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爸

到家已經夜裏十一點,整個小區都睡了。保安值班室穿制服的人,手託下巴歪在椅子把手上一動不動,彷彿斷了牽引線的人形木偶。

上樓,開門,爸爸在正對門口的小沙發上端坐着,腰筆挺,剃成平頭的濃密白髮隱在昏黃的燈光下,彷彿暗夜裏浮在半空裏的一圈淺金色的細碎的桂花。

圓鼓鼓的肚皮疊在大腿上,圓鼓鼓的臉兒端端正正對着我,咧着大嘴無聲地笑,活像一尊彌勒佛。

回來了?累不累?

還不睡?困不困?

我和他同時開口,向對方發問。而且同時聽見了對方的提問。

不累,高鐵很快。

不困,坐這等你。

我和他同時回答。

我媽睡了嗎?別吵醒她,讓她睡吧。我指指臥室的門。

你媽睡了,她習慣睡得早,我不讓她熬夜,我自己等你就行了。他指指臥室的門。

第三次同時開口,但是,他的句子長,所以,結束的時候,步調不再一致。

爲啥不開大燈?省那一點點電費,萬一看不清楚磕着絆着,可怎麼得了!我啪一下開了客廳頂上的大燈。

他的圓臉瞬間癟了,兩手扶着半圓形不鏽鋼柺棍,慢慢站了起來:哼!跟你媽一樣嘮叨!

右腿股骨頭壞死,保守治療,不開刀,吃藥加貼膏藥,右腿儘量不着地。他已經拄柺棍兩個月了。

挪了兩步停下來:餓不餓?電焐煲裏給你留着排骨湯,還熱着呢。渴不渴?臨睡前喝茶葉可不行,剛纔算好了時間,給你泡的檸檬茶,現在不燙了正好喝。

太晚了,不想吃也不想喝。我拍拍兩隻大行李箱:裏面都是好吃的,都是你喜歡的。

他兩隻大圓眼睜大了:哎呀,那麼多,可真好。他伸手去摸箱子,像個急不可待的饞嘴娃兒。

不行,太晚了,睡覺去,明天再打開吃!

明天啊?他猶猶豫豫。

是的。快去睡覺,把我媽吵醒了,你又要挨批評。

他乖乖地縮回手,嘆口氣,推着圓柺棍,一腳輕一腳重,挪回臥室去了。

第二天一早,隱隱一股焦糊味,我激靈一下,從牀上蹦起來,衝到廚房。稀飯潽出來了,鍋蓋頂得歪在半邊,黏糊糊的米湯淌得到處都是。老式煤氣竈沒有自動熄火功能,藍藍的火苗跳得歡騰,嗤啦嗤啦騰起一股股黑煙。

爸爸從陽臺上一跳一跳晃了過來,彷彿一條魚竿上的魚,被我的怒吼直接鉤了過來。他一手抓着一把小蔥,一手居然還不忘拖着他的柺棍。

柺棍踢裏哐當,歪斜着,彷彿一條夾着尾巴緊跟着主人的忠實的老狗。

我又氣又笑:幹嘛呢你?!柺棍拖在後面還有毛用?拄好嘍!

他一早起牀煮稀飯,守着竈頭,忽然想起來陽臺上花盆裏的蔥,於是就這樣了。

用抹布包着鍋耳朵,他把鍋端到電焐煲裏,用小火慢慢燉,然後洗蔥,切蔥花,放到小碗裏。

唉,還是不如你媽。你媽能幹,和我一樣上班,還要洗衣服燒飯,帶大了你們三個。我年輕時是工作狂,除了上班啥都不管,你媽辛苦了,現在該休息了,現在家務活我多幹點。幹得不好,不習慣,慢慢來。

他一邊自責,一邊自我安慰。

我媽七月份開刀,左腿股骨頭壞死。他不肯請鐘點工,怕服侍得不舒服,自己動手,扶過來,攙過去,拖着抱着扛着,泡腳,熱敷,按摩……服侍得像模像樣。連護士長看了都佩服。一個月後,他成功地把自己累成了急性股骨頭壞死。

不開刀,我堅決不開刀,否則,誰服侍你媽?他衝着我喊。

好吧,你是醫生,縣醫院大內科主任,退休後還看了好幾年專家門診。你說了算。

他們倆都是醫生,一輩子醫人無數,可是,依然治不好自己的病。股骨頭壞死,一種老年性退行性病變,沒有什麼好的治療辦法。

醫術再高明,也犟不過歲月的無情。

稀飯出鍋了,他一碗碗盛好,我一碗碗端到餐桌上。他很高興:你看,你不拄柺棍多方便,一下子就都端好了,換做我,要挪半天,還怕半路撒出來。

碗裏有小黃米,山藥,紅棗……恨不能把所有營養品一網打盡。水的比例剛剛好,居然不稀不稠。最簡單的飯菜往往最難做。

我的誇獎是真誠的,他很得意:你媽最喜歡喝稀飯,當然要燒得好喝了。

碗里居然還有雞頭米。這樣一鍋糊塗粥,被蘇州老師傅看見,要氣死。

清水煮,別無雜物,水開撒些桂花糖,盛在白瓷碗裏,雞頭米一粒一粒清清爽爽,醃得甜濃的桂花糖散開來,一點若有若無的細碎的金紅色,淡雅中不動聲色的妖冶,方是正宗蘇州燒法。

國慶前後,雞頭米新鮮上市,一小袋一小袋灌些清水,裝好,冰箱冷凍室裏凍得結結實實像一塊塊小冰磚,臨出發取出來,放進保溫方便袋,下了火車,還凍得硬邦邦呢。

快快快,老太婆,女兒從蘇州帶回來的雞頭米,我一起煮進稀飯裏了,保證好吃!他吆喝得殷勤。

吃好飯,兩個人乘電梯下樓,開始每天一曬。曬太陽好啊,補鈣,增強體質,促進傷口癒合……

爸爸笑得像個聽見下課鈴聲的小學一年級的學生。

屋子裏就那麼大,轉過來轉過去,急死人。從門到窗子七步,從窗子到門七步,唉,我是我自己的囚徒。

他引用了捷克作家伏契克《二六七號牢房》的名言感嘆。

你是比老爸爸還好的老爸爸。

我改編了伏契克的另一句名言表揚他。如果沒有老爸爸的精心服侍,重刑之下的伏契克,可能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

他們倆每人一個圓形柺棍,一個瘸左腿,一個瘸右腿,奇妙地平衡,並排挪着,步調一致,安詳,莊嚴,夫妻相夫妻像,笑容驚人地相似,彷彿一對雙胞胎兄妹。

想吃啥?我順便從小區超市買,回來燒給你吃。

站在樓梯口,他忽然回過頭,大喊。他耳朵有些聾,距離稍微遠一點,就要大喊大叫才行。

我爸燒菜最好吃了,隨便買啥都行。我大聲喊。

那是!他一挺胸,雄赳赳氣昂昂,挪着柺棍,進了電梯。

圖片發自簡書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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