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父

前记:世界很大,真正能够包容你,爱你的人真的不多。这是一篇写于半年前深夜的文字,写完之后不敢再去修改,因为害怕去想起消失于时光中的人。他们曾经的存在是一种幸运,回忆起来却是一种痛。

“小米,你快去看,你爸爸神经病了!”同班的小奇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地朝我喊着。

“你爸才神经病!”我不容侵犯的回了他一句,只是这话早已被全班同学的笑声掩盖了。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小奇正在眉飞色舞的讲着我爸的事:你们知道吗?他爸跟卖肉的叔叔吵架了,原因是他爸爸买肉已经给过肉钱了,可是还是不停的纠缠着老板还要给人家钱,你们说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看着《摔跤吧 爸爸》我就开始想起他,我的养父。他不像电影里的爸爸,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女儿们的身上,并对她们严加训练,他只是一个千千万万个普通的爸爸中的一个。有时我也会像电影里那个出嫁的女孩羡慕吉塔她们那样的羡慕别人家的小孩。有个严厉的爸爸,总比爸爸永远地不在了好。

他真的只是养父,我遗憾的是我从始至终都没叫过他一声“爸爸”。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亲切。从小的习惯,从大姐、哥哥到我,随着她们都叫“阿歹”。

他的生命在我13岁那年,戛然而止。从此他不再陪着我们继续往前,我给自己的安慰是“走了也好,也算是一种解脱”。我知道这不算是一个13岁孩子心中该有的想法,可在当时的我真的是这么想。我不是不想留他,我只是不想看着他一天天的痛苦。

家里经济的不济,已经让我对人世间的冷暖有了模糊的体会,而养父善良的一生更是我早熟的培养基。养父一生勤恳、劳碌不烦,他简单的也是唯一的人生信条是:要做一个好人。所以在他生病时忘了付过猪肉钱的时候,仍然执着的要再付钱,要当一个好人。他说这是爷爷说的,对于没读多少书的养父来说,父母的话就是必须遵从的,这种孝顺虽然造成了他婚姻的不幸,但并不影响他成为邻里乡亲们眼中的好人。

还记得他过世多年了,一位远方来探访的叔伯,得知年轻于他的养父已离开,跪倒在养父的灵位前失声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如此动情。后来才听说这位叔伯当年落难,是养父搭了他一把,他免于债主的追逼,现在他本想回来报答,不曾想故人已不在。

查姆(女儿),走!阿歹带你去赴墟。

这是我在逢3、6、9最期待的事,只要放假时间他肯定不会让我失望。赴墟,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圩日的岩镇简直就是博览会,人山人海,稀有的东西琳琅满目。在那个时候能够逛圩场,即使不买东西,也是一种奢望。他虽然节俭但赴墟有两件事肯定会有,一是他买烟叶二是带我去吃莆田扁食。他没什么爱好,就是爱抽烟。买烟叶的时候,只见他站在摊前,不同的袋里的烟叶一把一把的抓起来闻了闻,逐一问过价格,选择便宜的买了,然后会很开心的对着我说:查姆,我们去吃扁食。

他真的爱抽烟。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后厅堂的茶桌,砌上一壶茶,开始他的卷烟工作。他有一个烟盒子,可以放烟丝、卷烟纸、打火机,所以他会把一天抽的烟丝小心翼翼的装进盒子里,有时候打火机没气,他还要拿出备用的气罐充满。准备工作做完了,他便拿出一张卷烟纸放在茶几上,从袋子里抓一把烟丝,卷一根烟点上,一口烟就着一口茶,他忙碌的一天就在烟云里开始了。看见我揹着书包出门的时候就会喊一大嗓子:“查姆,好好读书哈!”。周末的时候我早起没事,他就会喊我去,然后教我卷烟,然后点上我卷的烟朝着厨房忙碌的阿嬷说:姆,你看!我查姆多能啊,会卷烟给我抽了!那时二姑父已经开始做个体,经济比较宽裕,偶尔会给他整包的卷烟,他没舍得抽,拿去换烟丝。

阿嬷说,他迟早会抽烟抽出病来的,除了这个我还知道不干活他也会生病。犁田耙地 ,他样样精通,还闲不住。家里的农活都是他一个人在做,平洋山地的种植他都弄得井井有条。他的甘蔗园肯定是比别人家的茂盛利落,他的水田肯定不会缺水......大姑姑、二姑姑家的田地要耕种,他必先会抢在前头,跟姑父们说,你们去忙其他的,那些地就我来犁。所以他一个人,管犁的是三家的地,不曾听过他一句累。只是犁田的时候,整个田洋必定都是他吼牛的声音,按邻里的话说,热闹的很,整片田洋都是他吼牛的声,那牛可怜啊。后来他不在了,春耕秋种的时候安静了,邻里在田里说:以前耕地的时候都是老歹的声音,现在没有了,反倒冷清了许多。听着这话的时候,正是我跟大哥两个人站在田埂上面对犁耙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不是简单的心酸,而是切肤之痛的成长。

他很善良,他的善良里有的却是我不能言说的无奈。他其实是个脾气急躁的人,所以血气方刚的他留下了当年的“懦弱”,不能下手温情,是对我们兄妹最好的守护。年幼的我不懂大人的事,现在的我终于能明白命运对于他是如何的不公,可是他却能如此大度的去承受,这对于性格急躁的他是何等的煎熬!而对于我们兄妹,他其实没少怒斥吼叫却也不曾过手打我们三兄妹任何一人。除了家里人,对于身边的人,他一样是不吝伸于援手。天黑了,看到别人稻草还没收完,他就上去挑几把;赴墟的路上,看见有人晕倒了,把人送回家.......他做善事的背后,我总是听他说那句:好人一生平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在付钱的风波后,养父的病情开始恶化。有天夜里,我隐隐约约,听见我们房间有动静,要起床的,阿嬷按住我说别动。我说是谁,她轻声的说是你阿歹。等到养父离开房间,阿嬷默默地起床打扫他撒在门后的尿,阿嬷说了句:你阿歹这回没救了!昏黄的灯光里我不仅看到了阿嬷脸上的泪,更意识到了严重性,我阿歹真的有病了......

脑回的慢性出血,导致养父的记忆跟意识渐渐地弱化,有时他的意识比我的年龄还小,到后来只听阿嬷的话。记得我有一次阿嬷没空,让我带着他吃饭,13岁的我,照着过家家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哄他吃饭,泪流满面。我们全家依靠的人,他现在像个小孩子,忘记了我也忘了自己,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再到后来脑血管大出血,变成了“三偏征”,不能走路,说话也不利索,一米八的大男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我就是这样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在我面前变小,然后消失不见。

终于还是来了。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数学课,我看见堂哥出现在教室的窗口,然后班主任叫我跟堂哥先回家。到他床前,他已接近弥留,大人们说着:丫头回来了。他动了动头,微微地睁开眼皮,舌头扭曲不能说话,一直流涎。

我叫着:阿歹,我回来了。

阿嬷说,孩子今天就叫爸。

我没有擦拭脸上的泪,往前一步抓了一下他冰冷的手,轻轻地的叫了一声:阿歹 ......没有改口。也没有机会改口了,他垂下的手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往回活了,我看到的是他因为病情恶化一步一步地失去他自己,远离我们走向深渊的痛。

没有叫一声“爸”是我终生的遗憾,也是我从此以往的亲切。阿嬷说他是好人,所以他会去的是没有病痛的世界,他又可以犁田驶耙、抽烟,做他想做的事......

现在的我依然会想念他,想着他带着我在屋顶上看星星,他经常说的话,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也考一中。或者他在前厅点着我卷的烟,朝着阿嬷神气地吐着烟雾的样子......即使他在我还未长成的时光就已离去,但是他给我的那段朴素的时光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力量。

想起龙应台写的那段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看着养父,一点一点地离开,那时的我真的意识到这是何等的残酷!那时候不懂得要怎样反抗“命运”,只是开始认真地活了。要考上一中,要离开农村,要给身边的人更好的生活......

到今天,仍是孑然一身的我,没有因为孤寂而遗憾,我为能守候我该守候的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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