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谷人家

在鄉下,有個村莊坐落在峽谷裏,過路人坐着火車經過,只能看見村裏棉布廠的煙囪。

村子裏所有道路都佈滿泥濘,一年四季,空氣裏永遠有一股工廠垃圾的怪氣味。棉布廠的污水使得小河發臭。

全村人大多住着茅草房,只有兩幢房子還像樣:石頭砌牆、鐵皮鋪成房頂。其中一幢是村長辦公的鄉公所,另外一幢在教堂對面,住着從城裏搬來的老頭,姓葛。

老葛開一家食品雜貨店,不過這只是擺樣子的,實際上白酒、牲口、獸皮、糧食、豬,他什麼都賣,只要能賺錢。他還放高利貸。

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城裏警察局做事,很少在家。小兒子身體弱、耳朵聾,表面上幫着父親做生意,其實家裏人沒有誰指望他。

兒媳婦小婭相貌俊俏,起牀早,上牀遲,成天跑來跑去,穀倉、地窖、店鋪,忙得顛顛的。她保管全家的鑰匙,走路時鑰匙叮噹響。

老葛瞧着小婭,眼睛發亮,覺得又高興又歉疚:這樣的好姑娘,卻嫁給他兒子那樣的男人,真是委屈。

老葛本來是鰥夫,小兒子婚後過了一年,老葛自己忍不住,也結婚了。媒人給他找了一個老姑娘,住在離村莊三十里遠的另一個村子裏,名叫瓦娜,出身於一個上流人家,年紀不輕,可是長得美麗。

瓦娜一搬到這裏住下,這所房子裏一切東西就都放光了,彷彿所有的窗子都安了新玻璃似的。油燈更亮了,桌子上鋪了雪白的桌布,窗臺出現了花。瓦娜愉快而親切地微笑着,彷彿房子裏樣樣東西都在微笑似的。

要飯的、化緣的,開始走進院子裏來,這種事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村子裏的窮女人們、因醉酒被工廠開除的男人們,開始來串門。瓦娜賙濟他們錢、麪包、一家人穿剩下的舊衣服。

店裏總是把腐臭的醃牛肉賣給村裏人,那種肉冒出那麼濃的臭氣,就連站在肉桶旁邊都會受不住。下班後工人們到店裏喝了低劣的白酒,昏昏沉沉倒在泥地裏打滾。

各種細小的罪惡凝結起來,像霧停在空中。每逢這種沉重的、昏天黑地的時候,人要是想起瓦娜,想起她的文靜、善良,心頭就會稍稍輕鬆一些。

老葛穿一件講究而乾淨的禮服,套一匹雄赳赳的大黑馬,一縱身跳上車,誰瞧見他都不會說他有五十六歲了。他不喜歡農民們到他面前訴什麼苦情。要是他看見乞丐,他就生氣地嚷道:上帝纔會養活你!

棉布廠長家裏經常起內訌打官司,於是他們的工廠停工一個月兩個月,直到他們重又講和爲止。到了節日,廠長一家就坐上車子出去兜風,小婭打扮得花枝招展,裙子沙沙響。廠長把她拉上車去,老葛也跟着,連同瓦娜,大家一起兜風。

大兒子小西經常託同鄉帶回禮物和家信,信是託別人代寫的,字跡和辭藻都非常優美。落款是他用破鋼筆尖歪歪斜斜地寫出的親筆簽名。

有一天,下了一陣夾着雪粒的大雨,小西出人意料的回來了。心神不定,看樣子彷彿在爲什麼事擔憂似的,一住就是好幾天,並不急着要走。

瓦娜嘆息:二十八歲了,可仍舊是光棍兒。弟弟倒早就結婚了,這成什麼話?

大家給小西找了一個俊俏姑娘。小西相貌不起眼,個子矮小,臉蛋卻挺肥,常常喝酒。可是他一聽說自己的新娘很漂亮,就說:哦,我自己也不醜啊。

小麗和守寡的媽媽以及守寡的姨媽同住,三個人都打零工,家裏窮得一貧如洗。相親的時候,小麗穿一件粉紅色新衣服,瘦弱,蒼白,五官秀氣,笑容羞怯。

老葛說:沒關係,小兒媳也是窮人家的姑娘,現在我們不知該怎樣稱讚她纔好了。她那雙手簡直是金子打的呢。

婚期定了。小西心事重重,一點看不出高興的樣子。

女裁縫上門來了,做完活,老葛卻不付工錢,只給店裏的貨物。女裁縫提着完全不需要的幾小捆蠟燭和鹹魚幹,走出村子,在野外一個土坡上坐下,哭起來。

小西從頭到腳一身新,全是在城裏置辦的行頭。他送給父親、後媽、弟媳一些銀幣,一律是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得意洋洋,聊起自己的差事,說:我的同事小薩,替我給你們寫信。他的事兒就跟我手上的五個指頭一樣,我全知道。我長着一對真正厲害的眼睛。我在舊衣市上一眼看見一個農民賣一件襯衫。慢着,這襯衫是偷來的!果然不錯,那襯衫真是偷來的。

婚期到了。從一清早起,人們就坐着馬車在村裏來來去去,鈴子叮噹響。屋裏桌子上,已經擺滿雞鴨魚肉、許多瓶白酒和葡萄酒。

新娘接來了!鮮豔的衣服弄得小麗眼花繚亂,皮鞋勒得她腳痛。她呆瞪瞪地往四下裏瞧,卻什麼也沒看明白。

小西在出神,大家以爲他喝醉了。其實他心裏堵得慌,暗自求老天爺保佑,過去已經積下那麼多的罪。

木匠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眉毛生得很密,外號叫柺杖,摟着老葛又哭又笑:真高興,咱們哭一場吧,你又添了個好兒媳!

鄉長和文書也並排坐在那兒,他們一塊兒工作了十四年,養得肥頭胖腦,因爲欺詐鄉親們太久,臉上有了一種特別的騙子色彩。文書老婆是一個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帶來了,她像一隻鷹似地斜着眼瞄準菜碟,凡是她的手夠得到的都被她一齊搶光,放進她自己的袋子裏去了。

小麗坐在那兒不動,好像是石頭。丈夫小西從認識她以後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現在,小西坐在她身旁,悶聲不響,只顧喝酒。

穿綠長裙的小婭跳着舞,她那長脖子上的小腦袋、苗條的身材,配上週身的綠色,黃色的前胸花邊,看上去活像春天從麥田中挺直身子昂起頭的一條毒蛇。

很明顯,她跟廠長早已打得火熱,可她那聾丈夫卻一點也沒看出來。聾子正在喫胡桃,咬開胡桃殼的聲音響得很,跟放槍一樣。

老葛走到房中央來了,揮動手絹,開始跳舞。屋裏的人羣響起一片嘈雜的讚歎聲:大老闆也出場了!大老闆!

大家十分高興。一時間,他們寬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財富,他的欺侮。

五天過去了。小西準備動身回城。

瓦娜說:我們把你的喜事辦得挺像樣,老頭子說用了兩千塊錢呢。只是我們淨欺負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交換一匹馬,買東西,僱工人,處處都要騙人。鋪子裏的素油又苦又有哈喇味,煤焦油都比它強。唉,你真應該跟你爸爸談一談纔好!

小西說:各人有各人的行業,媽,您自己該跟他談纔對。

瓦娜說:算了吧,我倒是對他談了,可是他也跟你一樣,說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行業。

小西說:哪兒會有人來管呢!您先前說鄰居家裏有些羊給人偷走了,後來我已經找着了,那是另一個村的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鄉長、文書也一樣,人們全都昧了良心。我看得透,走上一整天,碰不見一個有良心的人。

小西跪下來,說:幸虧我們家有了您,謝謝您……小薩把我牽連到一樁麻煩事裏面去了:我要麼發一筆大財,要麼完蛋。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就求您多安慰爸爸。

老葛說:你應當留在家裏做生意纔對,你是個了不起的寶貝!我會把你從頭到腳鍍上金呢,好兒子。

老葛送完兒子,從火車站回到家來,一下子竟認不出兒媳。丈夫剛剛坐着車出了院子,小麗就變了樣,忽然高興起來。她換上一條早先穿過的舊裙子,光着腳,把袖子捲到肩膀上,擦地板,用銀鈴樣的嗓音唱歌,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柺杖喜歡和小麗聊天。小麗說:他們過得可闊氣了,牛肉管夠。不過我總覺着害怕。丈夫小西沒欺負我,可他一走近,就有一股涼氣跑遍我的全身,一直鑽進我所有的骨頭裏去了。現在呢,我怕小婭,她笑呵呵的,不過有時候眼神卻那麼兇,射出綠光。她剛剛睡了半個鐘頭,就跳起來,這兒走走,那兒走走,看有人偷什麼東西沒有……她真可怕。

太陽落下去,濃霧在河面上升起來,白得跟牛奶一樣。黑暗很快降臨,坡下面已經有燈火在閃亮,看上去那片濃霧好像掩蓋着一個不見底的深淵似的。

本村人向來不肯到老葛家來做活,老葛只好僱外鄉人。收割工人在門外叫:老爺,哪怕發給我們一半工錢也是好的!

可是老葛不發給他們,因爲怕他們明天走掉。

柺杖告訴老葛:鐵匠趕集買菸葉,給了店老闆一枚銀幣。不料那銀幣是個假錢。他說是喫喜酒的時候,小西給的。警察把他帶走了……注意啊,老葛,可別出什麼事兒。可憐的孩子!

柺杖說着,嘆氣,又哭又笑。

一片沉默。

夜深了,老葛走進裏屋,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銀幣閃閃發亮,都是些簇新的錢。他拿一個,用牙咬了咬,往托盤上一丟,然後又丟一個……

老葛對小婭說:果然是假的。都是當初小西帶回來的。孩子,拿去,丟在井裏。注意,可別張揚出去。千萬別出什麼岔子纔好……把燈趕緊熄了。

小麗和孃家媽坐在板棚裏,瞧着燈一個個地滅了。小麗媽對女兒嫁了闊人這件事始終還沒習慣,每逢來到這兒,她總是怯生生地。

小麗也過不慣,丈夫走後就不在自己的牀上睡覺,天天擦地板,洗衣服,覺得自己像是來打短工的。

娘倆在板棚地板上躺下來。那兒挺黑,有乾草的氣味。她倆昏昏睡去,又給腳步聲驚醒了,門口站着小婭,手裏抱着被褥。

小婭說:這兒也許涼快點。然後走進來,躺在門口,月光照亮了她的全身。

過了不大工夫,又來了腳步聲。老頭子問:小婭,我剛纔叫你把錢扔在井裏。你扔掉沒有?

哪有這樣的事,把一大筆錢扔在水裏!我已經把它發給收割工人了。

老頭兒又驚訝又害怕:啊呀,我的老天爺!你這個胡鬧的娘兒們!

小婭心煩得長嘆一口氣,收起鋪蓋,抱着走了。

小麗說:媽,你爲什麼把我嫁到這種人家來啊!

媽媽說:人總得結婚,女兒。那不是我們做得了主的。

早就來了消息,說小西因爲製造和使用假錢而關在監牢裏。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開始了。每逢鄉村墓地裏響起鐘聲,總會使人想起他在坐牢,等候審判。

彷彿有一個陰影罩住了這所庭院。正房變得暗淡,房頂生了鏽,店門綠漆褪了色。老葛自己也好像變得暗淡了。他早已不剪頭髮和鬍子,看上去亂蓬蓬的。他也不再一縱身跳上馬車,也不再吆喝乞丐:上帝才養活你們!

人們也已經不大怕他,警官雖然仍舊接受他的按期賄賂,卻把他的店鋪告了一狀。老頭子已經三次被傳到城裏去,爲了賣私酒而受審。老頭子給鬧得筋疲力盡。

他常坐車去探望兒子,請個什麼律師,遞個什麼呈文,給監獄看守送個什麼禮物。

瓦娜說:你應當去求長官纔好。至少可以讓他交保釋放嘛!何必折磨那小夥子呢?

瓦娜也難過,可是長得更胖更白了。她照舊點亮油燈,把家裏收拾得乾乾淨淨,用果醬和蘋果軟糕招待賓客。

村裏開了一家新的磚廠。小婭差不多天天坐着馬車上那兒去。

小麗生了個娃娃,一丁點大、瘦瘦的。小麗沒完沒了地抱他親他,他呢,踢蹬着小小的腿,又哭又笑,跟柺杖一樣。

臨了,審判的日子確定了。老葛提前五天動身趕去。瓦娜每天坐在敞開的窗口,聽大門口動靜,盼望老頭子回來。

小麗她的娃娃玩,歡歡喜喜地說:你將來會長大!咱們一塊兒出去打短工!

瓦娜生氣地說:虧你想得出,傻孩子!他將來要做商人的!

老頭子回來了。判了六年,流放加苦役。在臥室裏,老頭子悄悄告訴瓦娜:我擔心錢。小西給我的錢,一部分我拿來摻混在自己的錢裏了。現在,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它們好像全是假的。我在火車站買票,付了三塊錢,心想別是假錢吧。我害怕。

瓦娜說: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總要想法在你去世以後不要讓人欺侮你的孫子纔好。啊,我真擔心!他算是沒有爹了,他母親又傻頭傻腦……你應當給那可憐的小男孩留下一點什麼纔好,至少把村頭那塊地給他吧。明天你出門一趟,立個遺囑吧。

老葛跑去看孫子,哭着告訴小麗:要是你需要什麼,你開口好了,想喫什麼就儘管喫,只要你身強力壯,好好照應我的孫子。我兒子不在了,不過總算留下了一個孫子。

老葛第二天進了城。幾天後小婭得到了消息,而那塊地就是她燒磚的地方。她檢齊她所帶的一切鑰匙,使勁往老頭子的腳旁邊一扔,大聲嚷:

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我可不是你們僱來的!我辛辛苦苦,深更半夜偷偷出去私運白酒,我累死了,可是你們卻把土地分給那苦役犯的老婆和她的小鬼!你們另外去找傻瓜來吧,你們這些該死的強盜!”

老頭子怕得很,躲在立櫃後面。瓦娜慌得什麼似的,一句話說不出。門口已經聚集了一羣人,看熱鬧。

小婭繼續嚷:你們訛詐來往的行人,坐車的乘客。誰沒有領執照就賣酒?還有假錢呢?你們的箱子裏裝滿了假錢……隨人家來看吧!我要讓你們丟盡臉!我要叫你們趴在我腳跟前求我!我不要跟囚犯住在一塊兒!我收拾一下就走!

當院的幾根繩子上晾着衣服,她一把拉下她那些仍舊溼着的裙子,丟在聾子的胳臂上。隨後,她把所有不是她的衣服都扯下來,丟在地上,拿腳踩髒。

瓦娜哀叫:把那塊土地給她吧!

門口有人說:嘿!這娘們撒潑好厲害!

小婭跑進廚房,那兒只有小麗一個人,在洗衣服。爐子上的鍋裏冒着熱氣。娃娃躺在旁邊的搖籃裏。

小婭仇恨地瞪着小麗:不准你碰我的襯衣!你是囚犯的老婆,應當識相點!

小麗呆呆地瞧着她,嚇慌了,周身僵住,可是她忽然瞅見小婭落到小孩子身上的眼光,就明白過來,可是太晚了。

小婭說:你奪去了我的地,那我就給你點厲害看看!說罷,抓起裝滿開水的大水勺,往娃娃身上一潑。

廚房裏發出一聲全村人從沒聽見過的一聲尖叫,誰也不相信像小麗那樣一個又弱又小的人兒會發出這樣的叫聲。院子裏忽然靜下來。

聾子不斷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懷裏抱滿了襯衣,不慌不忙地重又把一件件衣服掛起來。

娃娃被送到醫院,死了。小麗不等到人家來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屍首,帶回家去了。

半路在一個小池塘旁邊坐下來歇腳。一個人也看不見。太陽睡了,蓋上金黃和火紅的錦緞。長條的雲,紅的,紫的,鋪滿天空。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一隻夜鳥在叫,聲音哀傷而低沉。

小麗不知道自己在池塘旁邊坐了多久,她瞧着天空,心想:現在孩子的靈魂在哪兒呢?它究竟在跟着她走呢,還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間飄蕩?夜裏在曠野上走路是多麼孤單啊。

忽然清清楚楚地傳來人的說話聲:套車!

在她前面,道路旁邊,燒着一堆篝火。馬在嚼草。黑暗中顯出大車的輪廓和兩個人影,一個去套車,一個站在火邊,手抄在背後,對小麗說:你好!

小麗說:我的兒子在醫院死了。現在我把他帶回家去。

老人瞧她一眼,流露了憐憫和溫柔,說:你做娘了,凡是做孃的都捨不得自己的孩子。沒關係,這是老天爺的安排。

他邀請小麗一起上車。車子上了路,吱吱嘎嘎響。

小麗說:我兒子受了一天的罪,睜着一對小眼睛瞧我,想要說話,可又不會說。爲什麼一個小小的孩子,沒犯過什麼罪,臨死以前要受那麼大的苦?爲什麼呢?”

老人說:誰知道呢……不要緊,你的苦惱還算不得頂厲害。人壽是長的。早先,我走着到西伯利亞去,瘦,穿得破破爛爛,光着腳,凍得發僵。渡船上有一位過路的老爺,憐恤地瞧着我,流下了眼淚。他說,你的麪包是黑的,你的日子也是黑的……打那時候起,我過過壞日子,可也過過好日子。眼下,我卻還不想死,好孩子,我還想再活上二十年呢。這樣說來,還是好日子多。

小麗問:他的靈魂在人世間還要飄蕩多少天?

小夥子認真地說:九天。我叔叔死後,他的靈魂在我們的木房裏還呆了十三天呢。

你怎麼知道?

爐子裏一連十三天有敲敲打打的聲音嘛。

老人說:哦,行了。走吧。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相信那些話。

走到岔路口,小麗下車,回到家的時候,牲口還沒放出來,大家都在睡覺。她就在門廊上坐下,等着。

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老頭子,他只瞧了她一眼就立刻明白出了什麼事,好久說不出話來,光是吧嗒嘴脣,說:唉,小麗,你沒保護好我的孫子。

瓦娜醒了,說:你只有一個孩子,可是就連這一個孩子也沒保護好,你這蠢東西。

第二天葬禮結束,小麗才真切地體會到現在娃娃已經不在了。她痛哭不止。而且,她不知道跑到哪個房間裏去哭纔好,因爲她覺着孩子一死,這所房子裏已經沒有她待的地方,她沒有理由再在這兒待下去,她變成一個多餘的人了。

爲了參加葬禮,小婭穿得一身新,臉上撲了粉,忽然在門口出現,大叫一聲:喂,你嚎什麼?閉嘴!

小麗想止住哭,可又止不住,哭得更響了。

小婭跺腳:你聽見沒有?從此不準再上門,你這苦役犯的老婆!滾出去!

老頭子慌慌張張地說:算了,小點聲。她哭,這也是人情之常……她的孩子死了。

小婭說:姑且讓她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可別讓我再看見她的人影!

第二天一清早,小麗就回到孃家去了。

現在店鋪的房頂和前門塗過油漆,明晃晃的,就跟新的一樣,窗臺開着鮮花。三年前出過的事,差不多給人忘光了。

一切事情全由小婭掌管。她買東西,賣東西。不管什麼事,不得她的同意就辦不成。磚廠經營得挺好。由於修鐵路需用磚,磚價漲得厲害。小婭賺了一大筆,給聾子丈夫買了金錶。聾子經常把金錶放在耳朵旁邊。

村裏的女人們用大車把磚運到火車站上,裝進火車,一天能賺兩毛錢。

老葛已經不管生意上的事。他身邊不帶錢了,因爲他怎麼也分不清真錢和假錢。他變得健忘了,要是人家不給他東西喫,他也不要。他們已經慣了,喫飯時候總不記得找他。

他在村子裏蹓蹓躂躂,或者坐在火車站附近的長凳上,從早到晚一動也不動。

村子裏傳播着一種流言,說是他的兒媳婦把他從自己家裏趕出來了,不給他東西喫,說是他靠施捨活着。有人聽了高興,有人替他難過。

瓦娜長得越發胖,皮膚也越發白了。她仍舊在做慈善,小婭也不來過問。

大家已經開始忘記小西。有一天他寫了一封信來,仍舊是先前那一筆好字。顯然他的朋友小薩跟他在一塊兒服刑。紙的最後一行,卻是用難看的、幾乎認不清的筆跡寫出來的:我在這兒一直害病,我很痛苦,請幫幫我。

秋天一個晴朗的日子,將近黃昏,學校的看門人、一個脫了牙齒、七十歲的老頭兒,和老葛、柺杖,三個人並排坐在長凳上聊天。

看門人說:孩子應當養活老人,供老人喫喝,孝敬爹孃,她呢,一個做兒媳婦的卻把公公從自己家裏攆出來了。老頭子沒喫沒喝,上哪兒去好呢?他三天沒喫東西了。應該到法院告她一狀。

柺杖喫驚地說:三天啊!可那娘兒們不錯,她也算賣力氣了。幹他們那行生意,不那麼辦就不行。

老葛聽着,一動也沒動。

村子已經籠罩在薄暮的昏暗裏,老太婆們從樹林裏回來,提着裝滿蘑菇的籃子。女人們成羣地從火車站回來,鼻子和臉頰佈滿紅色的磚末。她們在唱歌。領頭走着的是小麗,眼睛望着天空,用百靈鳥般的嗓音唱着,彷彿在高興:謝天謝地,白天總算過去,可以休息了。

人羣遇見了老葛,大家忽然靜下來。小麗停下來,故意落在大家的後面。等到老頭子走到並排,小麗就深深地一鞠躬,說:您好!

老頭兒站住,沒說話,瞧着她,嘴脣抖動,眼睛裏滿是淚水。小麗從包袱裏拿出一塊蕎麥麪餅,遞給他。他接過去,喫起來。

謝天謝地,用了兩天時間,我終於把契訶夫的這篇《在峽谷裏》,改寫完了。原文是三萬字的中篇小說,我改寫成了七千字的故事。這中間,我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氣,因爲被小說裏的愁苦與醜惡,逼迫得透不過氣。

終於,改寫完了。我想找個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大哭一場。那苦難深重的小村莊,那暗無天日的時代,那絕望中一絲微弱的人性光芒,還有,契訶夫那鋒利冷酷而又慈悲溫柔的文筆。

真幸運,在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這樣沉默、隱忍、寒涼徹骨而又溫厚慈悲的作品,這樣樸素到土氣而又高貴到令後世讀者自慚形穢的作品。

雖然這篇《在峽谷裏》,比起契訶夫的其他小說,流傳不夠廣,名氣不夠響,但是,我不得不說,這篇小說裏的人物,無論男女,他們形形色色的靈魂:善良的、卑劣的、虛僞的、真誠的、暴烈的、平和的靈魂,至今依然在人世間遊蕩,越過廣袤的西伯利亞,在東北平原、在黃土高原、在長江流域、在珠江三角洲、在歐亞大陸、在南北美洲、在一切有人類生存的地方,在19世紀,在20世紀,在21世紀,永遠地遊蕩。

當天上有日頭照耀的時刻,或者月光如水星漢燦爛的時刻,他們會將自己透明的身影,投射給每一寸土地上的衆生,直至靈魂附體,直至成爲我們身邊活生生的鄰居親友,成爲我們自己。

別的,沒啥好說的了。

文字的殺傷力太可怕了,我需要安慰,在文字之外,也許,圖片可以做到?

感謝萬能的網,無論哪個瀏覽器,只要通過關鍵詞搜索,都能跳出來一堆圖片:黑白兩色的、粗糲沉重的,一點不優美不輕盈不絢麗不討喜的,風格古老的素描圖片。

正合我心意。

只有更黑暗的,才能夠沖淡黑暗,只有更憂傷的,才能夠安慰憂傷。

當我不辭辛苦,一點點把這些圖片插入文字之後,我心裏,總算稍微好受了一些。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名氣響亮的,如:套中人,小公務員之死,萬卡,第六病室,名氣比較響亮的,如:胖子和瘦子、苦惱,帶閣樓的房子,帶小狗的女人,還有名氣不太響亮的,如:農民,在峽谷裏,在流放地,黑修士,薇羅奇卡。每一篇,都當得起“偉大”一詞。這一篇,尤其是。

我跟着契訶夫的一字一句,慢慢地看,慢慢地陷入無言的悲涼。

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寫到此句,湯顯祖丟下毛筆,跑到牆角大哭。他是原創,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不能自已,可以理解。

我沒有想到的是,作爲讀者和改寫者,一樣悲傷到不能自已。

謝天謝地,我的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這麼好的文章。這是多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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