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幣的祕密

1

“本報訊,馬來西洋交通部長今日召開新聞發佈會稱,將在今年5月29日完全停止對馬航MH370的搜尋工作,並將不再延期……”

電視屏幕裏,中文臺的主持人表情凝重,播報着這則讓人傷心的新聞。粵菜館裏的華人聽完,無不動容。

“馬航MH370航班上載有239名人員,其中中國乘客154名,機組人員12名。此前馬方曾推測飛機失聯的最大原因可能是遭遇劫機。通過四年持續不斷的搜尋,至今沒有飛機的任何準確信息……”

飯店老闆是一個雙鬢斑白,約摸50歲上下的老者。聽完報道後,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鏡,將手中的抹布狠狠地拍在了櫃檯上,皺着眉頭說,“找飛機找了4年啥都沒找到,這些人的話,連標點符號我都不信。”說完,他就搖搖頭走進後廚。

店裏零零散散的響起了幾聲笑聲,隨後又陷入沉默,如同剛升起的火苗,瞬間又被冷水澆滅。

我一口氣喝下了點來的兩瓶啤酒,用筷子扒完碟裏剩下的腸粉,深吸一口氣,感覺到鼻子裏有一股酸楚在在遊走。隨後將皺巴巴的8塊錢馬幣壓在腸粉碟下面,提上吉他盒子,一聲不吭、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餐館。

我打開手機,顯示是2018年的4月8日22點47分,離MH370消失的日子已經4年;離我和她邂逅的日子已經5年;而離她離開我的日子,卻似乎近在咫尺。

那是2013年的夏天,我孤身一人,背上一把通過砸鍋賣鐵換來的日落色馬丁D28,打算來一場說走就走的窮遊。於是我來到了馬來西亞,爲什麼來到這裏?用我對她說過的話解釋,就是——因爲命中註定了,2013年的6月13日,屌絲徐文海將登上空姐鄭文昕的那家航班。

因爲到北京的航班延誤,百無聊賴的我在機場候機大廳拿出吉他彈琴解悶。周圍清一色的幾乎都是中國人,聽到我的琴聲以後,紛紛將目光投向我。帶着一點點滿足感與虛榮心,我彈得更加起勁。

“這什麼歌啊?”一個阿姨扯着嗓子好奇地問。

“押尾桑的《黃昏》?”一個穿着馬航特製的花色制服的空姐——似乎是華人空姐,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出這句話。她臉上暈着夕陽一般的笑靨,溫柔地看着我。

我驚訝地盯着她,瞬間感覺臉頰火辣辣的,“你……是中國人?”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真的好蠢。

“當然當然,我父母都是華人,他們從小就告訴我,哪怕身在天涯海角,也不能忘了故鄉的語言。”她笑得更歡了。

接下來我又彈了岸部真明的《夏末的海》、《櫻花盛開的時節》,還有押尾桑改編的《卡農》,她都一一念出曲子名字來了。

“哎哎哎……這首歌我知道,叫《卡農》,洋人婚禮上經常放的。”阿姨又開口,顯得興奮異常。

空姐這時又開口了,“準確地說,《卡農》並不是一首歌,而是一種編曲技法。一個聲部自始至終追逐着另一聲部,直到最後的融合在一起,就像……”

“就像相愛的兩個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雖然羞赧,卻也忍不住開口。

“對對對……”她和我一唱一和一般,引得路人竊笑,讓阿姨好不尷尬。

我想不到在異國他鄉,能遇見一個和自己有相同音樂品味的人。讓我更想不到的事,是她就是我乘坐的那班航班的機組空乘。愛情裏,一見鍾情總是比日久生情要美得多得多。

在飛機上,我第一次厚着臉皮跟一個女孩開口要了聯繫方式。我始終認爲,能登上那架飛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2

雞場街寂靜冷清,街口的“鄭和寶船”泛波在橙紅色的燈光裏。

幾瓶啤酒下肚以後,我感覺頭昏腦漲,胃裏面正在翻江倒海。走着走着,來到了一棟教堂的門口。教堂的牆壁宛如從染缸裏脫胎而出一般,被染成了濃重的桔紅色。

“媽的!”隨着我憋足勁的一腳,砰地一聲,面前的垃圾桶猶如折斷的樹枝一般順勢倒下,將旁邊的一隻棕色流浪狗嚇得撒腿就跑。

“你幹嘛,別毀壞公共財物啊。”兩個經過的本地大媽看見了,用蹩腳的普通話訓斥我。

“關你屁事啊,滾開。”我用中文罵喊,將吉他盒重重地摔在地上,憋紅着臉,如野獸一般對她們吼叫。她們被我的氣勢壓倒,逃也似地消失在一棟橘黃色的小樓大門裏。

“這些外來的中國豬,真沒禮貌!”樓道里傳來馬來語的咒罵。

我哼一聲,掙扎着在牆角躺下,閉上眼睛,用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小夥子,什麼事這麼惱怒啊?”

幾聲夾雜着粵語口音的普通話,如同午夜鐘聲一樣穿進我的耳廓。我睜開眼,不知何時來了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正用枯瘦的手拿起我摔在地上的琴盒。

“關你屁事。”我不滿地說。

“這東西看起來很重要吧,你捨得丟了?”他臉上掛着慈祥的微笑。

“不重要,值幾個錢而已。”

“真的不重要?據我所知,人想要捨棄一樣東西時,不過是想忘記它。想忘記,往往是因爲這東西很重要。”

我緘口不言,感覺一股酸酸的氣息正在鼻翼醞釀。

2014年3月8日,也就是她連同那架飛機消失在暮色天際的那天。那本是她最後一次出勤,因爲她已經答應跟着我回到中國,和我一起生活。我躺在酒店的沙發上傻笑着時,手機急促地震動起來。

“怎麼啦?想我了?”我拿起手機,裝作滿不在意地說。

“臭美,誰想誰呢?剛纔還不是你先找我的?”我感覺到電話那邊的她也和我一樣在憋着笑。

“我什麼時候找你了?”我有些疑惑。

“你可別裝瘋賣傻,我可是偷偷打的手機,讓乘務長知道,可是要批評我的……”

“啊?”我有些雲裏霧裏。

“哎——你身體沒事吧,看你臉色都發白。不過你今晚怎麼變得這麼浪漫了,我都被你嚇到了,你把那東西給我是什麼意思?”她壓低聲音說。

“我身體好着呢,你說那東西是什麼東西?浪漫又是什麼意思?”我愈發迷茫。

“你說的呀,你別想耍賴。你說不後悔做什麼?你說你能登上那架飛機,是你這輩子最……”她在提示我。

“啊?”我已經蒙了。

“切——又翻臉不認了。算了,我掛了——”

“嘟——”一聲,電話掛斷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如今4年過去了,我仍不知道,她離開前的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小夥子,不能總抓住過去不放,放下過去,才能抓住未來。”老人打斷了我的思緒。

“放下過去?我願意傾盡所有所有,去改變我的過去,讓她活過來。”我的喉嚨在隱隱作痛,聲音沙啞地說。

“對自己的命運很不滿?”

“當然。”

“相信我,你不會想改變過去的。”

“笑話,你沒有失去最愛的人。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日復一日守候着遙不可及的希望,抓不住,又不願放手。你的心似乎被割去了一塊,留下一個會癒合但是永遠無法痊癒如初的傷口,無論過多久多久,它都在隱隱作痛。”

我眼裏噙着眼淚。

“既然如此,我倒有方法幫助你。拿着——”他忽然俯身在我面前,伸出右手晃了晃。三枚金色的錢幣在他掌心跳躍着,晃着金閃閃的光。

我好奇地接過那幾杯金幣,強迫自己從醉意中清醒過來。透過微弱的燈光,我隱隱看見金幣正面鐫刻着逼真的玫瑰花,背面則刻着一個似乎是英文字母的“T”。

“這是什麼?”我這才認真打量老人,發現他早已滿頭白髮。

“讓你認清命運的東西,”他看着我,眼神狡黠而又神祕地說,“你如果想回到過去,就將硬幣背面朝上握在手裏,念3聲你想去的那個年代。你如果想去到將來,你就將正面朝上。切記,不能暴露自己‘旅行者’的身份,被人知道你不屬於那個年代,你就回不了出發點了。”

回不到出發點?那是爲什麼?

“另外……”他接着說,“一個金幣只能來回一次,每用一次你的身體都會被極大消耗。一個人最多隻能用兩個金幣,再用便會氣絕身亡。”

“你逗我玩呢,你說它能穿越,那它帶我穿越去哪裏啊?回到過去改變我的命運?”我臉上泛起訕笑。

“它會帶你出現在合適的地點和時間,但不是讓你改變你的命運,因爲命運是不能被改變的。它只是給你做選擇的機會。就像航班的降落地點都是定好的,我們做的,不過是去選擇搭乘哪一班航班罷了。”

改變命運,選擇命運,有什麼不同嗎?我盯着手裏的金幣,愈發迷茫,“對了,你說金幣只能用兩個,那你爲什麼要給我三個……”

我擡起頭,老人已經消失無蹤。


3

 “真的可以回到過去?這也太荒唐了。”我捏起一枚硬幣,好奇地盯着它,“也罷,試試也不虧。”

我將兩枚金幣裝進口袋裏,留下一枚恭恭敬敬地放在掌心,將它反面朝上,隨後緊緊握住它。

“2014……2014……2014……”

……

“小夥子,小夥子……回家去睡啦,該醒醒了。”

一聲呼喚將我叫醒,我艱難地睜開眼睛,揉着惺忪的睡眼。轉過頭撇見了旁邊的一個大叔。

“這是哪啊?”我打了個打哈欠。

“你睡傻了吧?吉隆坡國際機場啊。”大叔好奇地問我。

“吉隆坡機場?等等……”我猛地驚醒,望見了玻璃大廳外面沉沉的夜幕,“現在是什麼時候?”

“剛過了12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現在是什麼年代?”

“啊?”大叔一臉驚訝地看着我。深夜的候機廳安靜且空曠,細微的響動都能爲人發現。所以旁邊的幾個中國遊客,都被我的話吸引了目光。

“我……我喝了點酒,有點蒙。”我儘量緩解尷尬。這時才發現,手裏金幣的背面已經失去金色的光澤,變成了鏽色。我又拿出手機看時間,但是上面卻顯示沒有任何信號,時間依舊停留在2018年。

“你這什麼手機啊?看起來好像是蘋果手機,什麼型號啊?”他盯着我手裏的手機。

“iphone8——”我無意回答他。

“果8,你逗我玩呢,果6預計在今年9月份才發佈,你哪來的果8呢,山寨手機吧?”

“果6?我在心裏推算……現在是2014年?”我激動地抓住了大叔的手。

“我的天,你沒發燒吧,你不會連現在是2014年都不知道了,你故意逗我老人家玩的吧。”

“2014……”我剛想喊出口,才意識到我真的穿越了,於是極力抑制自己的話。大叔看見我的滑稽樣子,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我腦筋在快速旋轉着,我應該做什麼呢?對了,應該告訴警察有人會劫機。正想着,我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走向機場的巡警。

等一下,我忽然報警說有人要劫機,可能有人信嗎?我豈不是要被當成瘋子抓起來。我的目的是救文昕。我應該少惹麻煩,救了文昕就回去我的年代。

可是飛機上還有其他兩百多條人命啊,我就這麼坐視不理?我能原諒自己?文昕知道了能原諒我?

可是,老人說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哪怕文昕也不行。那……沒辦法,我真的無能爲力了。

我走向機場前臺,朝着那裏的女招待慢跑過去,我感到自己聲音都在微微顫抖着。

“幫……幫我找一個人,一個空姐,她叫鄭文昕,她是今晚飛往北京的馬航MH370的機組人員,那是一輛波音777飛機,飛機載有227位乘客,有154箇中國人。飛機將在00:42分起飛,將在01:20……”我說着忽然意識到自己激動都在念新聞稿了,急忙停下。

“先生,我不知道您出現了什麼情況,但是按照規定,無關人等是不能在上班時候和機組人員見面的。如果您有特殊情況,你可以來這裏登記一下,我幫您向大廳經理申請……”她用夾雜着馬來口音的普通話回答我

“我要見我的鄭昕!”我忽然大聲吼出聲來,連女客服都怔了一下。一個保安往這裏看了一眼,隨後拿起對講機慢慢往這裏靠過來。

“您別緊張,您有什麼情況可以跟我說一下,我們可以幫您解決……”客服語氣已經變得有些微緊張。

“真煩啊,每天登機前都要開會,乘務長每次開會的話我都能背下來……不過過了今天,我就再也不用聽她嘮叨了……”

一個熟悉的女聲傳來,猶如從遙遠的腦海深處飄來的一段卡農和絃一樣悅耳。是她,我猛地轉過頭,望見了那個穿着花色制服的熟悉身影正在過安檢門。

“文昕!”我一把叫住她。

“文海?”她一臉驚訝地望着我,隨後轉過身對身邊的同事說,“你們稍稍等我一下。”說完她慢慢地走向我。

我瘋了似的衝向她。

“你怎麼來了,咦——一天不見,你怎麼好像老了十歲啊,鬍子都長出來了,臉色還這麼難看。不是說好明天早上我返航你再來接我……”

“你先聽我說,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要上這趟航班。”我打斷她。

“啊,這怎麼行,你想讓我最後一天還曠工?你急什麼,差這一晚上嗎?飛完這一趟我就跟你遠走高飛了。你還怕我不見了?”她語氣輕鬆地說。我知道,她此刻的內心,一定對我能來找她感到非常的高興。

“我就是怕你不見了!哪怕一個晚上,一個小時,一分鐘,一刻鐘,我都怕你不見了!”我語氣決絕地說,幾乎把她嚇了一跳。

“你要相信我,無論如何,今晚你都不能上這趟飛機,你必須現在就跟我走。”我急得幾乎帶着哭腔。

“你看你老男友都要急壞啦,你就跟他回去吧。”前臺的女招待捂着嘴,竊笑地說。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我說:“瞧你那樣,小孩子一樣,只要是你說的,我什麼時候懷疑過你啊……”

她沒有生氣,努了努嘴,靦腆地看了看周圍好奇的人羣,“你等一下,我去看看能不能跟乘務長說說,讓阿英跟我換換班,真麻煩,都註冊登機了……你趁現在趕快想想把我騙走的理由吧。”

她調皮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隨後朝着後臺走去。


下了出租車,回到酒店已經快1點鐘,一路上我緊緊攥着她的手。她問我什麼我都緘口不言,我只想好好的感受一下她的體溫,那一抹溫存,埋葬在我的記憶中已有4年之久。

“你先上去,我還有事,待會再上去。”我依然緊緊攥着她的手。

“你今晚可——真奇怪。臉色也有點差,鬍子也不刮,一路上什麼話也不說。”她微笑着,語氣裏沒有任何不滿。世界還有誰,能原諒你毫無理由的任性呢?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鼻翼嗅着她發間洗髮水的香氣。

“上去等着我,時機合適我會告訴你答案的。”我不捨得放開她的手。

“那好,早點回來啊,我等着審問你呢!”她回眸嫣然一笑,隨後進入電梯。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來都結束了,誰說命運不能被改變?我走進廁所,看着鏡中的自己,不禁得意地笑起來。我將剛纔用過的硬幣拿出來,將沒有被鏽蝕的正面朝上,緊緊攥在手裏,然後閉上眼睛。

“2018……2018……2018……”

……

“先生,先生?”

我恍惚中睜開眼,發現自己靠在教堂桔黃色的牆上,吉他盒子正靜靜地躺在我身邊。一個掃地的男工人,手裏拿着長得出奇的掃帚,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不會一個人在這裏過了一夜吧,真是奇了,居然沒有小偷來關顧你。”他微笑着,用生硬的帶有粵語口音的普通話跟我說。

太陽已經升高,耀眼的光芒猶如麥芒蟄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對了,我的文昕,她怎麼樣了。我坐起身子,急忙拿出手機。上面顯示信號滿格,太好了!我又回來了。

“打給誰呢?”我咕噥着。對了,打給文昕的爸媽!

我急忙翻出了通訊錄中文昕爸媽的電話打了過去。

這麼多年,一直是他們將馬航MH370第一手的消息發給我的。我始終不相信文昕已經走了,失蹤了並不是消失了。失蹤的東西,一定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只不過我沒有找到而已。

“喂,阿姨嗎?我是文海,我想問文昕在哪……”

“你個畜生還有膽子打電話給我,你個殺人兇手,是你殺了小昕,你個畜生……”

什麼?文昕死了?我殺了文昕?我呆立在原地。

“阿……阿姨,你說清楚,什麼我殺了文昕。我怎麼會殺了她?”

“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她會自殺?她遺書裏寫得清清楚楚,就是因爲你不肯理解她,她才失去了做人的希望……”電話裏的文昕母親,已經帶着哭腔。

她是因爲我自殺的?我不是將她救回來了嗎?

“求求您,能給我將事情的經過詳細跟我講一遍嗎?我……我失憶了。”我努力爲自己找尋藉口,希望能得到真相。

在我從2014年回來的那晚,馬航mh370沒有失聯,但是卻釀成了更大的慘劇。在2014年3月8日凌晨2點13分,飛機折返回馬六甲海峽,回到吉隆坡,徑直撞上了吉隆坡的市區……事件造成了數以萬計的無辜平民死傷和失蹤。

通過對黑匣子的錄音分析,副機長在駕駛室重傷了機長以後,奪過飛機的駕駛權,隨後控制飛機返航,實施了這次襲擊。而副機長還通過職務便利,預先將成噸的僞裝成鋰電池的化學炸彈裝載上機,導致這次的襲擊造成的爆炸異常慘烈。

案件的後期調查,將矛頭指向了機組人員。而文昕因爲臨時改變了行程,自然受到了警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審查。儘管最終的結果是無罪,但是無數的遇難者家屬都將矛頭指向了文昕。連她自己都一再的自責,她最好的閨蜜阿英是替她去死的。

最讓她絕望的是,那個時空中的“我”,儘管內心一直默默支持着她,但卻始終不承認當晚是自己出於某種原因將文昕帶離那死亡航班的。“我”的背叛,成爲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在絕望中選擇了離開人世。

我沒有救回我的文昕,還白白搭上了幾千條無辜的生命。有罪的應該是我。

“你就是個畜生,那晚明明是你將小昕帶走的,你爲什麼不站出來承認啊?”文昕母親在電話裏聲嘶力竭地喊着。

而我,早已泣不成聲。


4

我拿出了第二枚金幣,將“T”字朝上緊緊握在手裏。

“命運是不能被改變的。”我嘴裏唸叨着。我知道,我應該做的事是什麼了。

“2014……2014……2014……”

……

“小夥子,小夥子……回家去睡啦,該醒醒了。”

一聲呼喚將我叫醒,我艱難地睜開眼睛,揉着惺忪沉重的睡眼。轉過頭又撇見了旁邊的那個大叔。

“很高興又見面了。”我微笑着對他說,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見面了。

“你爲什麼說‘又’呢?我記得我以前沒見過你啊?”大叔用手撓撓花白的雙鬢,滿臉疑惑地說。

“只是覺得您很親切呢。”我微笑着,起身打算離開。經過三次的穿越,似乎一切都應了老人的驗,我的身體似乎慢慢地變得空虛疲乏,額頭上滲着絲絲冷汗。

來到櫃檯前,我微微地向前臺的招待員點頭示意。

“您好,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她用帶馬來口音的的中文說。

“不用,你已經幫過我大忙了。”我回以微笑。

“哦?我不懂您的意思……我們以前——見過面?”

我只能沉默以對,靜靜地望着安檢的方向。直到望見那穿着花色制服的熟悉身影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文昕!”

“文海?”她又一臉驚訝地望着我,隨後轉過身對身邊的同事說,“你們稍稍等我一下。”說完她慢慢地走向我。

我瘋了似的衝向她。

“你怎麼來了,咦——一天不見,你怎麼好像老了二十歲啊,鬍子都出來了,臉色難看到極點了,不舒服嗎?不是說好明天早上我返航你再來接我……”

“我就是有幾句話要來告訴你,說完我就走。”

“你可真是秀逗,千里迢迢跑來就爲了說幾句話?就一天,你還怕我不見了?”她語氣依舊輕鬆。可是她越輕鬆,我卻越心痛。

“我就是怕你不見了!哪怕一個晚上,一個小時,一分鐘,一刻鐘,我都怕你不見了!”我語氣決絕地說,她又被嚇了一跳。

“你想說什麼,說吧,看你緊張的額頭都冒汗了。”她用手背貼了貼我的額頭。

我緊緊抱住她,強忍住淚水,“我想說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後悔登上你的那班航班。能登上你的航班,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她先是驚訝,隨後兩頰漸漸泛出紅暈,“我也是!就算那一天重來一遍,一百遍,一千遍,我還是會站在你的面前聽你彈琴。”

“好了,該去登機了,最後一天的工作好好表現,我會在這裏等着你的。”

她“嗯”一聲,轉過身邁着大步從圍觀的人羣裏走向安檢機。

“重來一遍?對了!”我嘴裏嘟囔着。我知道了!我第三枚硬幣原來是這樣用的。

“文昕!”我衝向安檢機。她聽見了以後,又驚訝地轉過來看着我。

“又有什麼事情啊,瞧你那樣,跟個小孩子一樣……”

我從口袋裏摸出最後一枚金幣,塞進她的掌心。

“記着我說的話,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危險,就將硬幣玫瑰正面朝上握在掌心。嘴裏念三遍2018,記住了嗎?”我緊緊盯着她溜溜的黑眼珠。

“啊?你……你怎麼神神祕祕的……”她努了努嘴。

“你別管這麼多,只要記住我的話就行了,記住了嗎?重複一邊我說的話。”

“知道,將硬幣正面朝上握在掌心,嘴裏念三遍2018。行啦,我真要登機了,待會乘務長又要罵人了。”

她調皮地向我眨了一下眼睛,隨後在我的目送下,朝着登機口走去。

來到廁所,我整理了一下忐忑的心情。面對着自己因爲三次的時間旅行而變得蒼白不堪的臉,我長噓一口氣,將金幣的玫瑰朝上緊緊握着。無論如何,我都會接受我的命運,因爲那是我所做的選擇。

我閉上眼睛。

“2018……2018……201……8”

最後一個字從我嘴裏吐出的瞬間,背後似乎有一雙大手將我拉人夢境。我耳邊彷彿是飛機機翼切割氣流產生的巨大嘶鳴聲,身體仿若沉入無邊的深淵。

“機長,你怎麼了!開門啊,機長………”我的耳邊傳來文昕急促的喊叫聲。隨後我看見幾個空乘人員圍在堅固的駕駛防爆艙門外,對着對講電話一遍又一遍的焦急地喊叫着。

駕駛艙的大門緩緩被打開,大家一擁而上。裏面的設備已經被破壞的七零八落,機長和副機長都倒在裏面動彈不得。副機長被一把不鏽鋼叉子直接插在胸口,奄奄一息。而機長脖子上被刺入一把叉子,生命危在旦夕。

“機長,機長,你怎麼了?”乘務長聲嘶力竭地用馬來語喊叫着,用雙手緊緊壓住他血流不止的傷口。

“他……飛機上有炸彈……已經被啓動……半小時後就會爆炸……他……他把通訊設備都破壞了,我們已經無法與控制檯聯繫了……”機長舉起手指了指副機長,“他……他想將載有炸彈的……飛機衝向市區……”

“啊!”大家驚呼,“那……那我們怎麼回去啊?”

“應該趕緊通知機上乘客,趕快返航,看能不能通過其他辦法與機場聯繫,緊急迫降!”乘務長語氣焦急。在場的幾人紛紛點頭。

文昕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生命垂危的機長,態度堅決地說,“不行!”

“啊?你瘋了,你不要命了?”

“飛機上有炸彈,怎麼能返航,萬一在城市爆炸,後果不堪設想。”文昕語氣決絕地說。

“目前尚不能保證機上有炸彈,爲了乘客的安全,返航是最佳選擇,機長也有最大的生存機會。”乘務長反駁。

“可是返航要半小時,萬一機長堅持不到降落的時刻呢?萬一飛機上真的有炸彈呢?就算我們堅持到了吉隆坡,在沒有通訊的情況下,我們如何確保能在機場安全降落?我們必須要在千千萬萬的生命和227條生命中做出選擇。”

“這……”乘務長啞口無言。周圍的人都低下了頭。

片刻沉默之後,機長開口了。

“朝……朝遠離陸地的地方飛吧,那……那樣就不……不會引起……重大傷亡了……扶我起來!”機長似乎用最後一口氣喊出來。

他用最後的力氣,將航線設定爲向着印度洋中心處飛行,在設置到巡航高度,成功啓動完自動駕駛系統後,停止了呼吸。

全體機組人員都小聲啜泣起來。

“那乘客呢,他們有權利知道飛機上的情況。”一個空姐啜泣着問乘務長。

“讓他們知道這架飛機沒了機長,肯定會引起恐慌的。還是別告訴他們了,他們會理解的,讓他們做最後一場夢,是我們能給予的最後的服務……”

文昕望着艙門外面,那些乘客此刻都已經進入了夢鄉。無論是噩夢亦或是美夢,註定都不會有醒來的那一天了。她拿出一枚金幣緊緊捏在手裏,那是我給她的金幣。

“文昕,記住我教你的……2018年,我在2018年等着你!”我大聲吶喊,想要抓住她。

……

“先生,先生?”

我恍惚中睜開眼,發現自己靠在教堂桔黃色的牆上,吉他盒子正靜靜地躺在我身邊。一個掃地的大叔,手裏拿着長得出奇的掃帚,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不會一個人在這裏過了一夜吧,真是奇了,居然沒有小偷來關顧你。”他微笑着,用生硬的帶有粵語口音的普通話跟我說。

太陽已經升高,耀眼的光芒猶如麥芒蟄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我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裏面什麼金幣都沒有。

“對了,大叔。”我轉過身問他,“馬航MH370怎麼樣了?”

“沒看新聞哪?停止搜索了,4年了什麼都沒找到,墜機原因也衆說飛雲。”他表情似乎很輕鬆,絲毫不像是在講一件悲傷的事情。

“失蹤的人不是消失了,肯定還在這個世界上的,你說是不是?”他探出脖子,表情故作詭異地說。

“你這東西還要不要啊,不要就給我吧。”他用掃帚指了指我的琴盒。

“當然要啊,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我急忙抱起它。

“接下來你打算去那裏啊?”他似乎對我的去向很好奇。

去哪裏?我內心早就有了打算,似乎因爲昨晚的一場夢,我的道路也變得無比清晰。

“去機場,回家!”

“這就是你的選擇了啊。”他說完,提起掃帚轉身離去。

……

等我趕到了機場,真的見鬼,又遇到了航班延誤。

我感覺到內心似乎有一種力量在驅使着我拿出琴。我將吉他調了調音,隨後正襟危坐。旁邊的一個大叔,託着老花鏡,好奇地打量着我。

彈點什麼呢?我知道了。

《卡農》的旋律隨後在喧鬧的人羣裏激盪。

“小夥子,你這首歌是《卡農》啊……”大叔說。

“準確地說,《卡農》並不是一首歌,而是一種編曲技法。一個聲部自始至終追逐着另一聲部,直到最後的融合在一起,就像……”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影——是她,鄭文昕。

“就像相愛的兩個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眼裏已經噙滿淚水。

“敢問先生打算去哪裏呢?”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臉上暈着夕陽一般的笑靨,溫柔地看着我。

“北京。”

“我也是耶,這麼巧。”

“是嗎,那我可真的幸運。”

“就好像命中註定的一樣。”

她伸出右手,那枚命運之幣,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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