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過是條狗

鐵閘門“吱丫丫”緩緩上升,一束絢爛的陽光,穿過茂密的垂葉榕樹隙,瀉在我的小書店門口。門前的保潔工人,正拿着大掃帚,奮力地梳理着鋪滿馬路的榕樹葉子。

又是週末,又是新的無聊一天,我向後拉伸着肩膀,伸了一個愜意的懶腰。

隔壁的花店早就開門了,我店門方纔懶洋洋升起。倒不是我惰性使然,實在是早開晚開,書店都是門可羅雀。

花店的老闆娘,坐在門口,端着一個大碗,自己吃一口,又喂身邊幾歲大的小孩吃一口,招呼一下過路的客人,不時把弄一會手機。

這時,一條棕黃色的母土狗,拖着骨瘦如柴的身體,夾着尾巴左右張望,躡手躡腳地穿過馬路,聳拉着耳朵,戰戰兢兢地靠近花店。顯然,它聞到了碗裏的飯菜氣味。

“走開!哪來的死狗。”老闆娘呵斥,順手就抄起一把掃把,作勢將土狗嚇跑。連掃地的保潔工人,眼睛都被這忽然的喊叫聲吸引了過來。

那狗後腳一蹬,腳底發出“嚓嚓”的聲音,身體猛烈一擺,後腳蹬前腳扒,轉眼就跑到幾十米開外。在不遠處停下來,可憐巴巴地回頭望着這兒。隨後它又盯準了一間湯粉店,戰戰兢兢地靠近……

結果,迎接它的自然是另一把掃把。

臨近12點了,書店裏來的幾個學生,也陸陸續續回家吃飯去。我隨意點一份外賣,坐在門口,打開飯盒享用。那條土狗,不知何時,竟出現在我店門口。

它瘦得皮包骨,低聳着腦袋,用可憐巴巴的眼神,警惕地盯着我,試探性地左右徘徊,隨後慢慢靠近。見我沒理會它,便大膽地走到離我不到兩米遠。它翹起鼻尖,聞聞嗅嗅,垂着的尾巴也揚了起來,緩慢地左右搖擺,向我示好。

我隨手將半塊蛋黃,丟在它的面前。

它先是用鼻子聞了聞蛋黃,確認是食物後,迅速地用嘴叼起,拖着尾巴跑到幾米外的樹下。不消一秒鐘,那半塊雞蛋就被它吞入腹中。又回到我面前,揚起的尾巴揮動得更加賣力,嘴裏還不時發出嗚咽聲。

我本來胃口便不好,便將剩下的一些白飯,都倒給它吃。它聳動着腦袋,大口大口的嚼着飯,不時發出犬牙磕碰的聲音。

“你喂這東西一次,以後它天天來的。”旁邊的花店老闆娘,原來一直盯着我們。

“一點剩飯而已。”

“這種野狗帶了很多病毒的,什麼禽流感,艾滋病啊……髒死了。”她似乎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便回店裏去了。

花店老闆娘的話,怕是被那條母狗聽到了。自那天以後,它天天都來到店門口。最初是中午來,跟我分享我的午餐。然後是吃早餐和晚餐的時刻來。再後來,每當早上我升起鐵閘門,都能見到它,蹲在我門口的那條榕樹下。但是,它似乎有自己的窩,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所以它從不在我店門口過夜。

它的身體,也慢慢變得敦實起來,不似初見它時瘦弱。

開書店的這些日子,最忠實的客人,不是某位愛讀書的人,而是一條骨瘦如柴的流浪狗。

“它怕是把你當它主人嘍。”花店老闆娘揶揄我。

我也只能微笑着,無言以對。只消幾餐白飯,就有條狗給我看家,也還是不錯的選擇。

那天,我在書店裏聚精會神地看着一本孫紹振的雜文集,一篇文剛好寫到了狗。文章借“狗”,講到了中西方的文化差異。想是也怪,美國人夸人能用“lucky  dog”,罵人也能用“son of bitch”。

想是人性總是帶着虛僞,一邊說狗是人類忠實的好朋友,一面又喜歡用“連狗都不如”作貶義詞。

正想着,隔着書店的落地窗,看見隔壁花店老闆娘的小孩,爬着爬着,半個身子已經出了馬路。我意識到了危險,正要衝出去,看見那條土狗,衝過去用嘴巴死死拉扯住小孩,小孩於是大聲哭叫起來。

她的母親一邊玩手機,一邊在和客戶討價還價,沒有注意到小孩已經爬出去。她聽見小孩的哭聲,馬上放下手裏的生意,拼命衝過去一把抱住小孩。

“兒子,我的兒子!”她焦急地喊出了聲。

小孩在母親懷裏哭得更大聲了,花店老闆娘也激動地哭出了聲,不住親吻他的孩子。

“那狗,那狗呢……我要謝謝它。”她側着身子,低頭尋覓狗的身影,它早被女人嚇得不見了蹤跡……

自那以後,花店老闆娘再也不排擠那條母狗了。甚至沿街的幾個店鋪,聽說了它的光榮事蹟,都稱讚不已。這段時間,這條街上的很多人,包括那個老闆娘,見了我的面,第一句話都是那條狗。甚至附近的一些居民,包括看書的學生,將食物打包,送到書店門口的樹下給它。

它能感受到大家的好意,尾巴使勁地左右搖晃,表達着它的謝意。

我書店的生意,也因爲它的壯舉而有了一絲起色。很多居民都借買書的藉口,過來看一眼它。

令我自豪的是,它似乎認準了我的書店,每天開門,都能看見它晃動着尾巴的身影。每到飯點,就回來樹下等待食物,每到晚上,又回自己某個地方的窩。

這陣“救人”的熱度過去,日子又漸漸恢復平靜。羣衆的熱情,就似刮過這榕樹的風一樣。風起風停能使樹葉飄零,卻不改變樹的生命軌跡。

那條狗也悄無聲息地起了變化,它的肚子不知不覺地脹起來——是的,它懷孕了。

她每天的飯量更大了,因爲還得喂自己肚子裏的幾個孩子。我不自覺地給它加餐,經常將整個雞蛋,整塊雞肉豬肉都餵給它。

“幾胞胎呢,你猜猜?”隔壁的老闆娘抱着孩子。

幾胞胎呢?我心裏也想。

此後每過一天,它的乳頭似乎都更加飽滿下垂。我心裏默唸着,希望它們母子平安。想來也是奇妙,不知不覺我已經和它相處了半年多的時間。

在兩個月以後,它的肚子重的壓彎了它瘦弱的腰。那天一整天,我都沒見它的身影。隔壁的老闆娘,還有幾個學生,都好奇地問我它去哪裏了。

我整晚都在焦急中度過,第二天,不到六點半我就開門了,微弱熟悉的朝陽穿過樹陰,灑在我的門前。我希望一打開門就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啊!它真的在,它的大肚子癟下去了,它顯得狼狽不已,無力地揮動着尾巴向我問好,發出嗚咽,可憐巴巴的望着我。它一定成功生了!

我內心欣喜不已,拿出昨夜的剩飯剩菜給它。它不似分娩前這麼狼吞虎嚥,是無力卻又逼迫自己吞下那些食物一般。剛吃完,片刻都不逗留,轉身消失在燦爛的朝陽中。

那天以後,每到飯點它又是準時到來。花店老闆娘也爲它興奮不已,拿來很多美味的食物給它。

“它的窩在哪裏呢?”她問我。我聳聳肩,確實不知道。

很多人打算跟蹤它,但是哪那麼容易,每次都被它靈敏的聽覺發現。然後它便帶着人在附近轉來轉去,人自覺沒趣,慢慢的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儘管食物已經足夠豐富,但它還是慢慢消瘦下去,它的乳頭也變得乾癟枯槁。幾個星期後,它開始將我給它的食物吃一半留一半,將剩下的食物含在嘴裏,叼往別地。於是吃一餐的時間,分成了好幾趟。或許因爲吃不飽,或許因爲奔波勞累,它變得愈發消瘦憔悴。

在那天中午,遠沒到晚飯的時間,它忽然出現在我店門口,仰起頭嗚咽着,吼叫着,急切地揮動着尾巴,然後跑出去幾米遠,邊叫邊望着我。

“怎麼了,沒吃飽嗎?”我將冰箱裏一塊荷包蛋丟給它。

它沒有吃,只是嗚咽着,“汪汪”吼叫着,從遠處急切地望着我。我意識到什麼,慢跑跟着它。我們穿過住宅區,沿着污水河跑了幾百米遠,在一個廢置的大水泥管面前停下。我氣喘吁吁,看着水泥管道里鋪着幾塊破布。它圍着在管道門口打轉,急促地嚎叫嗚咽。

我知道那就是它的窩,但它的孩子呢?這就是它叫我來的原因,它的孩子不見了。

我沿着河道找了幾公里,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回到原地,它早不見了影子。我無能爲力,只好回到書店。

自那以後,它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書店。

不久,我對書店產生了厭倦,打算關閉書店時,我又想起了那條狗。我又到那裏,盯着水泥管道往裏望去,那兒只有幾塊破布。

一個綠化工人到我身邊。

“看什麼呢?”他好奇地問

“哦……我在找這以前住着的一條狗。”

“那條狗啊,我記得,還生了四條狗崽子。”

“哦?”

“我和幾個工友,等那狗崽子長得差不多,就趁着母狗出去,將它們抓回去,宰了做狗肉煲了,一頓大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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