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證據確鑿的姦殺案

1


不到十點,我們就登上山了。扶着圍欄遠眺,一片四季常青的山野,遠處的山腳,是整齊堆滿貨櫃的碼頭,一艘貨輪正駛出港口,拖出兩條白白的水花。

上班日,山上的遊客不多,颯爽的秋風吹得人格外清爽。旁邊的空地上,幾片枯葉被風捲起,不得已的低低打着旋。

“很抱歉一大早約您出來爬山,說實話,這有點不符合規矩,但是,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單獨跟您說說……今天是詩穎的生日,您還記得這個地方吧,您病剛好的時候,在您女兒的生日那天,帶着您的女兒來過這裏。”

我望着那艘漸漸模糊的貨輪,說完,轉過來看着她。

霍女士先是顯得吃了一驚,隨後又恢復平靜,顯然經歷這一番風雨波折,什麼她都見怪不怪了。她望着那艘貨輪,微笑着說。

“畢竟是警察啊,這點東西都調查的這麼清楚。陳警官,您就直說吧,這次找我費這麼大勁,不會是爲了爬山這麼簡單吧。對我女兒的案件有幫助,我一定盡力而爲。”

我勉強擠出一笑容,看着她說:“你女兒的案子,我恐怕,只能要求檢察院以強姦罪起訴了,我恐怕調查的結果,對您的期望不利……”

“強姦罪?就只是強姦罪……”她聽到我的話,對我咆哮。

“我女兒被強暴了,還被那個畜生砍了47刀,活活砍死……你們就以一個強姦罪關了他?然後讓他託關係,兩年後又被放出來,禍害其他人?”

她怒目圓睜,眼角佈滿了血絲,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

“您應該早就知道您女兒詩穎,被他繼父性侵的事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感覺得到聽到這句話,她的憤怒在漸漸消散,歸於冷靜。

“您先告訴我答案,然後我才能告訴您一切,我相信裏邊很多詩穎的事,也是你想知道的。”

我目光想回頭尋覓那艘貨輪,它已經消失在廣闊的大海。


2

我連夜來到局裏時,已經是深夜9點。接到省裏直接調我來處理這件案件的命令,我絲毫不敢怠慢,我知道,這肯定不是一件簡單的幼女性侵虐殺案。

屍檢報告出來了,死者霍詩穎,女性,將滿14歲,在家裏房間被發現赤裸着躺在地上,周圍散落了很多情趣用品,避孕套等。

死者死前曾遭受性侵,並且身體一共有47處刀傷,現場極其血腥,致命傷在胸口——被水果刀一刀準確無誤地扎入心臟,並且行兇工具水果刀,沒有一點指紋——兇手是用旁邊的一塊布,握着刀行兇的。

現場還遺留了死者霍詩穎的手機,死者偷偷錄下來的當晚的性愛視頻。視頻畫面淫穢不堪,一個未滿14週歲的女孩與嫌犯玩起成人遊戲。

此外手機裏面還存留了大量的,劉世雄生前強迫死者的性愛視頻,時間橫跨一年多。

嫌疑人算是當場就被抓獲——她的繼父劉世雄。

警察到達案發現場時,時間過了晚上十點半。醉醺醺的劉世雄癱倒在現場。警察在現場找到了各種情趣用品,還有避孕套,醒酒藥。事實上,除了10點左右,先接到聽到求救聲的鄰居的報警電話,後來,還接到一通來自案發家裏的報警電話,報警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劉世雄自己。

死者霍詩穎,和其母親霍雪瓊,還有嫌煩繼父劉世雄,三個人居住在郊外的別墅,也就是案發現場。

其母在劉世雄當校長的市第一中學裏面當外聯文員,死者則在此校就讀八年級。案發當天,其母被劉世雄派往外地出差。

死者體內的精斑DNA與劉世雄的完全匹配,家裏密佈的監控也顯示,當時家裏並無外人。

專案組認爲案情基本無可辯駁,就是劉世雄,當晚強迫與死者發生關係後,在房裏喝起了酒。因爲一些原因,加上酒勁,拿起水果刀砍向死者。死者呼救時被鄰居發現,並報警。

酒勁過去後,劉世雄想報警,謊稱案件行兇者另有其人,轉移警察注意。

但是警察到達後,他還來不及處理現場,就被當場俘獲。

“基本就這麼定下了,證據確鑿了。趕快把事情結束了,整個中國的人估計都他媽盯着這個案子。”

謝局長在警察局過道追上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遞一支中華煙給我。我放進嘴裏,正用手摸索着口袋的火機,他已經打着手裏的佐羅打火機,把火遞到我面前。

“上頭催得緊,各大媒體報社,天天打電話問。原先負責這個案子的傢伙,被我直接拿下來了。他太嫩,還跟上頭報告說這件案子還有疑點,所以上頭派了你來。”

局長自己也點了一支菸,放嘴裏打着火。煙慢慢升騰,模糊了他的臉。

“那年輕小子不懂,一直跟老子槓。這世界有人在乎真相嗎,媒體在乎?羣衆在乎?領導在乎?大家更樂意看到的故事,無非是一個誘姦幼女的變態繼父,被繩之於法。過了幾個月,大家又會忘了這件事。繼續忙各自的吃喝拉撒。”

局長眼神輕蔑地對我挑了一挑眼睛,我低下頭,微微頷首示意。

“感覺玩得差不多,就結束了案子。劉世雄上頭有人,所以省裏纔會叫你來。這種案件,叫誰都沒用,整個世界都看着他死。他也死有餘辜。”

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直到穿着寬大制服的臃腫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過道里,煙還凝聚不散。


我來到案發現場,這是一棟位於郊外的私人別墅,裝潢豪華。庭院裏是精緻的花園,裝點着名貴枝木,假山噴泉。

自然,能住在這小區的,幾乎也是市裏面的有頭有臉的人物。

現場被保護得很好。這是一個14歲花季少女的閨房,清一色粉紅色的牀單,蚊帳,窗簾。粉色本來是多麼甜蜜的顏色,我想。

可就在這房間裏,一個男人常年累月,一而再的對一個10多歲花季少女做出齷齪的事情。

我看着案件資料上血肉模糊的照片,想象着也就在這裏,一個醉酒的男人,一刀一刀地砍向死者,猶如凌遲一般。女孩絕望地一直喊叫,直到被尖刀刺入心臟,呼吸停止。

儘管已經過去多日,現場地板殘留的血跡仍然讓人觸目驚心。

離異的霍雪瓊,在霍詩穎12歲這年,嫁給了52歲還沒結婚的劉志雄。

霍雪瓊只有初中文化,前任丈夫是一個小學數學老師,據說爲那個男的墮過一次胎。等懷上詩穎,那男人聽說是個女的,便再次要求墮胎。這次霍雪瓊便嚴詞拒絕了,男的拗不過,只有和她離婚。

那時事業單位的人,生二胎無疑是自毀前程,唯有一胎博一個男孩。

後來機緣巧合,霍雪瓊帶着水靈靈的女兒,想入學市第一中學,認識了作爲校長的劉世雄。與其說是看上了當時已經36歲的霍雪瓊,不如說是當時就對年少聰慧的霍詩穎心懷不軌。

兩個人幾乎是結識不久就閃婚,霍雪瓊自然而然就被劉志雄安排到學校工作,女兒霍詩穎也順利入學市裏最好的初中。

只是後來霍雪瓊患上急性敗血症,住院很長一段時間。

霍詩穎留下的性愛視頻,很多就發生在這段時間。

“陳警官!”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索。文警官來了,他就是這起案件上一位負責人,我特意請他來協助我。

年輕的文警官,讓人在這個壓抑的房間裏,感受到一絲絲生的氣息。

“你來啊,嗨……就等你爲我這個老人,排憂解難。”我說。

“哪里哪里,您可是聞名警界的神探,能協助您,我纔是三生有幸。”他被我的話說的有些尷尬。

我們稍稍寒暄,便互相分析各自的看法。

強姦罪是無論如何都逃不了的,因爲視頻證據確鑿。而且與未滿14週歲的女孩發生關係,無論如何,都會被判強姦罪。

是啊,這個孩子,幾乎都要到14週歲生日了,卻遭此橫禍。

“劉世雄如果真的想要先報警,來混淆警察視線,那他怎麼會蠢到,沒處理犯罪現場就報警,注意是幾乎一點都沒處理。避孕套在現場卻沒有用,還有情趣用品,醒酒藥一地。”

文警官一下就指出最矛盾的地方。

“醒酒藥?有什麼用。”我好奇。

“應該是給劉世雄喝的,這倒沒什麼奇怪。”他說。

“並且,案件發生時,鄰居指出女孩窗口一直沒關,但是隻能聽到呼救聲,並沒有清楚看到裏面有搏鬥的人影。”文警官走到牀邊,用指着對面的鄰居房屋。

“另外……”我開口。心想文警官雖然年輕,但是敏銳的辦案嗅覺讓我欽佩。

我順手拿出屍體照片,指給他看。

“死者傷口全都在正面,刀口都是斜向下砍去的。此外左右手臂傷口出奇的對稱,彷彿是刻意被刻上去的,左手臂傷口深,右手臂傷口淺。”

“而手臂以外所有的傷口,一直到腿部,傷口深,呈雜亂無章分佈。”

我思索一下,看看文警官的表情,他顯然也在思考。

“而且……”我接着說,“胸口的刀傷,是一刀致命。意味着兇手,亂砍了幾十刀,最後卻一刀準確扎入心臟。”

“如果是爲了虐待對方,那麼最後直刺心臟的這一刀,是不是就自相矛盾了。而且這麼虐待,自然就引起呼救,可是卻連窗都不關,未免太高調了。”我說。

“那麼也有可能,刀傷有的是在死後才砍的。一刀致命,然後虐屍……”說到這,他說不下去。

“也難說,別忘了劉志雄當時是喝醉狀態,喝醉了怎麼能一刀就命中死者心臟,並且還清醒的記得用一塊布包着刀,防止留下指紋,而且對方還在反抗呼救的情況下。”我幾乎都把自己說蒙了。

“那會不會存在第三者,或者更多人,趁劉某昏迷,殺了受害人,嫁禍給劉某呢?。”文警官大膽的發出疑問。

我微微的搖了搖頭“很難說,畢竟監控已經顯示,當晚很難有第三者。”

一番討論無果,我在房間裏搜索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我在抽屜裏翻到了一本女孩的日記,日記似乎前面部分被撕掉不少。日記裏,夾了她和母親在某座山頂的一張合照。

“那是咱市裏的梧桐山。”文警官說。

稍加猶豫,我猶豫,是不是應該給一個死去的女孩,留一點私人尊嚴。

女孩的日記,永遠定格在案發前一天。

看着那蒼白的日期,我還是決定拿走了它,我覺得,如果我能查出真相,是對她最好的慰藉。


3


這兩個月,局裏幾乎被各種媒體和領導擠破了門檻。

網絡,報刊,電視媒體三天兩頭就跑去採訪受害人母親。向社會發問,說一些批評警察局辦事不利,批評學校制度的話。

還從沒有一件案件能引起如此大的反響。據說是因爲女孩被誘姦的視頻,被人惡意發到了網上。

我幾乎動用所有的力量,一直向局長試圖多爭取一些時間,因爲案件還有諸多不明。可是每拖一天,就會遭受各方輿論壓力,質問我們爲什麼還不要求檢察院起訴嫌疑人。

迫於各方壓力下,在案發兩個月多後,局裏只能請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和強姦罪,馬上起訴劉世雄。事實上,無論如何,真相如何似乎都不重要。僅憑強姦幼女,就足以讓這個社會的人,憤怒到希望看着劉世雄死。

這些人就這樣,平時遭受多大的不平,都只能忍氣吞聲。所以一有宣泄口,便是一頓口誅筆伐。

我只能抓緊時間做我能做的。

對於劉世雄的審訊,幾乎審來審去就那些話。他堅持是受害人勾引他上的牀,說情趣用品確實是他買的,但是當晚是受害人帶到房間的。

至於受害人的死亡,他說他喝醉了,醒來以後發現她倒在血泊中,於是急忙報警。、

“其他話,我只會跟我律師說了……你們扳不倒我,你們謝局長也不行。”他趾高氣昂。

顯然,一個知識分子的過分自信,讓他不知道自己這次幾乎是死路一條。


我還詢問了死者的母親霍雪瓊,她表示案發當天,她收到劉志雄指示,讓她出市外處理一單學校投資事宜。

“我早就知道,他其實沒安好心,我的女兒……”她捂着臉,痛苦地抽泣。

“您說早就知道……嗯,是早就知道什麼?”我注意到某些詞後面似乎隱藏什麼信息。

“沒什麼。”她用紙巾擦了擦鼻涕,語氣裏似乎想收回剛纔的話。

我不便深問,怕觸及她的痛處,那一刻我被感性支配,便岔開話題。

“對了,你知道你女兒有寫日記的習慣嗎,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我問。

“應該很早吧……上小學不久就開始了,聽她說過。”母親似乎對於這個話題,還是比較意外。

“上小學不久?您確定?”我吃驚,因爲翻遍了整個房間,我都沒有找到其他日記,甚至那本日記的消失的前面部分,我都沒找到。

“非常確定,因爲那時……那時他還要我買日記本來着。”

“好的,非常感謝,我一定會盡快查出真相的。”我起身打算離開審訊室。

“真相,還要什麼真相,劉世雄那個王八蛋就是兇手,難道這不是真相嗎?”她情緒越說越激動。

我回頭看他一眼,默然不語,轉身關上門,離開審訊室。




開庭的日期越來越近,我打算在那之前在爭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可是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尋找什麼,真相嗎?

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姦殺了一個還在花樣年華的少女,已經證據確鑿。這不就是所有人都樂於見到的真相嗎?並且就算再詭辯的律師,也無法將這個案件逆轉。

除了證據確鑿,連殺人動機都不可辯駁,那就是受害人在死前,拿自己拍下的視頻威脅劉世雄,從而導致他痛下殺手。而且那幾十刀累累的刀痕,意味着劉世雄,幾乎是一心要致女孩爲死地。

殺人動機這麼確鑿,意味着將故意殺人罪,辯護爲過失殺人罪的機會,非常非常渺茫。

劉世雄幾乎是死定了

可是我還在追求什麼,難道是對一個惡貫滿盈的人,或者說對人性,抱有一絲希望,希望他不是那個殺人兇手?

思慮再三,我打算最後去學校再做一些走訪,這時接到了文警官的電話。

我接通電話,電話裏傳來聲音:“喂,陳警官嗎,我這裏在事發地附近有了一些小收穫。”

“一小時後,來市一中跟我會合。”我說完掛斷電話,發動車子。


4


文警官早就等在門口了,我們給門衛看了看警徽,在他打電話的時間,偷偷溜了進去。

我們沿着學校的校道並肩行走。我打開煙盒,搖一搖,推到文警官面前,他揮揮手拒絕。於是我自己點了一支。

剛過完國慶節,學校裏到處掛滿了慶祝國慶的紅標語。路邊是學生出的一排宣傳黑板報,一律清一色的歌頌祖國的論調。

文警官這時開口了。

“案發附近的一個24小時藥店,說受害者當晚七點左右,去過店裏買東西。”

“都買了什麼?”我不經意地問,注意力從那一排黑板報上拉回來。

“醒酒藥。”他表情有些古怪。“她說是爸爸叫她買的,還問了店員,藥效大概多久起效。”

聽到這個我被煙嗆了一下,眼淚都被嗆出來了。咳嗽還沒完,我勉強說話。

“買這東西,只能爲了醒酒。劉世雄叫她買給自己醒酒,目的何在呢?”我呢喃。

這時一個保安走過來,示意我校園不能吸菸。

“抱歉抱歉,一時沒注意。”我俯下身子,將煙在地上掐滅,隨後丟進附近的垃圾桶。



“詩穎一直是班裏成績最好的,也是最乖的,唉……真沒想到她會發生這些。她都快過14歲生日了……天哪。”詩穎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年輕靚麗的的周老師,一邊說,一邊搖頭。

我們是在上課時間,直接叫她出來的,教室裏,同學們七嘴八舌的在討論什麼。

“該說的,我前兩個月,基本都跟其他警察說了。”她語氣裏,似乎在逃避什麼。

“對的,我們明白,我們……”

“那您就把沒跟我們講的說一下吧,爲了那個孩子。”我打斷文警官的話。

“我相信學校領導,肯定料到警察會來詢問,估計預先都跟你們打好了招呼。”我注視着周老師的眼睛,我感覺這個漂亮的姑娘,一定有什麼想告訴我們,只是迫於一些壓力。

“所以我直接來找您。我相信找其他的老師和領導,得到的回答都是廢話。我找您,是因爲您是她筆記裏一直提到的老師,她很喜歡您。”

周老師聽到這,嘆了口氣。

“也罷,反正這裏不行,還能去差一點的學校。”她露出一絲苦笑。

“這個才十幾歲的孩子,出事前幾天問我,幼女性侵會被判多少年時,我驚呆了。”她說。

“她纔不滿十四歲啊,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她還問我殺人罪,是不是也不一定會被槍斃。我不知道她問這些是爲了什麼,我害怕她遭遇什麼,或者是想去做什麼事情。”周老師說着說着,已經眼淚盈眶。

“我很自責,我想問她發生了什麼,她不肯說,還一直求我告訴她。於是我上網查了以後,告訴她具體情況。告訴她殺人也分過失殺人和故意殺人。”

我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周老師。

“謝謝”她繼續說。

“我打電話給她的母親,問她什麼情況,她母親一直說她會問詩穎的。過幾天後,就出事了……學校一直要求封鎖消息,不然就撤我的職務,所以我……”周老師眉頭緊蹙,她的內疚,讓我也無地自容。

“同學間有什麼事情,有傳到你耳朵裏嗎?”我問。

“同學嗎……呃,案發前不久,她的舍友,發現她在陽臺上燒日記——你知道她很少回家,大多數時間都住在學校吧。她把她幾年寫的日記全燒了。學生宿舍禁止明火的,所以就被投訴到我這裏來了。”周老師說。

“日記?……好的,沒事了,今天的對話,只有我們知道,放心。”我拍拍她的肩膀,轉身叫上文警官,迅速離開學校。



離開學校,路過美食城,文警官建議我們進去吃一頓。這時我纔想起,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忙着案件,還沒吃過東西。

從美食城出來,天已經黑了。

文警官本來點了啤酒,被我又退了回去。

“你還敢喝啤酒?就不怕變成第二個劉世雄。”我調侃他。

走在廣場上,人已經多起來了。廣場上雜七雜八,擺滿了各種攤檔。讓人眼花繚亂。

我腦海不斷的構想起醒酒藥,日記,生日,沒指紋的水果刀這些東西之間的聯繫,可是他們猶如我吐露出的香菸,怎麼抓都抓不住,無法湊成一個完成的圖案。

有個人,始終藏在暗處嘲笑着我們,我嘆了一口氣。

可我又感覺,其實我們一直都徘徊在真相的門前,只是差一把鑰匙,就能打開門,看透一切。

哪怕劉世雄這種惡貫滿盈的人,我也覺得,不能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我們路過一個變魔術的攤位,一個禿頭的魔術師,穿着一套很破舊的魔術服,手上拿着幾頂高高的魔術帽,在表演魔術。

他拿着一個蘋果,放進其中一個帽子裏。然後將三個帽子蓋在桌面上,轉來轉去,讓觀衆猜蘋果在哪個帽子裏。

“其實猜哪個都沒有用,因爲根本就不在帽子裏,一開始他就把蘋果藏到身後去了。觀衆註定贏不了,因爲一開始就被誤導了,大家怎麼猜都是徒勞。”文警官看着魔術師雜耍般的轉着帽子,悻悻地說。

我感覺文警官似乎說破了什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嗎?”他一臉木然。

“我說觀衆註定輸了,因爲一開始就被誤導了,怎麼猜都是徒勞。”

我猛然間茅塞頓開,我激動的手舞足蹈,近50歲的我,經歷過大大小小各種案件,卻從未像今天這麼高興。

“你怎麼啦?”文警官被我的喜悅感染了,也笑得不行。

可是猛然間我情緒又跌落到谷底,我意識到,如果真相被揭露,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事實真相就一定意味着正義嗎?

我悵然若失,無比後悔我翻看那個女孩的日記,我知道我將辜負這個女孩所有努力。

我先打電話,告訴局長,這場訴訟需要延期了。隨後猶豫着,我又撥通了霍雪瓊的電話,約她後天一起去登山——後天是詩穎的生日。我覺得,這個女孩的生與死,與這個母親都息息相關。

她騙了所有人。


5


“那時剛上初一,我也剛出院。發現詩穎的身體有些異常,我就猜到劉世雄做的事情了。”她終於開口。

“我從詩穎嘴裏得到答案後,就去找劉世雄理論。他說他保證以後不會再對詩穎動手,但是如果我咄咄逼人,他也可以毀了我們母女,這個市很多領導都是他的學生。”霍雪瓊說這話,眼神無比平靜。

“他說他會曝光詩穎的事情,還會讓他在這個市任何一間學校都待不下去。還會讓我失去我的工作,把我們從這個城市抹去……我不能接受!”她轉過頭,嘴脣微微顫動着。

“我拼了命纔在這個城市可以立足,我不能因爲這個而前功盡棄。我本來以爲,只要能在這個城市活着,做一條狗也比在鄉下體面。”她眼神裏,說不出是堅毅還是虛無。

“直到詩穎走了,被那個畜生殺了,我的所有希望,也就沒了……”

“他並沒有殺她,我打斷她——至少,沒有殺她的肉體。”我說。

霍雪瓊呆呆的望着我,嘴脣顫抖地愈發厲害。我知道她在等我的答案

“那天晚上七點多,詩穎買了醒酒藥,然後勾引——請允許我用這個不敬的詞,詩穎將劉世雄的酒,還有收藏的成人情趣用品,全部都帶到房間,像往常一樣,架設好手機拍攝,然後勾引劉世雄做起那些事情。”

我感覺自己不知爲何就喉嚨乾澀,我嚥了一口口水。

“然後,她沒有擦去身體痕跡,緊接着不斷地給放鬆了警惕的劉世雄灌酒,直到把他灌得差不多醉睡下,這時應該差不多九點。詩穎就將預先買好的醒酒藥給他吃,詩穎問了藥店的人,藥起效應該兩個鍾,這是她的計劃的關鍵。”

“計劃?”霍雪驚訝地看着我。

“對,我們一開始就被誤導了,所以怎麼猜都是徒勞……根本就沒有兇手,怎麼找得到兇手呢?”我苦笑着說。

“此後她打開窗,大聲呼救,吸引領居的注意,等到差不多時間,她就用布包起水果刀……”我猶豫,我感覺自己內心也激動得厲害,我不想構思起那個畫面,可是我腦海卻不斷地涌出那個畫面。

“她裸露着身體,坐在地上,用右手拿刀,一刀刀地砍向自己的身體,砍完自己下腿和身體,便砍自己的左手,砍完左手,便換用受傷的左手拿着刀,砍自己的右手……天哪,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得藏有多大的憤怒,纔會促使自己做出這些事。”

我轉向霍雪瓊,她雙手緊緊捂着臉,已經淚流滿面。

“這也是爲什麼刀口都是斜向下,並且都在屍體正面——因爲那是自己對自己的摧殘。而左右手臂的刀傷是對稱的——是因爲她換了一隻手拿刀。而那隻手已經受傷,所以砍向右臂時,右臂的刀傷比較淺。”

“唉……”我嘆了一口氣。

“然後呢,你想說她是自殺?”霍雪瓊用雙手抹去淚水,怒目盯着我說。

“然後,這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也到了這個計劃的最後一步,她肯定緊緊咬着牙,才刺出去最後一刀——在她的心臟部位。這也是爲什麼這一刀能準確無誤,因爲那是一個一心尋死的人,對着自己刺出去的最後一刀。”

“你騙人,你們都是騙子,你們肯定是收了劉世雄的賄賂,所以才這麼說。你爲什麼要來告訴我,是爲了告訴我我的女兒白死了?”她咆哮着地抓住我的衣領,幾十年來,我從未看見過如此噴涌的怒火,那是來自一個母親的怒吼。

“我問過她的老師,周老師,她也打過電話給你吧。”

“打電話給我?”她抓住我衣領的雙手,漸漸鬆弛落下。

我又嘆了一口氣,轉身望向港口,又有一艘貨輪,緩緩地使出港口,背後拖着兩條白白的水花。

“詩穎問過老師,幼女性侵和殺人罪的事情,她知道了未滿14歲,就算是主動勾引劉世雄,他也算強姦罪。當然這不是她的目的,因爲就算只有以前的錄像,也足以定他的強姦罪,可是以劉世雄的裙帶關係,估計沒有一年就出來了。”我說。

我望着那艘貨輪,我覺得它似乎行駛地格外艱難。

“所以她計劃了這次事情,在她幾個月後的14歲生日前。一個未滿14歲的少女,被如此殘忍地殺害,在確鑿的證據以及殺人動機面前,誰也不能改變故意殺人罪的定罪。並且我相信,將視頻傳上網絡,也是她所爲,是爲了利用輿論的壓力,讓劉世雄永不翻身。”

“那你就親手毀了她的一切努力?”她的反問使我默然。

“並且,她還燒了你出院前的所有日記,目的是爲了您。”我說。

"爲了我?”她愕然。

“是的,因爲一旦劉世雄強姦罪成立,那麼勢必會調查您作爲母親,怎麼會一直被矇在鼓裏。這時她的日記就會成爲揭發您的證據。她想以自己的死,將劉世雄繩之以法——也唯有以自己的死,才能讓你們擺脫控制,換取你渺小的作爲人的生存權力——也才能換取她作爲人的可悲尊嚴。”

我心裏悲涼,這個世界,有些人連做人的基本尊嚴,都只有通過死才能獲得。

“我相信,在您生病期間,劉世雄以你的醫藥費做要挾,強迫她爲他服務。在您出院後,她又告訴了您。這些我估計都被她寫在日記裏,所以她燒了日記。”

“這都是爲了您,你就避免了包庇罪。這樣所有賠償,還有一部分的劉世雄財產,你都是受益人……她留下來的日記裏,夾着您出院時,帶着她來到這個山頂拍的那張照片。剩下的日記寫的都是和您的快樂日子,你我都知道,那都是謊言。我覺得,她是希望您好好活着。”

我將照片遞給她。

“你閉嘴!現在說這些有意義嗎,你一手打破了她所有的努力……”

說完她一個失足跌倒,她靠着欄杆,用照片掩着臉,發出母獸喪子般的怒吼,她絕望地咆哮着,嘶吼着,哀嚎着……

我眺望遠方,那艘貨輪已經在廣闊蔚藍的的海面,消失不見。空地上的風也停了,那幾片被捲起的枯葉,現在靜靜地躺在地上。

“抱歉,這件案子過後,我決定辭職了……有時候……”我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我想說的是,有時候真相的到來並不代表着正義。

我想說的是,詩穎的自殺真的是自殺嗎。我想這世界沒有自殺,只有他殺。

而警察,並不是廣告所說的正義的代言人,我們只是真相的尋求者。我們無法爲那些真正痛苦的靈魂,帶來絲絲溫暖和慰藉。

因爲警察代表着這個社會的秩序,而秩序,永遠都如同枷鎖,是冷冰冰的。

我只能看着這個母親抱着自己女兒的照片,痛苦掙扎着,哀嚎着。

我知道,我殘忍地,親手撕碎了一個人的靈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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