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青蛇》，寫了四個人物：白素貞，許仙，法海，小青。
許仙，名字雖然仙氣飄飄，其實爲人惡俗，表面謙謙君子，內心齷齪勢利，出身於小市民家庭，果然長成一副精於算計的市儈嘴臉。真是糟蹋了自己的好名字。
法海，顧名思義，這個和尚法力高強深不可測，外行人聽見這個法號，就會忍不住肅然起敬。其實小泥潭的水如果太渾濁，也一樣很難看清底細，一樣給人深不可測的錯覺。幸虧小青聰明，看穿了這一點。
小青二字，活潑潑的孩子氣，帶點小鋒芒，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個爽利的丫鬟。嗯，小姐一般不會叫小青、小紅的吧？
素貞，素雅貞潔，溫柔敦厚，毫無個性，符合女子做人標準。黃梅戲《女駙馬》裏有個馮素貞，《小上墳》裏有個肖素珍，古時候叫素貞的女子太多了。
白素貞是《青蛇》中愛得最投入、被辜負最多的那一個。
她本是千年蛇精，百毒不侵。呂洞賓遊戲人間，化作老頭，在西湖邊賣湯圓，小青嘴饞買了一碗，姐妹倆每人吃了一隻湯圓，沒想到湯圓裏包的是七情六慾丸，她因此中毒，無法遏制地渴望着，親自體驗人類愛情的美好。
她一開始的願望很簡單：人妖殊途，所以不敢奢望找個優秀的男人，談一場感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戀愛，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靜悄悄地愛着就很好。
她在杭州西湖水底下，修行了一千年，法力高強，膽大心細，該出手時毫不猶豫。她的戀愛過程，是標準的女追男，精心設計每一個步驟，卻毫無生硬設計的痕跡，環環相扣，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舉拿下，整個過程無懈可擊。
先是跟着許仙前後腳踏上同一條船，然後向許仙借傘，然後兩人互留地址，然後請許仙吃飯謝一傘之恩，然後殷勤勸酒，然後假借醉酒雙雙倒在牀上……既端莊又害羞，既矜持又風騷，把許仙撩撥得神魂顛倒。
像任何一對新婚夫婦一樣，他們有過一段甜蜜時光，可惜，情到濃時情轉薄。太濃了，素貞對他的愛，近乎諂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麼菜？一碗熱湯吹得稍涼才遞過去。
因爲太愛這個男人了，素貞按照自己的傻念頭，以爲給男人最好的一切，男人必將長長久久地愛自己。
卻沒有想到用力太過，適得其反。素貞在蘇州觀前街開了藥店，當上女掌櫃，憑着千年修行，手到病除，號稱神醫。藥店生意興隆，素貞每天忙得團團轉，而許仙漸漸成爲了可有可無的男人，一個靠女人養活的男人，一個鄰居們看不起的男人。許仙從小父母雙亡，寄居在姐姐家，姐夫嫌棄他，他敢怒不敢言。現在沒想到悲劇重演，又在妻子裙邊寄人籬下。
他也有男人的自尊心啊！只不過他實在無用，連養活自己的本事都沒有，所以，只能夠忍氣吞聲。
小青許仙二人終於出軌，素貞沒有責怪許仙，卻把所有的責任一股腦兒全怪在小青身上，罵小青就是賤！揮劍指向小青脖頸要害。
如同任何一個遭遇背叛的正房一樣，所有的憤怒統統指向了小三。卻不去想想，蒼蠅不叮無縫蛋，男人如果心裏對妻子厭倦了，出軌只是早晚的事。
小青被激怒了，尖着嗓子喊：“你讓他選，你看他要誰！”很明顯，許仙是要小青的，事實上，許仙也這麼幹了，他藏了私房錢，準備約小青私奔。
素貞自然也是知道的，許仙對自己日漸冷淡，而小青纔剛得手，正是難捨難分激情洋溢的熱戀期。她扔下寶劍，流下了屈辱的眼淚，可憐巴巴地搬出了肚子裏的孩子。這也是女人爲了留住男人，最常用的一招。
小青是善良的，震驚之餘，立刻決定退出三角戀。怎麼能夠讓一個無辜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了父親呢？
姐妹倆和解了，素貞反過來安慰小青：“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我愛他，不能回頭了。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奶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讀書寫字。”
西湖底下深深的石洞裏，素貞閉關修煉了一千年。潮溼，陰冷，黑暗，孤獨，沒有一點點光，沒有一點點愛。她受夠了。
人間的一切都令她嚮往，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令她歡喜，她只要愛，爲了愛情，不惜放棄姐妹情深和自己的自尊。她的要求如此卑微，因爲她明白人類與妖精之間，存在着巨大的鴻溝，就是許仙這樣的窩囊廢，她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得手。所以，她異常珍惜，不是因爲許仙有多麼好，而是，她根本就沒得選。
如果這次因爲許仙偶爾出軌，就選擇放棄，那麼，自己又該如何去勾引下一個男人呢？如何保證勾引就一定成功呢？如何說服男人將來歷不明、身份可疑的自己娶進家門呢？如何保證男人長長久久地愛自己呢？所以，她忍受了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對自己的同時背叛。
她如此珍惜許仙，捧着一顆心，愛許仙愛到可以犧牲自己。她揮動寶劍，以一敵二，死死拖住崑崙山的兩個仙童，卻把靈芝仙草扔給小青，讓小青趕快回去救許仙。那一刻，她沒有想過，自己很可能喪命，如果不是南極仙翁大發慈悲。她顧不了自己的命了，只要許仙能活。
她在蘇州東山紫金庵善男信女面前，對着菩薩，用最平和的語氣說：“若我白素貞，有對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同樣的話，許仙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口。
可惜，許仙再一次辜負了她。當素貞打不過法海，和小青逃回西湖，法海威逼許仙帶路，爲了保全自己，這個自私的軟骨頭答應了，一點不念及素貞和小青的情意。兩個女人親眼看見了許仙的忘恩負義，失望而悲傷。素貞剛生完孩子，虛弱無力，嬰兒在小青手裏啼哭。那是自己的親骨肉啊！許仙忽然良心發現，擋住法海的鉢盂，把素貞護在身後，懇求法海放過素貞。但僅僅幾秒鐘而已，當法海不依不饒，那可怕的鉢盂漸漸壓下來，千鈞一髮之際，許仙抱頭飛躥，退過一旁，那麼快，那麼無情，那麼可笑。
多少次，素貞爲他捨生忘死，這一刻，如果是許仙即將被鎮壓塔下，素貞可以微笑着，依偎在他身旁，夫妻同心，共赴難關，而他，終究不肯，將同等分量的犧牲與擔當，交還給妻子。
那一刻，素貞萬念俱灰，反而平靜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囑咐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求告法海：“師父，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只有對許仙，她曾經最愛的人，連一句臨別贈言都沒有。哀莫大於心死，她對這個男人，已經再不肯多看一眼，多說一句了。
五百年後，雷峯塔倒，素貞重見天日，趕忙地適應潮流，脫下五百年前的老古董衣服，燙了最新潮的頭髮，穿上最新款牛仔褲和高跟鞋，戴上時髦的太陽鏡，化身杭州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忙忙叨叨，去勾引一個酷似許仙的美少年。那少年，該是許仙數次輪迴的化身吧？
小青駭然的阻止她，莫忘以前的教訓，她不管，在柳樹下等，假裝偶遇，巧笑嫣然，嗲嗲的媚眼飛過去，終於如願以償，坐上了美少年自行車後座，心滿意足揚長而去，扔下目瞪口呆的小青在身後。
人類壽命短暫，這一世如果遭遇類似七情六慾丸之類的蠱毒魔咒，隨着肉體死亡，所有的蠱毒魔咒自然全部跟着消散。飲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世記憶全忘掉，開始無牽無掛、潔白無瑕的新輪迴。 這是人類的大不幸，也是人類的大幸運。
而她是妖，有無窮無盡的壽命。死亡也無法改造她、無法拯救她。她忘不掉七情六慾的美好。所以，我們只能夠無奈地看著她，飛蛾撲火般，重蹈覆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