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寂


蟬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在樹枝之間聒噪,本來安靜的氛圍立刻被吵鬧的喧囂所取代。太陽發出強烈的光線透過枝幹與樹葉的罅隙斑駁的映了下來,在那些黑色的蟬小小的軀體上形成一道道亮斑。我站在樹蔭下盯着那些黑色的小生命,怎麼也想不出這些黑色的小東西爲什麼會有這麼旺盛的精力在這裏歇斯底里的鳴叫,整個夏天都在這種聲音裏邊的吵鬧起來。

輕輕撥弄了一下斜斜搭在眼前有些略長的劉海,嘴角勾起一個自認爲最帥不過的弧度,在陽光的包裹下整個人都變得昏昏欲睡。趿拉着人字拖,躲在家裏的風扇底下,我實在是受夠了這種天氣,身體的煩悶程度已經快要達到我面對程飛的嬉皮笑臉時身體所做出的反應了。

程飛絕對是我最鐵的哥們兒,我們倆就像是磁鐵的N極和S極,從性格來看怎麼都不會想到我們會成爲朋友。認識程飛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真誠的說一句,認識程飛是我這十八年裏做的最大的一件錯事以及最不後悔的事情。我和他屬於不同世界的生物,上帝在創造程飛的時候可能善心大發,以至於我固執的認程飛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完美的,從幼稚園開始程飛就一直作爲我爸眼中的“好孩子”用來跟我比較,以便在批評我的時候找到一個義正言辭的說法,所以從小到大每次程飛在我面前炫耀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踢他兩腳。

想起程飛,突然意識到程飛自從放假這兩週以來都沒有聯繫過我了,我絕不相信程飛是一個能夠乖乖坐在家裏不出去的人,如果要出去玩那他一定會叫上我。我拿出電話撥給程飛,聽筒裏卻只是傳來一陣忙音。我愣了一下,這是程飛第一次這樣子,我決定去找程飛,看看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

看了看太陽,我立刻懷疑是不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猶豫再三我終究是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敲開程飛的家門,開門的是程飛的母親,我在程飛的臥室見到了程飛,程飛罕見的正趴在書桌上做練習題,我正詫異,程飛起身一把拉住我,一臉愁苦的樣子,讓我立刻想起了宮廷劇裏的那些太監們。程飛告訴我因爲就要高三的緣故他的母親開始強制要求他學習,手機已經被沒收了,所以他想讓我幫他,做法也無非就是用各種理由來約他出去,我本來有些不太情願,但在程飛說我們我們一起去找寧凝的時候後我立馬就贊同了程飛的提議。

寧凝跟我和程飛的關係都很要好,我們經常一起去購物,一起去吃路邊攤,一起去圖書館。寧凝是一個溫婉的女孩,就像一泓清泉,可以讓我和程飛都變得安然。我不止一次想去找寧凝,但也只是想想,最多打一通電話寒暄幾句,我的性格決定了我不可能像程飛那樣雷厲風行的飛揚起來,別無選擇,我只能拉着程飛一起。

我認識寧凝還是通過程飛,彼時剛剛進入高中,一臉的茫然與不知所措。第一個週末離校的時候跑去找程飛,第一眼就看到了夕陽下的寧凝,安靜的走在程飛身邊,不時撩撥起那些調皮的青絲,如詩如畫。通過程飛我瞭解到寧凝離我家並不太遠,我們三個也算是一路,打招呼的時候寧凝也只是恬然一笑,我和寧凝都屬於比較沉默的一類人,一路上所幸有程飛的存在纔沒有顯得那麼尷尬。

青春的野草開始瘋狂的蔓延,我們就像一羣不知疲倦的野馬,肆意的在這些彩色的光芒裏奔跑,去啃食那些屬於青春的青草,就如同那些無休無止鳴叫的蟬在汲取大樹的汁液。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見過程飛如此在意某個女孩,我也沒有如此在意過某個女孩,只是我們都不明白這代表了什麼,我們不明白那些甘甜的感覺由何而來,只是一味享受在青春這棵大樹的樹蔭裏。

我們三個開始一起去上課,我會和寧凝一起坐在籃球場邊上看程飛在籃球賽裏飛揚跋扈,我們會一起去圖書館看喜歡的小說,會一起去吃學校附近新開張的冒菜,我們的日子就這樣在這些迎風奔跑的時間裏慢慢遠去,我以爲我們會永遠這樣下去。

剛走出家門,程飛就如同從冬眠裏醒來的蛇,活動筋骨,重新打量着這個世界,額頭上微微滲出的汗水在陽光裏閃爍着金色的光芒。這條無比熟悉的路什麼都沒有變,但程飛興奮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暗暗咋舌,程飛這是被壓抑的太久了。

我們在距離寧凝家不遠的路口給她打了電話,出於程飛的前車之鑑,我們沒有直接衝進去找寧凝。大概等了十幾分鍾,便看到寧凝向這邊走過來,馬尾在陽光下一跳一跳,臉上掛着一種讓人舒服的笑容。程飛像一個不良青年一樣蹲在路邊,笑嘻嘻地問接下來要去哪裏,最後在我們面面相覷的情況下,程飛揮斥方遒的定下了去南邊的那條河邊轉轉,我想不到別的選擇,點點頭同意了這個決定,想必寧凝肯定也是因爲如此纔會同意的。

河邊有不少人,程飛是個不安分的主,轉了一圈後他突然說想要下去游泳,我自然是極力反對,這條曾經溫柔的小河早已被改造的深不見底,每年都會吞噬幾條生命,家人都是不允許來這裏的,更遑論想要下水。在我和寧寧的堅持下,程飛放棄了這個想法。我們坐在河岸的草地上,看着東去的水流聊了很多,都是近來發生的一些有趣的事,程飛的笑聲蓋過了我和寧凝,響徹在河岸上。

太陽慢慢偏西的時候我們踏上了歸程,回去的路上彼此之間言語少了許多,就連程飛也沉默了下來,我們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偶爾說一兩句,不知道彼此都在想些什麼。路過那塊體育場的時候程飛轉過頭來看着我倆,還沒有開口,我和寧凝就同時說,你去吧,我在邊上等你。

我和寧凝坐在一旁的臺階上,也許是她有些累了,輕輕地靠在我身。我們話不多,只是偶爾說兩句,在程飛進球的時候會默契的爲他鼓掌。我看了寧凝幾次,她都是專注的看着前邊,眼神明亮,似乎藏着一種別的東西,我看不清她是否在看籃球場上的程飛,我想,什麼時候寧凝也能專注的看着我呢,或許,這就是我不及程飛的地方了,我把視線轉向漸漸失去光芒的夕陽,我有點妒忌程飛了。

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程飛從場上退了下來,寧凝不能回家的太晚。把寧凝送回家,路上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月亮漸漸從雲後探出來,灑下清冷的亮光。一路上程飛很沉默,不時的撓撓頭,顯得很侷促,我猜到他可能有事,但我的性格就是如此,他不說我就不會問。終於在快要到家的時候程飛開口了,表情很嚴肅,他說喜歡寧凝,想在寧凝生日那天向寧凝表白,讓我給他建議一下怎麼對寧凝說這件事。我愣住了,腦海裏亂做一團,我不知道怎麼去回答,轉過頭看了看了路邊的野草,我說,我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呵呵。程飛想想也是,他都不明白的事情我又怎麼可能懂呢。我們沉默着分開,然後各自回家。

寧凝的生日在半個月之後終於到了,我從那天晚上開始腦子裏就一塌糊塗,我糾結着要不要和程飛一起去爲寧凝過生日但始終沒有什麼結果,我想不明白自己心裏有着怎樣的一種感情,是對現狀的留戀還是未知後果的怯懦都不得而知。

最終我沒有拗過程飛,也可能是我想到了別的什麼,總之我帶了一份禮物亦步亦趨的跟着程飛去KTV爲寧凝祝福。

我渾渾噩噩的和大家一起笑着,一起爲寧凝唱生日歌,我腦海裏生出一種逃離的念頭,我想迫切的逃離這個地方,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但我在這裏的每一秒腦海裏都不由自主的浮現寧凝和程飛手牽手的情景,他們走過我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一切都很平靜,只是卻少了一個人。我開始恐慌。

日暮的時候有人陸續的離開,我是除了程飛之外最後一個離開的,推脫着有些頭暈,我在《少年錦時》的背景音樂中離開,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什麼。我漫不經心的走在路上,天邊的雲霞好似一道道流蘇,我感到有些冷。耳邊響起離開時聽到的歌詞“情竇初開的我,從不敢和你說”,我終於明白或許我也是喜歡寧凝的,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麼就當做不是吧。

回家之後我努力想讓自己從這件事情裏跳出來,我不斷地想讓自己注意到別的事情,可是徒勞無功。我用極大的決心讓自己沒有立刻打電話給他們其中任何一個詢問答案,那晚翻來覆去了很久,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才緩緩睡去。我還是沒有撐過多久,第二天的傍晚我就打電話給程飛,電話那頭傳出一陣低沉的嗬嗬聲,而後電話就掛斷了,我依稀聽到程飛說了句什麼,但卻沒有聽清,再打過去,就只剩下了忙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程飛發出這樣的聲音,就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正喘着氣來舔舐自己血淋淋的傷口,我想到了什麼,感到一陣不安,同時又有些慶幸。我被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情感纏繞的迷迷糊糊,失去了方向。

仲夏時節,太陽更加賣力的讓世間萬物都感受到他的恩澤,伴隨着光線的更加強烈,門前那棵樹上的那些蟬也嘶鳴的更加起勁,我在這樣光芒四射的歲月裏打馬而過,驚起一地塵土飛揚。可我卻辜負了這些嘶鳴的蟬和金色的陽光,蟬鳴依舊,我的心卻亂了。

整整一個暑假我都沒有聯繫到程飛,聽他的母親說他去別的地方念補習班了,我訝異,隨後有又釋然了,也許暫時的離開對程飛來說是很好的選擇,只是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連我都不理會。我跟程飛的母親講,阿姨程飛回來你一定要通知我。

程飛走後我沒有去找寧凝,只是偶爾打一通電話聊上一會兒,我們都默契的對那天的事情諱莫如深,直到八月份的開學。

作爲高三黨的我們比其他人提前半個月進入學校,我暗自竊喜,這意味着我就可以見到寧凝和程飛。

開學第一天我就去程飛的班級裏找他,但我並沒有看到那個跳脫的身影,寧凝依舊安靜的坐在那裏,就像一幅畫,程飛的作座位卻還看空着,泛黃的座椅像是一張黑白照片,嘲弄着我的自以爲是。我不斷地在心裏告訴自己他會回來的,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

到了九月份,太陽已經沒有那麼毒了,樹上的蟬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是偶爾鳴上一陣,也不那麼吵鬧了,偶爾一陣風吹來還會有幾隻從樹上落下,在空中胡亂的飛上一會然後摔落在地上,不久便死去了。蟬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可你依舊沒有回來,不知所蹤。

我終於無法再欺騙自己,我找到寧凝,問她那天我走之後再那裏發生了什麼。寧凝只是逃避,但在我的追問下可能覺得煩了,大聲的說,他那天跟我表白我拒絕了他,我跟他講我喜歡的人是你,他就離開了,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一陣恍惚,我所追問的結果終於明瞭,可我卻無法面對,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我成了我最好朋友的情敵。我的身體都在顫抖,嘴角不禁抽搐,默默的轉身,沒有理會身後正咬着嘴脣的寧凝,我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她,或者說,我無法面對心裏的那道坎。

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程飛,和寧凝之間也只是點點頭就算問好。我的青春的野草在這個夏天伴隨着那些蟬的死亡開始荒蕪,我彷彿夢見自己成爲了一隻蟬,撲打着透明的羽翼在陽光裏喧囂,然後在失去力氣聲音喑啞之後死去,掉落在樹下,被過往的小貓吞食。

後來我知道程飛那一年考去了一個叫寧夏的地方,也許,我們的夏天不會再這麼吵鬧,那些黑色的小東西也變得寂靜。

從此,蟬寂,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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