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山真美, 我說是的

“我叫吳器,已經在這兒三年了,我不會走的。”這是老吳在全校教師會上發言的第一句,這時候我正蹲在會議室外邊的臺階上。聽見老吳聲音裏的堅定,我嗤笑了一聲,從包裏拿出煙點燃之後放進了嘴巴里。吐出的煙霧在我面前開始氤氳開來,腦袋裏浮現出小顏的臉,還是那樣鮮活。

明天是凉川中學開學的日子, 現在的凉川中學較幾年前而言已經算光鮮了很多,教學樓被重新粉飾過,沒有了過去的斑駁,整體呈現出一種淡黃色,操場也變成綠色的塑膠場地,在操場和教學樓之間還建成了一個小花園,奼紫嫣紅。相比過去的滿目瘡痍,凉川中學算是活過來了吧。

會議持續了接近一個小時,一開始我還有興趣蹲在會議室外邊聽裏邊開會的聲音,後來的領導發言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套話,聽得我昏昏欲睡,真不知道老吳在裏邊是怎樣堅持下來的,所以我起身溜到後邊的小花園裏,叼着煙刷着微博裏的信息。老吳找到我的時候看見我嘴巴里還叼着煙,伸手把煙拿下來,用拇指和食指捏滅了菸頭伸手丟進了垃圾桶裏。我一擡頭看到老吳皺着眉頭不太友善的表情,識趣的訕笑了兩聲沒敢多說什麼。

這次是我趁着休假的時間特地來看看老吳,從幾年前那次L市之行來過之後,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地方。老吳在這裏呆了三年,所有人都以爲老吳只是對小顏的死耿耿於懷衝動之下才做了來這裏的決定,只有我從頭到尾都明白小顏的死對老吳來說意味着什麼。因此老吳的父母三番兩次託我勸老吳回去的時候我都心虛地應承着,我瞭解老吳,他認定的事情,便很難改變了。

日頭漸漸地向西滑落,我和老吳都拎着一罐啤酒在學校的操場上呆坐着,其他老師開完會已經全部離開,整個校園顯得祥和而寧靜,我們都極有默契的互相沉默着,坐在這裏,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顏。

我們和小顏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小顏是個軟軟糯糯的南方女孩,當初決定來西北讀書是她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祖國這麼大,她想看見不一樣的風景。只有沒做過的事情會變成我們的遺憾,這是她在認識我們時在蒼茫大漠上對我和老吳說的。

小顏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就主動要求來這裏支教,她自學了和教育學有關的課程然後跑去跟校領導協商,到達這裏的時候迎接她的是蒼莽的羣山和一羣瘦小的學生們。小顏是愛着這些孩子的,就像她深愛着曾經的自己。

在距離凉川中學幾千公里的Y市的一個小縣城裏,小顏度過了她人生的前三分之二。

小顏生在年關之前臘月二十三的清晨,小顏的父親對她說:家裏的大公雞剛剛發出了一聲高亢的清啼,小顏就呱呱墜地了。下一年正好是雞年,可能是小顏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個世界,所以等不及過年了,在小年這天就用嘹亮的哭聲向這個世界打着招呼。

 那個小縣城扮演着小顏前半生最重要的角色。小顏的家在小城北邊的山腳下,十歲之前的小顏就在大山和城鎮的邊緣遊離着,對於小城還沒有任何印象,電視機裏那些絢麗斑斕的霓虹燈和車水馬龍的世界就這麼在小顏的夢裏發酵着。十歲那年的春天,小顏第一次把自己的眼光投射在那些混凝土澆築成的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上,隔着車窗,小顏彷彿能感受到那些夢裏的世界正在和眼前的世界一點一點的合而爲一。

小顏被送到城裏的一個寄宿學校唸書,父親離開的時候摩挲着小顏的頭髮,臉上的皺紋像幹皴的樹皮,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個寬厚的笑容,囑咐小顏好好讀書。那時候的小顏整個人都思緒都浸在新世界的光怪陸離中,迷糊着對着父親狠狠點了點頭。直到父親轉身離開的時候,小顏才意識到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裏,她要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看着遠去的父親的背影,小顏的心臟開始劇烈的跳動着,手腳變得僵硬,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遠處的父親似乎聽到了小顏的哭聲,或許沒有聽到,小顏在跟着老師回到班級的時候,恍惚之間看到父親的身形似乎頓在了原地,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從這時候開始,小顏就一個人生活在學校裏,同學們在週五下午揹着書包整整齊齊的站在門口等待家人來接的時候,小顏就坐在教室裏默默的看着這一切。一開始還會哭鬧,後來大概是明白了父親每隔半學期只能來看自己一次的時候,小顏就變的安靜下來,好在學校裏有許多好看的故事書,小顏就在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裏期待着。父親來的時候會帶着許多山裏的果子,小顏就拽着父親的衣角,拎着那些水果,從每個班級門前趾高氣昂的走過,最終到自己的班級裏將那些果子分給老師和自己的朋友們,在小夥伴們羨慕的聲音裏,小顏揮揮小手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像極了故事裏那個驕傲的孔雀。

隨着時間的逐漸侵蝕,新事物會逐漸變得老舊,歲月在教室走廊的金屬扶梯上留下鏽跡斑斑痕跡,在老家舊屋子的木製門框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裂紋,也將父親自行車的梁打磨的更加光滑。小顏在離開家鄉去北方讀書的火車站和父親道別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個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超過了母親,幾乎和父親的身高一樣,父親的笑容還是一如那時候的寬厚,只是黝黑的臉頰上皺紋越發的多了,笑的時候,那些皺紋都擠在一起,讓父親的眼睛變成兩道縫隙。父親的身體微微佝僂着,有些侷促的搓着粗糙的雙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催促着小顏趕快檢票,別誤了火車,母親攥着小顏的雙手,還在不斷的叮囑小顏照顧好自己。火車的汽笛聲從遠到近落在小顏的耳朵裏,小顏鼻頭一酸,她知道,父母是真的老去了。

我和老吳挨着躺在學校的塑膠操場上,看着天邊一點點染上濃重的紅色,那些顏色從天空倒流下來,在羣山萬壑裏盪漾,我把雙手疊放在腦袋下面墊着,心想這個地方倒也不是一無是處。老吳在旁邊嘆了口氣,擡起手指着那片連綿的山跟我講,你看,多美啊。

小顏初到涼川中學的時候,這裏淅淅瀝瀝下了半個多月的雨,周圍的山林顯得更加青翠,教室某些地方雨水滴滴答答的從屋頂滲下來,在教室的地面上濺起一圈圈塵土,學校後勤的老師已經來修了幾次,只是下雨的時間太久,終究是沒能徹底解決,好在辦班裏的學生只有二十幾個,東一塊西一塊的坐着,倒也沒有對小顏正常上課造成太大的影響。

孩子們都住在學校裏,只有週末的時候才能回家,還有一兩個因爲一些別的原因,可能一個月甚至半學期才能回家。小顏就住在孩子們對面,偶爾學校停電的時候,小顏就帶着孩子們在兩棟樓中間的空地上用木柴攏起一個火堆,然後圍成一圈,這時候小顏就跟學生們將她那些年看過的故事,孩子們嘻嘻笑着,圍着小顏嘰嘰喳喳的談論着,火光把小顏和孩子們的臉蛋映的通紅,孩子們的笑聲就在小顏的故事裏穿梭着,透過火光,小顏似乎又看見了那時候的自己。

學校在每年的元旦組織去學生家裏家訪,小顏跟着學校的領導,挨個去學生的家裏,大多數學生的父母都在外地,家裏只有爺爺奶奶帶着。就在那時候,小顏也遇到了這個村裏唯一的郵差。那是一個約摸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軍綠色的衣服,鞋子是小顏見過的和父親那雙一模一樣的黃膠鞋。一頭整齊的短髮,黑色和白色相互糾纏着形成灰色的髮色。送信的時候他總是微微笑着,眼睛裏滿是笑意,散發着溫暖的 味道,那些疊的整整齊齊信件被他從揹包裏拿出來,一一送到那些老人和孩子的手裏,這時候整個村裏都是歡快的,拿到信件的老人們止不住的呵呵的笑着,孩子們圍着老人不斷地催促要打開看看裏面都帶來了什麼。對於他們來講,信封裏裝的不僅僅僅只是一頁寫滿漢字的紙,那是在電視裏見到過的世界裏的爸爸媽媽對他們的刻骨的掛念。

郵差總是帶着一條黑色的狗,推着一輛老舊的自行車,在山路平整的時候,他就能騎着自行車去送信。學生告訴小顏,有一次郵差半年多都沒有再來,村裏的老人們倒還好,孩子們卻每天都在村口的那株大槐樹下面相約着等待那條黑色的狗。直到有一個平常的傍晚,那聲熟悉的犬吠在村裏迴響,孩子們興高采烈的招呼大人們出來收信,那條大黑狗也跟在孩子們的身邊撒歡兒。原來郵差半年前在送信的時候跌傷了腿,這段時間一直在家裏休養, 由於村裏交通不便,也沒有什麼別的郵差願意來,因此便一直擱置了下來,直到他的身體痊癒。

小顏對郵差有些好奇,她還記得在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朋友過生日,父母寄來了一封特別漂亮的信,信封上印着可愛的小狗和美麗的蝴蝶花紋,打開以後,裏面除了信紙之外還有一個打開之後就會響起生日歌的賀卡,那時候朋友將賀卡打開了又合上,然後再打開,因此教室裏下課的時候總是會想起生日歌的聲音,那張賀卡彷彿使這個世界上最好看且有趣的東西,大家都眼巴巴的看着它,小顏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收到父親的信呢?

郵差說,這份活計是他父親傳給他的,他的老家還在更裏邊一點,小時候父親每個月都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帶着一大包整整齊齊的新和好喫的糖果,她總是攥着那些糖果去迫不及待的像小夥伴們炫耀,享受着他們目光裏流出的羨慕,有時候他也分朋友們一塊兒,然後他笑嘻嘻的含着一整塊糖看朋友們把那塊糖在自家的竈臺上砸成小塊兒分掉。那時候就他心裏就在想,他一定也要像父親一樣,能夠從這裏走出去,然後帶着甜甜的糖果回來。現在他從山裏搬了出去,住在山腳下的小鎮裏,每次回來送信的時候,都會帶一些小小的物件送給村裏的孩子,值不了幾個錢,但卻能換來孩子們最燦爛的笑臉。郵差已經中年了,也不知道還能撐的了幾年,如果他就此退去,大概便不會有人再接手這樣的事務了吧。小顏想着這些,看着郵差黝黑的臉龐,在泛起笑容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顏突然感到一種堅定的力量和一種悲壯的感覺油然而生。

小顏在第一次家訪結束的時候,給老吳打了個電話,平靜的聲音裏充滿了堅定,小顏說她要留在這裏。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而純粹, 小顏就在那片大山裏陪着她的那些孩子們,直到她從這個世界上離開。那個夜晚漆黑的過分,雨水在下落的過程中產生淺淺的轟鳴聲,伴隨着不時劃破天際的亮光,看起來就像黑色的墨從空中流淌下來,狠狠拍擊在土地上。學校在風雨裏飄搖着,住宿樓裏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小顏就陪在孩子們身邊,點着幾根蠟燭,伴着燭光給學生說那些他們沒有聽過的故事。孩子們的笑生在漆黑的宿舍裏盪漾,在可怖的夜裏顯得如此的祥和。意外發生的時候小顏正帶着兩名女生去樓下的洗手間,穿過中間過道的時候,圍牆忽然就搖晃着向小顏和學生這邊坍塌而來,下意識地,小顏幾乎是在一瞬間把學生推了出去,在學生驚恐的眼神中,那面平時還被學生們畫滿塗鴉看起來色彩斑斕的牆壁此時變成了一個吞噬生命的魔鬼,將小顏拍在了下面。

黃昏的時候天氣逐漸轉涼,我裹了裹衣服,轉頭看見老吳閉着眼,眼皮在微風裏細微的顫抖着,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正念着小顏。我不忍心打擾他,自己默默站了起來,背後的光線讓我的影子覆在老吳的身上,從包裏掏出一支菸丟進嘴裏。當那根菸燃燒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我衝着老吳說:“吳器,我要結婚了。”

老吳睜開眼,滿是驚訝的神色。

“前段時間相了一個,彼此都還算滿意,打算就這樣了。”

老吳可能還是沒有從這件事的震驚中脫離出來,嘴巴里發出支支吾吾的音節。

“你滿意就好了,總之還是得要慎重一點。”

我沒有接話,就站在那裏抽着煙,老吳坐在操場上從我的包裏拿出一支菸,點燃之後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就這麼放任它慢慢燃燒。

 “我今年三十了”我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算是對剛剛的話題做了個解釋和總結。

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我準備從涼川中學離開,山路難行,老吳一路送我到下面子上的車站。去縣城的車還剩最後一趟,稀稀拉拉的有幾個乘客,正操持着一口聱牙的方言,談論着什麼,車裏一股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老吳在外邊對我擺了擺手,然後轉身離開,看着老吳的背影,我終究還是沒忍住喊了出來:“吳器,該走了。”

老吳聽見我的聲音,在原地愣了一下,轉身咧嘴對我笑着說:“好,知道了。”

 車子在夜色裏逐漸遠去,那片連綿的大山在夜空下只能看到點點輪廓,它就像一道黑色的巨牆,就這樣橫亙在這裏,永恆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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