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裏的夏天

本文參加簡書七大主題徵文S2,主題:期盼

1

汽車在新修好的烏黑柏油路上緩慢行駛,穿過燈光炫目的長長隧道,便到了所謂故鄉的地方。僅隔一座山,隧道的那邊是傾盆的暴雨,隧道的這邊卻是雨後澄澈的碧空。

29歲的我坐在這駛往故鄉的大巴,趕赴奶奶的葬禮。自小在城裏長大的我,在13歲的那個夏天,第一次來到這個喚作故鄉的地方時,我不會想到,再回到這個地方,已經是15年後的今天。

南方的村子不似北方那般,荒原百里只一處村莊,一片人家。南方蒼翠的山嶺間,橙黃的稻田裏,蜿蜒的河流邊,總是村落連着村落,村莊連着村莊。緩緩流淌的千里河流,像是系在嶺南山丘上的青色圍巾。依水而在的村寨,便是饞嘴垂涎的孩童偷食甜食時,不經意染在這圍巾上的斑駁碎屑。

隨着嘭嗤一聲沉吟,車便在周村路口停下。

“周家村到啦,周家村到啦!”

身着天藍色制服的女售票員,洋溢着甜美的笑靨,聲音宛如悅耳的鳥鳴。車門一打開,夏季沁人的熱浪隨之撲面而來,像是一個青春的少女呼出的氤氳熱氣。

我跟着一對男女下了車。他們是來遊玩的遊客,而我卻是一個歸鄉的人——算是歸鄉吧,我覺得。

沿着整潔的坡道緩步向下,路邊隨處是出殯隊伍放完鞭炮後遺留的鮮紅色紙末。

路邊隨處可見“留住鄉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一類的紅色橫幅。一塊大理石碑,用鮮紅色的大字鐫有“周家村”的字樣。由於暈車,我還未從混沌中掙脫過來,大腦疲乏沉重,宛如登山客迷失在雲霧裊繞的山嶺。在烈日灼燒下,茫茫然感覺那些紅色似乎都化爲了一灘灘血跡。

陸陸續續有放學的學生,成羣結伴地從橋上走過。一個男人吆喝着,牽着一頭水牛,從我背後走過。聽着牛蹄用慵懶的步子敲擊着水泥地面,發出整齊的嘚嘚聲。

出殯已經結束,我終究來不及穿上孝衣。葬禮在婆婆的舊房子舉行。我趕到時,正是飯宴的末聲。父親披麻戴孝,站在門口,舉止高調地和兩個身着西服的男人在高談闊論。隨後他一眼瞥見了我。

“哎……你這纔回來啊,葬禮都結束了。”他臉上堆出僵硬的笑容。

“哦,我前天才收到媽的信息,所以遲了。”

“幾年不見,都成了大男人了,誒……你媽肯定沒回來吧,我早料定她不會回來的。我上個月給你媽打的三千塊錢收到了吧,我呀總是放不下你媽……”說完,他伸手想要搭我的肩膀。

我敏銳地向後退了一步,隨後看見面前的他眼神露出片刻的驚訝。旁邊兩個男人,臉上顯然有絲絲嘲諷。

“她工作忙,沒空來,託我向你問好。我真的很抱歉,我儘量趕回來了……”

我睜着眼睛說着互相都心知肚明的謊話。在社會浸淫過的人,自然都有默契不去戳穿彼此的謊話。動聽的謊言總比殘酷的真相要有用的多。人們需要謊言,需要從謊言裏得到喘息的機會,覓得生活下去的底氣。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父親總愛跟我說很多大道理。我在五年級時,暗戀班上的一個女孩。於是他告誡我要認真讀書。因爲要想成功,必須有知識。成功的人不是用知識去揭示真相,而是用知識編織謊言,讓無知的人活在其中。謊言編的夠動聽,金錢和地位都會隨之而來,還有無數的女孩會死心塌地跟着你,你還怕沒有女孩子。

母親這時總會附和一句“你爸說的對!”

母親自始至終從未懷疑父親的話。許多年後,她會發現父親這句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他自己說的。因爲許多年後,父親身邊再也不缺女人,直到和他大學裏的一個學生愛的水深會熱,最後和母親一刀兩斷。

“你去吃飯吧,放開手腳吃,我和陳老闆還有生意要談。”說完,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盯着我,掛着玩味的微笑。用一種極具震懾力的眼神,逼迫我離開。

我轉身後,努力將他們談論的話擠出我的腦海。離開時,聽到了最後一句話,“我這個人啊,就是心太軟,尤其是對女人……”

父親的面子顯然不小,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和殯葬人員,圍了有半百桌這麼多。他們在裝了我一段過往的院子裏,肆意地大吃大喝。殯葬樂隊的“八仙”,甚至圍着桌子玩起了猜拳罰酒的遊戲。在我們文化的飯桌上,似乎總能容納相互對立的兩種東西。喜和喪,生和死,真與假……

我擠過繁雜的酒席,擠過嘈雜的人羣,從一片繁蕪中掙脫,逃到屋後的大龍眼樹下,這裏曾是我的天堂。我望着樹林的另一側,那熟悉的舊瓦房的煙囪,還飄着白絲帶一般的炊煙,不禁感到欣喜。

我看到斜坡下綿延的稻田,在夏風的輕撫下泛起綠油油的稻浪,發出沙沙的悅耳聲音。樹上的知了,用此起彼伏的鳴叫,釋放着屬於夏天的生命力。

我這時看到那熟悉的地方,那塊凸起的樹根上,坐着一個專心讀書的小男孩。我悄悄地走近他,他還渾然不覺。他手裏捧着一本破舊的深天藍色封面的《小王子》。一段塵封的記憶,宛如一隻靈動的鳥兒,從我記憶的幽暗深谷裏撲騰飛來。

我的內心瞬間泛起波瀾。

“小王子!”我情不自禁地尖叫出來。

小男孩被我嚇到了,用圓溜溜的烏黑大眼睛緊緊盯着我——那眼睛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小弟,你從那裏得來的這本書啊?”我迫不及待地問。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男孩合上書本,緊緊地抱緊他的書,像王子愛惜着他的玫瑰,像鳥兒愛惜它的羽毛。他似乎怕我搶走它。

“你媽媽是——小芸?”

男孩面帶疑惑,像是小雞啄米一般點了點頭。

“是的,我爸爸說我媽媽就叫周小芸。我爸告訴我,芸是草字頭下面一個雲的雲。”

……

晚上,等到屋子裏的人都入睡,我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便孤身一人來到樹下。雨後的夜空清澈無比,漫天繁星閃爍,皎白的月光穿過樹葉投下斑駁的樹影。四周靜悄悄的,偶有幾聲零丁的蛙叫聲傳來。我坐在那塊突起的樹根上,看着沉睡中的這個銀白世界。

我念叨着書裏的一句話,“既然我在一顆星星裏笑,這就如同所有的星星都在衝着你笑,你就擁有無數會笑的星星了。”

我感覺白天的一切都似一場夢,而曾經夢裏的一切,都在這個夜幕世界,在璀璨的銀河裏甦醒過來。



2

“小芸”這個名字,我怎麼會忘記。

那個夏天,母親送我來到這個山村,來到許久未見的,孤身一人的奶奶家。她待了片刻便連夜趕回去。那年我13歲,因爲大病初癒,在醫生的建議下回家養病。我在城裏長大,呆了這麼多年,才知道在父親沒有遷戶口前,還有個叫“故鄉”的地方。

許多年後,有關“故鄉”、“老家”一類的字眼,早已在我心裏結了一個痂。

“你聽奶奶的話,好好養病,期末考試前我來接你。”

這時母親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晚上,我睡在奶奶家堅硬如水泥地的木牀上,聽着窗外連綿不絕的蛙叫聲,輾轉難眠。

凌晨一大早,奶奶就敲響我的房門。

“起身啦,吃早飯了,懶屍鬼(懶孩子),早起三朝當一工……

奶奶一個人在家裏,生活規律是極其刻板。早上喝粥,中午吃飯,晚上又喝粥。因爲我的到來,奶奶的菜桌上每餐都有了葷色。奶奶熬的粥十分可口,米粒爛的剛剛好,和奶白色的粥水恰到好處的混合在一起。生病後的我頭一次胃口大開,一口氣喝下了幾碗粥。微微帶着甜意的粥水,從我乾涸的喉嚨順流而下。那感覺,像是久久乾涸的河牀,瞬間被“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河水滋潤了一般。

奶奶高興地將眼角的皺紋堆成一堆,像是我家裏養的金魚的魚尾一樣。她一個勁地誇獎我很聽話,我一直覺得那紋路十分漂亮,但是我媽媽不喜歡它們。

喝完粥,我打算讀生病前從學校圖書館借的《小王子》。那是一本深天藍封面的書,猶如幽邃的夜空一般的藍。

在家裏,父母從不同意我看這些書。父親說文學書是最沒有價值的,因爲文學是幼稚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不能賺錢。我那時不懂什麼是理想主義,什麼是浪漫主義,事實上我最終也沒懂。但我真的喜歡文學故事,就像蜜蜂啊,蝴蝶啊喜歡花兒一樣。所以我只能偷偷的看。

養病正好讓我有了大量的看書機會,我的父母在這一段時間終於管不了我。我想可以的話,多給我來幾場這種病,讓我有時間看書。

我抱着書,來到奶奶屋後的大龍眼樹下,樹下望去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那是一一棵很大很大的龍眼樹,年輪估計和我奶奶年紀一樣大。它很大,也許要我和爸爸,和媽媽三個人合起來手牽手才能圍抱住它——也許還得加上奶奶的手。

龍眼樹下到處是凸起的樹根,像是聖誕老人臉上卷巴巴的鬍鬚。我挑了一大塊凸起的,比較平的樹根坐下,鄭重地打開書。樹上不時傳來幾聲鳥鳴,但是我擡起頭,卻絲毫不見鳥的影子。

“請孩子們原諒我把這本書獻給一位大人……所有的大人都經歷過童年,但很少人記得自己曾是孩子……”

我入迷的讀着,是真的讀出來。在家裏我不敢讀出來,但是現在我敢。我讀着讀着,忘記了世界上的時間和空間。忘記了被太陽曬得難受,一直“知了知了”地求救的蟬兒。以至於有人已經靜靜地站在我身邊許久,已經俯下身子看着我的書,聽着我的書聲許久了,我還一無所知。

“你在讀什麼啊?”

一聲輕柔的聲音打斷我。我猛然擡起頭,不料側腦袋正好嗑在一個女孩的下巴上。

“哎呀!”我習慣性地大聲叫出來。事實上那並不十分痛,但是我知道,作爲孩子,哪怕癢你都得說成是痛,大人才會嬌慣你。

女孩呵呵呵地笑出聲,我也嘻嘻嘻地笑出聲來。氣從牙縫裏衝出來,笑聲裏夾着嘶嘶的聲音。這時我看清楚了她。她扎着馬尾,光着灰溜溜的腳,一隻手背在後面,另一隻手拿着一個長竹竿,竹竿的末端,用芒萁杆圍成一個“拍子”,上面密密麻麻纏滿了蜘蛛絲,像是一個加長版的小網球拍。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膚色的的女孩,像是剛從地裏爬出來的土撥鼠。這隻“土撥鼠”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看到她穿着一件嚴重褪色的紅色衣服,領口、袖口都鬆鬆垮垮的、皺巴巴的,早就失去了彈性。在我的家裏,可見不到這種衣服,媽媽一般都給我叔伯的孩子穿。

我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孩這麼盯着看,感覺自己臉頰變得火辣辣的,像是吃炸雞時放多了孜然粉。

“小……小王子……”我口吃地說。

“小王子,那是啥?”

“不……不關你事!”我聲音還在顫抖。

“哦——”她似乎並不在意我的無理。仰起頭在高高的龍眼樹杈上,用烏溜溜的眼睛搜索着什麼。

“你看到龍眼雞了嗎?”她忽然開口。

“啊?”

“我說,你看到龍眼雞了嗎?”她看着我,將另一隻手從背後抽出。那隻手捏住幾隻滿是腳的昆蟲的鼻子。那是一種長着綠色翅膀,還有長長的紅色鼻勾的昆蟲。紅彤彤的鼻勾,像是高高舉起的大象鼻子一樣指向天空。

她捏着這些昆蟲的鼻子,將它們舉到我眼前。我看見蟲子密密麻麻的腿在蠕動着,頭皮有些發麻,手肘上都泛起了雞皮疙瘩。

“你……你拿開,這什麼東西。我們老師說不知名的昆蟲有傳染病的,大腸桿菌啊、乙肝病毒啊、肺結核啊、艾滋病啊……”我縮起腦袋,一口氣把能想到傳染病全說出來了。我知道自己一定很囧,所以她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沒玩過龍眼雞嗎,很好玩的。嗯——我弄給你看。”

說完,她將一根白色繩子綁在龍眼雞的鼻子上,然後隨手一扔,看着它帶着繩子慢慢拉昇,隨後繩子倏地變直,它又一下掉在地上。讓人想起那些電視裏出現的,觸電以後全身僵直,一命嗚呼的人。

我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玩的,至少比起我的小霸王遊戲機差多了。不過隨後她向我展示捕捉龍眼雞的過程,倒是十分有趣。

龍眼雞原來是躲在龍眼樹幹上的。有的單獨待着,似乎是被老師罰站圈圈了;有的兩隻在一起似乎是在打情罵俏的;還有的一羣聚在一起,像是在討論我們郊遊帶點什麼零食好。

她先舉起她的“小網球拍”,慢慢移動到龍眼雞的頭頂上。她說你不能在它屁股後面下“拍子”,因爲它是往前飛的。我想這就跟人怎麼着也很難倒退着走一個道理。然後距離差不多,她就一拍子蓋上去,龍眼雞就被上面厚厚的蜘蛛網黏住了,動彈不得。

我看的入迷了,自己也躍躍欲試。“你給我試試,給我試試……”我迫不及待地說。

“哼——不給!”她用雙手護住她的“網球拍”。

“小氣!”

“你才小氣,你都不告訴我你在讀什麼。”她撅着嘴說。

“我說了我在讀《小王子》,《小王子》是童話故事,講的是小王子在全宇宙旅行的故事。”

“我說了我不知道什麼是小王子,我不認得幾個字,你得讀給我聽我才知道,”她還是撅着嘴,用烏溜溜的眼珠緊緊看着我,“要不這樣,我把蟲拍借給你,我還能教你怎麼做蟲拍,你讀那本書給我聽。”

我左思右想,想着要是能學到怎麼做這種東西,以後就能在同學面前好好吹一把了。叫他們整天瞧不起我,我這次能做出一個他們完全沒見過的東西。

“成交!”

“我叫周小芸,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周謙,謙虛的謙。”


3

那晚上我整晚都纏着奶奶,問她關於那個女孩的事情。

小芸就住在龍眼樹林的另一邊,那個煙囪冒着白煙的地方。那黑不溜秋的冒煙的煙囪,總讓我想起抽菸時鼻孔飄着煙的爸爸的鼻子。

小芸都有12歲了,家裏一共有五兄妹,上面是四個哥哥,兩個已經出遠門打工,一個在村裏耕田,還有一個在上初中。小芸的爸爸是村裏擡棺材的,俗稱擡四大轎。他氣大如牛,每次誰家有喪事,總少不了請他。大家都覺得村裏缺他不得,但是大家都瞧不起他。因爲他是擡棺材的。

自從鎮上強制取消土葬,他爸爸就失業了。因爲大家都租用麪包車運骨灰罈子了。人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問題失業,有的是年紀大了,有的是因爲公司倒閉了,有的是生病了。但是小云的爸爸略有不同,他爸爸是因爲被死人嫌棄而失業了。總有些人不光被活人嫌棄,還會被死人嫌棄。

許多年後,我的奶奶去世後,載着她骨灰的喪殯車也會在村裏大行其是。人死本沒有什麼面子可言,但是活着的子女總需要擺出排場,裝點面子。

小芸上過幾年學,但是被學校一再留級,因爲她門門功課都不及格。她學前班留級了四五次,老師說她太笨了,文化教育不適合這種傻子。我此前一直以爲到了年紀,上幼兒園玩耍,上小學讀書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爸聽了老師的意見,乾脆讓她輟學了,省下那每年兩百多的“高昂”學費,讓她在家裏幫忙,等長大了賣個好人家。

“‘賣’女兒?不是叫嫁女兒嗎?”我撓着頭皮,不明就裏。

奶奶用佈滿着褶皺的雙手,溫柔地撫摸着我的後背,“也叫嫁女兒,但是賣女兒和嫁女兒有什麼區別呢?”她很想解釋,但是似乎她也不知道,“以後你讀書多了,你來告訴奶奶有什麼不同喲,奶奶和小芸一樣,沒讀什麼書,笨得很,你可不能笑人家女孩子沒文化不識幾個大字,你笑她就是笑奶奶。”

“我不會的!”我斬釘截鐵地說,大口啜了一口白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自動起牀了,不用奶奶叫,也不用鬧鐘。我喝了粥,我就到了龍眼樹下等她。

她教我怎麼做那“小網球拍”。其實可簡單了。找一根長竹竿,最好越長越好,你就能捉到更高樹上的龍眼雞。小芸說找一個撐破天的竹竿,你就能捉到王母娘娘果園裏的龍眼雞。

我自然不信,我爸爸說神話故事都是騙人的。

然後她將芒萁杆彎一個橢圓,將兩頭插進竹竿洞裏。再去舊瓦房的屋檐下收集蜘蛛網,將蜘蛛網均勻地纏在上面。大人們特別歡迎我們去弄蜘蛛網,因爲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屋角乾淨一點。但我們不是所有的蜘蛛網都要,小芸說要找那些新一點的,粘性好的蜘蛛網。

就這樣,“網球拍”就完成了。我學了以後感覺很後悔,因爲它太簡單了。我感覺我虧了,我爸爸告訴我,聰明人從不做虧本生意。

“我教你了,該你給我讀《小王子》了。快快快……”小芸把所有東西都一股腦甩在一邊,用雙手扒開雜草樹葉,爲我請開一片乾淨的地方,示意我坐下。隨後噗噗地拍拍手,恭敬地坐在地上。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被人這麼重視,我知道我一定會給她讀《小王子》,像是教堂裏的神父給那些教徒誦讀聖經一樣。我坐一片樹根上,鄭重其事地打開書,從頭開始讀起。剛剛這麼想,我覺得我似乎也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

“請孩子們原諒我把這本書獻給一位大人……所有的大人都經歷過童年,但很少人記得自己曾是孩子……”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原本一個下午就能讀完的的書,我卻過了一天才讀了不到十分一。因爲小芸總是好奇地打斷我,問我這個問我那個。他聽到商人,會呵呵地笑。聽到點燈人,會想起村長門口的路燈。

“村長門口的路燈裏面可能就住了一個點燈人,所以人走過去自己會亮,人走了就滅了,很有靈性。”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什麼是轆轤啊?”她會問。

“井邊打水的裝置,用一個輪子將水桶拉上來。”

“我們這兒的井沒有那東西啊,要那東西幹嘛。我們都直接用手將桶拉上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接着讀……

“發光的星星笑起來真的跟鈴鐺一樣嗎?”她問。

“星星不會笑,星星也不會發光,我爸爸說星星只會反射光。”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天傍晚,她怎麼樣也要將我的書借走,雖然她並不識幾個字。我想起我奶奶說的話,不能笑她,所以最後還是將書給了她。


4

我此後每天都能按時起牀。山村是個神奇的地方,當你投入它的懷抱,生活作息就會隨着它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感覺自己的呼吸,似乎都隨着這兒的日出日落,變成一聲聲非常動聽的韻律。

小云不厭其煩地叫我把《小王子》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太陽一次次升起落下,可太陽不會累也不會膩煩,我可又累又膩煩了。我們讀累了書,又跑去捉龍眼雞,又或者跑去稻田裏捉蝗蟲玩。

“草蜢!”她指着稻子上的一隻蝗蟲說。它看見我們似乎有點害羞,便躲到葉子的背面去了。

“這叫蝗蟲,是害蟲,我生物書上有寫。”

“你說什麼蟲?我打小就叫它草蜢,我爸也叫他草蜢,我爸爸的爸爸也叫他草蜢,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

“行,你別說了,就叫他草蜢吧。”


六月的那天一大早,還沒到龍眼樹下,我就聽到了小芸的喊叫。

“你把書給我,還給我!還給我……”她用細小黝黑的手臂,緊緊抓着一個面目扭曲的男人大叫。

那真是個醜男人,醜的像是《指環王》裏面的咕嚕怪。他皮膚黝黑的猶如古銅幣一樣。我聽奶奶說過,他是村裏的一個老光棍,目不識丁,整天偷雞摸狗,以前還把我在世的爺爺打傷過。奶奶說一定要離他遠遠的。

他穿着灰色的舊布衣,後背彎曲成一種不可名狀的形狀,乍一看他背上似乎揹着一個簸箕。

他一隻手抓着書,高高舉起。小芸則跳起來,舉起一隻手拼命想搶那本書。那動作讓人想起電視裏舉起一隻手的自由女神像。她在地上一蹦一蹦,早已失去彈性的衣服被掀起一角,露出白皙的一塊肉。

“呵呵呵……你自己來拿啊,你搶得到我就給你。”男人邪淫地笑着,似乎對戲弄一個小姑娘感到十分有趣。

“你……”我剛想開口阻止他,就猶豫了,小芸這個人,值得我豁出去幫她嗎?我要是激怒那個醜陋的男人,他會不會過來打傷我。我猶豫着,想象着自己要是被打斷胳膊、打斷腿該怎麼辦。我的爸爸一定會氣憤至極,要是他肯定不會出手,因爲他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我的媽媽會在一邊附和“你爸說的對”。

我內心似乎有兩個我在打架,最終懦弱的那個我贏了。這看似很矛盾,懦弱的那個我,戰勝了強大的那個我。就好像我人生歷程中,我的爸爸總是叫我要“見機行事”,但是又總是抱怨我優柔寡斷,不像個男人。

我躲在牆角偷偷看着,看見那個醜陋的男人,趁機在小芸的身上上下其手。之後小芸艱難地搶到了那本書,男人用手在小芸的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下,發出豺子嚎叫一般的笑聲。

“啊……你個死打靶鬼!”小芸痛得大聲罵着男人。他滿足地揚長而去。

小芸像抱着嬰兒那樣將書抱在懷裏,翻來覆去地檢查來,檢查去,似乎怕裏面的文字,在剛纔爭奪中掉在地上不見了。我內心感到無比的難受。許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我總是思考一件事值不值得時,我就再也抓不住友情,愛情,甚至親情。

我偷偷地走到小芸旁邊,一聲不吭。

“你來啦,你知道嗎,剛纔有人想搶我的書,你知道嗎……那個死打靶鬼。幸好我機靈,把它搶回來了。”小芸完全不在意剛纔的事,將書鄭重地遞到我面前,“快快快,我們來讀書吧!”

我覺得小芸似乎像小王子B-612星球的玫瑰。

我一聲不坑地打開書,淚水啪嗒啪嗒滴在書上,看着淚滴在上面暈開,變成銅錢大小的水跡。

“哎,你怎麼啦,你怎麼不高興啦,我做錯什麼了嗎。”小芸顯得很不明世事。

我依舊一聲不吭,甚至有點埋怨小芸。小芸見我一聲不吭,便窸窸窣窣從旁邊一個袋子裏摸索着什麼。原來是一個紅糖笑粄(發粄)。他撕下一塊,塞到我嘴裏。

“給你,吃了笑粄一定要笑啊。”我沒笑,她咧開嘴笑了。我看見她牙縫裏還塞着一片青菜葉,終於哼哧哼哧地笑起來。淚水從我嘴角溜進去,我感到嘴裏又鹹又甜的。

“你知道我們爲什麼要吃甜的東西嗎。你看過年過節,爲什麼我們都得蒸笑粄,吃錦糕。你肯定不知道,我爸告訴過我,所以我知道。”

我腦海快速的飛轉起來,想起我在科普雜誌上的看到的東西。

“因爲甜的東西含有葡萄糖,葡萄糖是人最容易吸收的能量物質。”我對我的回答自信不疑,料想她會對我投來欽佩的目光。

“甜的東西吃多了不好,要蛀牙的,你的牙齒里長了蟲子,蟲子會把你的牙齒挖空。”我又補充。

“纔不是纔不是,”她使勁搖搖頭,“因爲我們生活又鹹又苦的東西太多了,你看汗水是鹹的,淚水是鹹的。所以我們纔要吃甜的東西。要是吃還總是吃鹹的,人不得被鹹死,就跟鹹魚一樣。”

聽完,我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的淚水,確實,淚水太鹹了。我覺得小芸其實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爲什麼學校老師說她是傻子,不讓她上學呢?

“你現在知道了吧,我懂得東西也不少。嘿嘿嘿……”她又咧開嘴,我又看見了她牙縫裏的菜葉。

“對了,我在龍眼樹上發現了一個好東西。”

說完,她麻利地爬上樹那棵大樹。真的是奇怪,這麼大棵樹,她幾下就爬上去了。我覺得她比我在動物園裏面看見的只會爬假山的猴子厲害多了。我看見她灰不溜秋的腳底板,腳底板糙得跟龍眼樹的樹皮一樣,邊緣佈滿了裂痕,裂痕裏藏滿了泥土。

“來,上來呀。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我學着她,想爬上去,但是卡在一塊凸起的地方了,怎麼也翻不過去。

“來,我拉你!”她伸出一隻手,一綹頭髮從她汗水岑岑的額頭上垂下來。

她的手佈滿了皺紋和傷疤,像是被斧子砍得傷痕累累的木頭。手上的掌紋清晰可辨,奶奶說掌紋清晰的人,這輩子的人生也能一路順暢。當我看見小芸的手,我當時真信以爲真。

小芸呼出的熱氣吹到我臉上,頓時我感覺心跳加快,一絲電流般的的感覺流進我腦海。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拉過她的手,那雙溫暖的手。此後的許多年,我再也不曾遇見過一個人,像小芸一樣毫無戒備地向我伸出援助的手。

我跟着小芸,顫顫巍巍地爬到一處茂密的枝葉裏。她撥開枝葉,像是收藏家展示藏品一樣展示她的東西。

“鳥巢!”我驚訝地叫出聲來。這是一個用細小枝葉和塑膠袋,編織成的精緻的鳥巢。大小跟一個飯碗這麼大。

“巢什麼巢,是鳥窩。”她總愛糾正我的錯誤,哪怕我覺得我沒錯。

我探出腦袋,朝鳥巢裏看去,裏面是三隻長滿黑色毛管的雛鳥。只要稍微引起鳥巢的震動,三隻鳥就倏地撐起腦袋,張開血紅色小口吱吱地叫着,看上去像是三把撐開的小紅傘一樣。

“什麼鳥啊?”

“丁髻郎。”

“啥?”我雲裏霧裏。

“頭上的毛跟釘子一樣高高的,兩腮紅撲撲的鳥。”

“哦……”我只能,努力從腦海裏構思出那隻鳥的模樣。

小芸從樹葉上抓到一隻小毛蟲,用兩根樹枝,像拿着筷子夾菜一樣,夾着蟲子放進一隻鳥的嘴裏。我們能看見蟲子順着鳥的喉嚨,慢慢蠕動下去。我嚥了一口口水,頓時感覺早上的粥都不那麼香了。

那隻鳥馬上就安靜下來,貓在窩裏,不一會兒,將紅撲撲的屁股撅在鳥巢邊上,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坨糞便。

“這剛吃下去就拉了呀……”我好奇地說,心想要是我胃口這麼好,我就不會這麼弱不禁風了。

小芸說我們還要等兩個星期,這隻鳥纔會飛。

“可以抓起來養啊,你知道嗎,鳥店裏一隻鳥起碼都賣一百多塊錢。那樣你就能交得起學費了……”我脫口而出,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真是太蠢了。

“不要,爲什麼要把它們和爸爸媽媽分開。”

我默然。那天我們相約,在鳥兒學飛的時候,一定要來看他們。


5

下了樹,已經接近黃昏。

“哎!你長大了打算當什麼呢?”我忽然冒出這麼一個想法。

“啥意思?”

“就是你想當什麼,警察啊、醫生啊、護士啊……你像我,我就想當一個老師,因爲我爸是大學老師,經常開補習班,可多人崇拜他了。”

“嗯……我不知道自己想當什麼,爲什麼一定要當什麼呢?我就當好我爸爸的女兒,我哥哥的妹妹,去照顧好我的家人不好嗎。”她顯得疑惑不解,“我沒想好我要當什麼,但是我知道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比如去沙灘看看大海啦,遊游泳啦。我還想學認字,以後就能自己讀書了,就不用整天煩你了。我還想像鳥一樣學會飛行,這樣就可以飛出這個大山了。”

是的,我爲什麼強迫自己去當什麼呢?我有這麼多想做的事情。

“人怎麼可能會飛。”我說。

“如果你想飛,那你就能飛,你不信?那你看着!”

說完,她舉起雙手化作翅膀,光着腳奔跑起來。

“我飛呀,飛呀,飛呀……”她歡快地笑着,衝進那一片夕陽下的稻田裏。風肆意地吹着,夕陽肆意地燃燒着,她揮動着靈動的“翅膀”肆意地飛着。在無垠的金色稻浪裏,在絢爛的夕陽晚景裏。很久以後,我在語文課本里讀到“落霞與孤鶩齊飛”時,我眼前總會浮現這個畫面。對我來說,此情此情景是對這句詩最美的註解。

那天我沒有和她一起飛,儘管我內心其實很想。

很多我想做的的事情,我都沒有去做,譬如我和她約定好的,一起看着那鳥巢裏的鳥兒學飛。 譬如在往後的許許多多個歲月,我都曾想回到那大樹蔭下,重新品味那個夏天的氣息。譬如我曾經一再的重讀《小王子》,卻發現小王子早不在我的內心,他早已回到了他的B612星球。

又譬如小芸哪怕長大了,也始終沒有練出一雙翅膀翻過那座大山。

母親半夜來接我的時候十分突然,讓我猝不及防。我想再留多幾天,因爲我和小芸有個約定。

“別任性了,後天就期末考試了,沒參加考試你得留級。那又得出好多費用,你知道爸媽賺錢的辛苦嗎……”母親的話,嚴厲的無法辯駁。

“那我明天跟她拿回我的書再走……”

“又是那種沒用的童話書,你爸爸的話你沒聽進去嗎,你都初中了,能不能自己理清什麼是該做的事。”

那晚我就這樣走了,我讓奶奶轉告小芸,我將那本書送給她了。我至今仍不明白,將一本書送給不識字的人,是不是有意義的事。

我再也沒回過那個“故鄉”,那個故鄉最終不是我的故鄉。因爲我初中畢業那一年,父親和他的一個女學生好上了,與母親離了婚。按照別人的話,母親聽到父親出軌的消息時,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離婚,就好像她當時毫不猶豫地答應求婚一樣。

奶奶此前,只打電話告訴過我那本書小芸收下了。此後很久,母親都不許我跟奶奶聯繫。她說她不會再跟父親家產生任何的聯繫,儘管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收下父親每次的匯款。

大三時,奶奶託我一個表兄告訴我小芸結婚的消息,對象是隔壁村一個整天牽着公豬,給母豬配種的豬販子。他讀過一些書,識的不少字,對小芸很好。

小芸的名字經過一個又一個人的口,最後傳到我耳朵裏。

“小芸是誰啊?”他問我。

“一隻學飛的鳥。”

“切——你逗我玩呢。”

表兄說奶奶一再強調,小云的丈夫識得字。其實這世界上稍微年輕一點的人,除了小芸,還有幾個人不識得字呢。

大三畢業時,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她在家裏待產時,半夜裏因爲難產死了,小孩活了下來。她住不起醫院,只能在家裏待產。鎮上衛生站的救護車,從遠在十多公里外,花半個鍾趕來時已經太晚了。

畢業後,我一個人去到西藏旅行,我沒有去許多人的朝聖地布達拉宮,而是拐出國道,在荒莽貧瘠的山野裏過了一夜。那嫋嫋的炊煙,葳蕤的大樹,悅耳的蟬鳴,泛動的稻浪都在眼前一一浮現出來。

最終誰都無法成爲自己期盼的那種人,而成爲了自己不得不成爲的那種人。

寒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我望着漫天的星河,耳邊響起無數的鈴鐺一般的笑聲……


葬禮的第二天,我一個人又來到龍眼樹下。休息片刻,我打算即刻離開這個地方。

小男孩抱着書,一個人在樹下,似乎用目光在摸索着什麼。

“能讀這本書?”我問他。

他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說:“我爸教我識了不少字,我幾乎能一個人讀出這本書了。以後我要到我媽的墳前,讀給她聽。”

“好極了,你讀幾年級了?”

“過幾天九月份開學,我才上學前班。”他一字一頓地說。

“好極了,太好了,你一定會學的很棒的,你就跟你媽媽一樣聰明。”我高興地說。

他面露疑惑,思索片刻以後說:“你認識我媽媽?爲什麼他們說我媽是個笨蛋,學校都不收,我……”

“他們胡說,你媽媽可聰明瞭。”我打斷他。他臉上又是懷疑又是欣喜。

“知道嗎,你媽媽還能像小鳥一樣飛行。”我說了這話,不經意間自己都笑出聲來。

“你胡說,人是不會飛的,這個誰都知道。”

“不,你跟我來。”我帶着他,來到一處綠油油的稻田。長長的田埂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綠油油、軟綿綿的雜草。

“來,騎上來。”我蹲下來,示意他坐在我脖子上。他搖搖頭,顯得很疑惑。

“來呀,你想不想飛。”我架起他,將他騎在我脖子上,用雙手支撐着他。他被我撓到了腋下,笑呵呵的。

“聽我說,張開雙手,如果你想飛,那你就能飛!”

我架起他,肆意地奔跑起來。

“我飛啊,我飛啊,我們飛啊……”我聲嘶力竭地吶喊着,不顧圍觀的人詫異的眼光。

小男孩終於也跟着我吶喊,揮動着雙手,迎風揮舞起來。

“飛呀,飛呀,飛呀……”

風拂過我們的臉龐。夏蟬肆意地鳴叫着。一隻鳥從稻田裏被我們驚起,從稻田裏飛起,飛過圍觀的人們,飛過大山,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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