如麻。她對阿杰瞭解不多,不過偶然相識。聽說他很有錢,父親在京城開一家著名的大商店。阿杰很嚴肅,似乎一點也沒有注意過她,可是忽然他在樓梯上求愛,那張可憐的、癡情的臉……

還沒有走進房間,乾脆就在樓梯上講出來了,事先也沒獻過殷勤,就這麼古怪地、彆扭地講出來了。因爲太突然,她心慌意亂,不得不回絕。她看不中他,醜,性情也不招人喜歡,所以不得不拒絕,然而她仍舊覺得彆扭,彷彿她做得不對似的。

在孤身一人的處境裏,她的不安每個鐘頭都在增長。她一個人沒有力量應付這種沉重的心境。應當有個人聽她講一講,說她做得對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她的母親早已去世,她父親是個怪人,任性、愛抱怨。

下午喝茶的時候,麗雅紅着臉,說:“阿杰今天向我求婚了。”

醫生瞧着她,彷彿沒有聽懂。

他愛女兒。女兒早晚要出嫁,離開他,可是他極力不去想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麼緣故,他覺得,如果他一個人待在這所大房子裏,他就會中風,可是這一點他不喜歡照直說出來。

他說:“哦,我很高興,衷心向你道喜。在你這種年紀,跟你的老父親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難受。要是我早一點死,大家倒會很痛快。”

“我回絕他了。”

醫生頓時心頭輕鬆了,可是他已經沒辦法停住口,只得接着說下去:

“我納悶,爲什麼人家至今還沒把我送進瘋人院去?我是個理想主義的傻瓜,這在我們這個時代豈不就是瘋癲?對於我的真心實意,人家幾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騎到我脖子上來。就連我的至親骨肉也一心要騎到我的脖子上來……”

“跟你簡直沒法談話!”麗雅說。

她猛然從桌旁站起來,回房間去,十分氣憤。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對父親抱歉。外面天氣不好,門被風吹得發抖,前廳裏四面八方都有風吹來,幾乎把蠟燭吹熄。她從來還沒這麼煩悶過。

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卻沒有一個合適的對象。小城裏所有男子,生活空洞乏味,缺乏光彩,不聰明。阿杰呢,不管怎樣大學畢了業,是京城人,那兒有許多聰明的、高尚的、出色的人,那兒繁華,有非常好的劇院,有音樂晚會,有一流的女裁縫,有糖果點心店。

莫非缺了愛情就不行?其實,大家都說愛情很快就會過去,剩下來的無非是習慣罷了,家庭生活的根本目的不在於愛情,也不在於幸福,而在於責任,例如教養兒女,操持家務,等等。

她生平遇到過許多老姑娘,境況貧困,地位卑微。她們沉痛地懊悔,覺得以前不該拒絕那些求婚的男子。她自己會不會也落到這種下場呢?她要不要索性去進修道院,或者去做護士?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副紙牌洗了洗,如果最底下的一張是紅色的牌,那意思是“行”,也就是說,應當同意阿杰的求婚,如果是一張黑色的牌,那意思是“不行”。結果那張牌是黑桃十。

這使她心安下來,很快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又是“行”也不成,“不行”也不成。要是她有意,現在倒可以改變生活了。這個想法煎熬得她筋疲力盡。

可是十一點剛敲過,她還是穿好衣服,去探望尼娜。她想跟阿杰見面,也許現在她會覺得他好一些,或許她一向錯看了他也未可知。

她逆着風走路很困難,幾乎走不動,兩隻手按住帽子,由於風沙大,她什麼也看不見。

阿杰走進他姐姐的房間,出乎意料地看見麗雅,臉色發白,眼睛底下沾着灰塵,悲哀而負疚地瞧着他,於是明白她也在受苦。

麗雅起身告辭,對阿杰說:“請你送我回家吧。”

他們默默地在街上走着,按住帽子,他走在後面,極力給她擋住風。衚衕裏風勢小一點,在這兒他們倆才並排走路。

“要是昨天我態度冷淡,那就請你原諒我,”她開口了,聲調發顫,彷彿她要哭出來了,“真是受罪啊!我一夜沒睡好。”

阿杰眼睛沒看她,說:“最難啓齒的話昨天我已經說出口了,今天我跟你在一起就不再覺得彆扭,能夠痛痛快快地講話了。我愛你勝過愛我的姐姐,勝過愛我故去的母親。沒有姐姐,沒有母親,我能夠生活下去,過去也確實生活下來了,可是缺了你,生活在我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我沒法生活下去。”

可是從她的目光看來,他明白她依舊不愛他,他在她眼裏是生疏的。

謝醫生在家,說:“歡迎光臨,見到你非常高興。”

早先他沒有這樣客氣過,阿杰推斷醫生已經知道他求婚的事,他不喜歡這一點。他暗自想象昨天夜裏這父女兩人商量了很久,也許爭論了很久,然後得出一致結論:麗雅拒絕一個有錢人的求婚太輕率。

醫生要出門去看病人了。麗雅非常痛苦,想:雖然不喜歡他,可嫁給他以後就有可能改變自己的生活,改變那憂鬱、單調、無聊的小城生活,改變虛度青春歲月而前途看不見一點光明的生活,拒絕他簡直是發瘋,是任性。

等到父親的腳步聲消失,麗雅在阿杰面前站住,臉色白得嚇人,同時用果斷的口氣說:

“我昨天想了很久,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彎下腰去吻她的手,她用冰涼的嘴脣彆扭地吻一下他的頭。他感到在這個表白愛情的場面中缺乏主要的東西,那就是她的愛情,而卻有許多不必要的東西。他恨不得大叫一聲,跑出門外,立刻回到京城去。

可是她站得那麼近,顯得那麼美麗,於是一股熱情忽然從他的心裏湧起,他暗想現在再考慮也已經遲了,就熱烈地摟住她,緊緊地擁抱她,吻她的脖子,然後吻她的臉,吻她的頭……

她害怕這種親熱,就走到窗前去了。他倆已經懊悔不該表白愛情,兩個人都慌張地問自己:

“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要是你知道我多麼不幸就好了!”她握緊雙手,勉強笑一笑,“我答應你,我會做一個忠實的、本分的妻子。”

後來他坐在姐姐身旁,講起了這一切,覺得委屈,他那美好的、純潔的感情竟得到這樣淺薄的回報,人家並不愛他,卻接受了他的求婚,這大概只是因爲他有錢,也就是說,人家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最看輕的地方。

不過,在這種事情上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成千上萬的人都是照這樣結婚的,等到兩人相處久了,麗雅就會逐漸瞭解他,也許就會愛他了。

尼娜哭了,說:“太突然了。本來我還以爲你會娶一個我們京城的姑娘呢。希望你幸福,這是最主要的。我的丈夫不愛我,這沒法隱瞞,你看得出我們在怎樣生活。尼娜上過貴族女子中學,年輕,你自己呢,阿杰,可已經不算年輕了,長得也不漂亮。可你心腸好,是個好人……”

她十分激動,臉上現出了淡淡的紅暈。她興致勃勃地談到,她是大姐,可以替代他的母親。她竭力勸她那沮喪的弟弟,說婚禮要辦得體面隆重,免得讓人議論。

阿杰開始以未婚夫的身份到麗雅家裏去,每天去三四次。麗雅在她自己的房間接待他,她的牀和梳妝檯由一道圍屏遮住,書櫥的小門裏面掛着綠色簾子,地上鋪着地毯,因此走起路來完全聽不到腳步聲。

麗雅手頭一向沒有錢,出去散步的時候往往因爲身邊連一塊錢也沒有而發窘。她父親行醫收入不少,卻也幾乎沒有錢,因爲打牌老輸。

現在阿杰像是在霧裏生活,彷彿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化身,這人做了許多他以前下不了決心做的事。他跟醫生一塊兒打牌,主動送錢給他。

他甚至去過羅先生的外家。迎接他的是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女人,又高又瘦,頭髮已經有點斑白,甜蜜地微笑,握起手來很用勁,兩個小姑娘,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長得很像小霞。

那段時期,阿杰覺得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他的愛情每天在增長,越來越強烈,他覺得麗雅富有詩情,高尚,可相互間的愛情仍舊沒有,實際上是他在買她,而她在賣自己。有的時候他思前想後,簡直陷於絕望,就問自己:要不要索性跑掉?

他已經一連許多夜沒有睡好,老是在想婚後到京城去,怎樣跟 “某女士”見面,他父親和他哥哥這兩個難以相處的人會怎樣對待他的婚事,怎樣對待麗雅。他擔心他父親一見到麗雅就說出一些不客氣的話。

婚禮是在九月。當天新婚夫婦動身到京城去。告別的時候,尼娜乾枯的眼睛沒有流出一滴眼淚,說:“如果我死了,請你們把我那兩個小女孩接去。”

“哦,一定照你的話做!”麗雅說,她的嘴脣和睫毛顫抖。

火車包廂裏,新婚夫妻兩個人都感到憂傷和彆扭。她坐在角落裏,沒有脫帽子,假裝打盹。阿杰瞧着這個不愛他的妻子,沮喪地暗想:“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阿杰家的商店在京城經營服飾用品的批發生意,買賣花邊、針織品、鈕釦等。每年進款總額達到兩百萬,純收入有多少,除了老人以外誰也不知道。

兒子們和店員們斷定將近三十萬,如果老人“不亂扔錢”,也就是說不胡亂放債的話,他本來還可以多得十萬,近十年來單是沒有希望償還的債款已經幾乎積累到一百萬。

大門看上去很不起眼,包着一層鐵皮,房間牆壁潮得變成褐色,窗子很窄,安着鐵柵欄。石砌樓梯也很窄,通到樓上倉庫,長年陰暗,房頂很低,貨箱擁擠,到處亂堆。

看一下那些揉皺的紙盒,人簡直不能相信這一類小玩意能賣幾百萬,而且這個倉庫裏每天都有五十個夥計在忙着做買賣。

阿杰到達京城,第二天中午來到這個倉庫,頭一個迎接他的是他的哥哥阿多,他們兩個人長得像極了:矮小,頭髮稀疏,模樣不招人喜歡。

哥哥緊緊握住弟弟手,說:“看見你,我多麼高興啊!你的妻子呢?大概是個美人兒吧?我已經喜歡她了,現在她是我的小妹妹了。我們大家都會喜愛她的。”

父親老雷個子高,肩膀寬,八十歲,滿臉皺紋,健康強壯,說話聲音像是從大桶裏發出來似的,深沉,渾厚,有力。他說:“怎麼樣,要我給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嗎?好吧,遵命,大喜大喜。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帶來了嗎?……現在我通知你,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結婚了………對。至於請求爸爸祝福,聽取他的意見,這種老規矩已經沒有了。現在年輕人自作主張。當初我結婚的時候,已經過四十歲,可是我還是在我父親跟前跪下,請他老人家指點。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了。”

老人見到兒子很高興,可是又認爲跟兒子親熱,露出高興的樣子是不成體統的。他的聲調、他說話的口氣,都讓阿杰心情變壞。

何況這兒使他回想起過去捱過的打,他知道現在學徒們也捱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這些學徒長大,他們自己也會打人。他只要在倉庫裏待上五分鐘,就會覺得馬上要有人來罵他,或者打他了。

夥計們裝束入時,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禮。他們陸續走過來,慶賀少東家的婚姻,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地說一句好聽的話。然而阿杰相信這都不是出於真心,僅僅是奉承。

夥計們其實生活得很糟,阿杰父親對待他們的態度一直野蠻專橫,夥計們甚至不敢結婚,生怕結了婚會惹得老闆生氣,丟掉飯碗。每天早晨老闆總是懷疑地打量所有的夥計,考察他們嘴裏有沒有酒氣:“喂,吐一口氣!”

他們住在倉庫旁邊側屋裏,一個房間住三四個人,如果在喫飯時候老闆家裏有人到他們這兒來,他們就全都站起來。

阿杰知道,夥計們大都把老闆看作敵人和剝削者。現在,阿杰出去半年以後回來,沒有看出什麼好的變化,倒是出現了一種新的、不是什麼吉兆的現象:

他哥哥阿多從前文靜謙和,現在卻現出熱心辦事的忙人的樣子,耳朵後面插着一管鉛筆,在倉庫裏跑來跑去,拍顧客們的肩膀,對夥計們喊叫。阿杰簡直認不出哥哥了。

老人那低沉的語聲不停地響着。他白內障手術後,就閒得沒事做,開始教導別人應當怎樣生活,怎樣做買賣,同時老是拿自己做榜樣。這種誇耀,這種以權威自居盛氣凌人的口吻,阿杰在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經聽熟了。

老人崇拜自己,認爲自己給了全家人幸福,是夥計們的恩人。不管他做什麼事,總是正確無誤,如果別人把事情辦壞了,那也只是因爲他們不肯跟他商量。如果不要他出主意,那是任什麼事也辦不成的。

阿杰覺得厭煩,臨走時,只跟阿多一個人告別,說:“我明天帶着我妻子一同到這裏來,可是我預先聲明,要是父親對她哪怕說一句粗魯的話,我就會立即走掉,連一分鐘也不待。”

“你還是老樣子,”阿多說,嘆了口氣,“你結了婚也沒改變脾氣。弟弟,得遷就老人一點。”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十一點鐘,阿杰夫妻倆坐馬車來了。麗雅在丈夫家裏待了兩夜之後,已經認定自己的婚姻是錯誤的、不幸的,可是京城吸引她,她很喜歡那些街道、房屋、教堂,如果能夠坐着由名貴的駿馬拉着的漂亮馬車從早到晚兜風,她又覺得幸福。

阿多迎接他們,大廳裏歌手們不停唱歌,誦經過程莊嚴神聖。麗雅很喜歡這一套儀式。夥計們紛紛道喜。公公對麗雅說分開住不好,應當住到一塊兒,住在一所房子裏,分開和不和睦會弄得破產。

阿杰回到家裏,想起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出乎他的預料,不由得很滿意。

十一月,阿杰夫妻倆去看音樂會,那位“某女士”,十分意外地走過他面前。他婚後常常擔心會遇見她。現在她不加掩飾地公然瞅他一眼,他心有愧,臉紅了。

她叫小蘇,很瘦,鼻子長,臉容永遠疲憊不堪,喜歡打扮,穿的都是便宜貨,已經三十歲了。她丈夫是教師,可是早就不住在一起了。她靠教音樂課掙錢維持生活。

接着柱子的遮掩,小蘇走到阿杰跟前,嚴厲地說:“我們從這兒一起出去喝茶。你欠着我很多情,你沒有權利拒絕我的要求。”

“好,我們一塊兒走。可我必須先和妻子打聲招呼。”

麗雅和朋友們坐在前排,壓根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事情。小蘇盯着麗雅,渾身發抖,滿臉憎惡,說:“你娶了個什麼樣的人啊?你這個瘋子,你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傻丫頭,你瞧中了她哪一點?要知道,我是看中你的智慧和心靈才愛上你的,這個瓷娃娃,只需要你的錢!”

音樂會結束,麗雅出來了,身後跟着她的隨從:幾個號稱朋友的年輕男人。

阿杰對妻子說:“你先回家,我隨後就來。”

小蘇每天教那些笨學生彈鋼琴,累得半死。她認爲自己屬於工人階級,不會被收買,不向無聊的商人借錢,並有權利看不起他們。所以阿杰沒有付他倆的馬車錢,知道這樣做會惹得她生氣並滔滔不絕地發議論,那些話他以前已經聽過許多次了。小蘇自己付了車錢。

小蘇租住一個帶傢俱的小房間,有一把圈椅,有一張鋪着夏季白被子的牀,沒有梳妝檯,沒有書,就連寫字檯也沒有。沒有一樣東西能使人聯想到這兒住着的是個女人,以前是高等女校的學生。看得出來,她一到家就上牀睡覺,早晨起來以後立刻就走出家門,

小蘇說:“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垂頭喪氣,我能把你從我的心裏趕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煩惱:你也跟別人一樣無聊,你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學識,而是肉體,美麗,青春。”她說着,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到她笑完,眼睛裏含着淚水。

阿杰激動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說:“有什麼辦法呢?蠢事已經做下,現在已經沒法補救。對這件事只好聽天由命了。她嫁給我不是出於愛情,現在顯然感到自己做錯事,痛苦了。我看得出來。晚上我們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單獨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鐘也不行,她總要找點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塊兒覺得羞恥,覺得害怕。”

“不過她照樣在你那兒拿錢吧?”

“這是蠢話!”阿杰叫道,“她拿我的錢,是因爲她拿不拿我的錢在她是完全無所謂的。她是正直的、純潔的人。她嫁給我純粹是因爲她想脫離她的父親,如此而已。”

“那麼你相信如果你沒有錢,她也會嫁給你?”

“我不知道,可我愛她!”

“在你身上起作用的是獸性的情慾!你陶醉了!你中了這個美麗的肉體的毒!躲開我,你骯髒!到她那兒去吧!”

他默默地穿上皮大衣,可是她追過去,一把抓住他胳臂,號啕大哭,昏了過去。他小心地抱住她,把她放在牀上,在她身旁坐了十分鐘光景,一直到她清醒過來。她的手冰涼,脈搏微弱。

“你回家去吧,”她說,睜開眼睛,“你走吧,要不然我又要哭起來。我得管住我自己才成。”

他回家去了。一路上,他帶着內疚問自己:小蘇這樣愛他,而且事實上已經是他的妻子和伴侶,爲什麼不和她結婚呢?她纔是唯一依戀他的人。

結婚三個月,他的心情一直陰暗抑鬱。麗雅常給她那些貴族女子中學的同學寫信,往往有五頁之多,總找得出話來寫,可是跟他談起話來卻只談天氣,只談現在該喫午飯或者晚飯。

夫妻倆他並排坐在劇院裏的時候,他常常看到她獨自嘆息或者由衷地大笑,卻不願意跟他共享她的歡樂,就不由得傷心。

她已經跟他所有的朋友相處得很好,他們已經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唯獨他什麼也不知道,這使他鬱鬱不樂,默默地嫉妒。

第二天小蘇派人,把兩本借的書、他所有的信、他的照片統統送還他,隨着那些東西還附來一封信,信上只有兩個字:“完了!”

十月末,尼娜舊病復發,在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躺在牀上喘氣,忽然坐起來了:“我不好過……好像不對頭,我透不出氣來了!快跑到廚房去,叫他們去找你父親來。”

小霞知道母親一定不久就會死掉,就驚慌起來,號啕大哭,叫喚着,跑遍所有的房間,可是整個房子裏連一個僕人也沒有。跑到街上,奔忙着,央求人去找她爸爸,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央求誰纔好,後來她穿上大衣,戴上頭巾,兩隻腳很快就陷在雪地裏,身子凍僵了,累得直喘氣,一面號啕大哭,總算被一個好心的過路人領到了父親的外家。

父親同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姑娘在屋裏圍着一個茶爐子坐着。小霞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痛哭的份兒了。羅先生明白了,心慌意亂,趕緊去僱馬車。(未完待續。改編自契訶夫中篇小說《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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