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黄沙吹落处,西出阳关无故人

老人很老了。

凉山很凉,无论实在春夏秋冬的哪一季,凉山总比大唐的其他地方更凉。凉山脚下,便是阳关,帝国西北的第一雄关。阳关与京城之间有一条阳关道,穿过了凉山,那是唐帝国最宽阔平整的官道。

也许很久了,是真的久了,五十多年前草原王庭攻破阳关,而后长驱直入,不到三个月,骑兵便杀到汉水,京城岌岌可危。帝国神将周慕容临危不惧,率军于汉水之滨大破王庭骑兵,之后一路高歌,将王庭赶出唐境,在这场世间很多人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战争里,唐帝国失去了很多生命,很多很多。

战争结束,帝国便修建了阳关,所有人都记住了周慕容,帝国皇室记住了这份耻辱,而唐人的心里只剩下了对王庭的仇恨。

“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以西,就是茫茫草原,王庭子民和唐人的仇恨都不会允许另一方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

凉山山麓,十几间茅屋错落有致的坐落,阡陌交通,俨然是一个极小的村落。老人身体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的很纯粹,闪烁着银白色亮丽的光泽,借着晨光在院子里活动着腿脚,隐隐约约还能显示出似乎是某种拳法。

那轮红日渐渐从东方升起,赐予苍茫大地温暖的恩泽,凉山也渐渐暖和起来。老人是真的老去了,只是活动了一会便觉得很疲累。扶着小院里那颗极其茂盛的大树,眼神穿过苍茫的凉山,看向了远方的那轮红日,有些浑浊的眼神里似乎出现了些别的东西。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更深刻了几分。粗糙的手掌在树干上轻轻摩挲着,老人又想起了那一年在这里住下时带着妻子将这棵树种下,如今他老了,它也老了。

站了一会儿,老人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回头对着屋子喊道:“王二虎,你再不起床做饭,你老子就饿死啦。”喊完老人轻轻咳了两下,似乎是刚才太过大声的缘故。随着老人这一声喊,屋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大一会,一个中年男子就从屋子里一边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对老人不满的说道:“爹你怎么就睡不着呢,这才什么时辰啊。隔壁李婶家的那只鸡都没有你起得早吧。”

老人脸色一变,一遍伸手去打男子一边说道:“你老子是你能骂的?当年在阳关就连那些草原蛮子老子都杀过,你再嘟囔一句老子就削死你。”

男人跳着躲开老人的手,白了老人一眼,么敢多说什么,心里却在想你那些事情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有甚么意思,换做是我,莫说是那些蛮子,就是最精锐的骑兵也能砍翻一大片。

儿子去做饭,老人便黑着脸往后院走去,后院有一处草棚,棚子里养着一匹黑马。看到那匹马的时候,老人笑的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仿佛是怕自己黑着脸会吓到这匹大黑马一般。

黑马见是老人来了,轻轻的打了几下响鼻,用头蹭了几下老人的掌心,很是亲暱。

笑眯眯的抚摸着黑马黝黑发亮的鬃毛,老人自语道:“小黑啊,今儿带你出去溜几圈,顺便去看一看故人,我也不知道还能陪你几天,只希望死亡不要太快才好,我可不是怕死,我只是想看见大唐出征王庭的那天,我们死了太多兄弟啊。”老人一声长吁,略微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丝丝晶莹的泪光。黑马似乎是感受到了老人的情绪,又轻轻地蹭了蹭老人,似乎是在安慰。

吃完早饭,老人看了正在收拾饭桌的儿子一眼,说道:“一会带着小黑去看看大黑和你那些叔叔,当然,还有你娘。”

王二虎嗯了一声,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老人转身回到了里屋,出来时王二虎已经牵着黑马在门口等着了,老人开心的咧嘴,拉了拉的那件旧军服的衣角,将手里的那把黄杨木弓连同那坛酒挂在了黑马的脊背上,然后又被王二虎扶着坐了上去。

老人坐在马上挺直了身板,微微笑着和遇见的每个人打招呼,像极了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王二虎牵着黑马,心里暗暗腹诽。

大黑马的蹄子踏在山路上,蹬蹬的声音在安静的山道上竟显得有几分悦耳,老人端坐在马背上,一颗心早不知回到了哪一年,王二虎牵着马也不说话,整个山里便只有偶尔的虫鸣鸟叫和马蹄声声,也颇有意境。这画面若是天下第一丹青手流云大家看了去,说不得这片天地里又要出现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了。

快到晌间的时候,王二虎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涧,心想自己母亲和那些叔叔以及黑马的父亲大黑倒是觅到了一个好住处。

山涧的那方碧湖旁,几方土堆安静肃穆的存在于那里,几株松树被风轻轻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在低声诉说着那些可歌可泣的过往。

王二虎将老人扶下黑马,两人都沉默着,就连黑马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变得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动动马蹄,踢动地上的沙粒。

老人慢慢走到那几方坟前,抚过眼前的坟碑,上面刻着一些名字,在岁月的蹉跎下,已经模糊起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两三个。在石碑的右下角,还依稀可以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好男儿当如是”。

老人缓缓坐在石碑前,昏暗的眸子里渐渐有泪光涌现。

王二虎将大黑身上的那坛酒卸下来,拿了三个杯子走到老父亲的身边,挨着父亲坐了下来,黑马也没有走远,站在那里看着那对父子和那些静默的坟。

透亮的酒液在瓷质的酒杯里闪烁一种振奋人心的色彩,倒映出那方石碑,仿佛酒杯里便是金戈铁马,沙场黄沙。老人端起酒杯一口饮下,低沉的声音呢喃:“老伙计啊,我快要下去陪你们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再跟着大人去征战,只是我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大军出阳关怒袭王庭的那个时候了,不过没关系,你看,这小崽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也不会怂,一定会带着小黑去砍些蛮子的头颅来祭奠我的,嘿嘿,你们就羡慕吧。”

说到这些,老人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也多喝了两杯,放下酒杯,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地说道:“这酒是自家酿的,没有当初咱们去醉月楼喝的那些酒好,你们就多担待一点,我得去看看婉儿了,你们放心,我只要没死,总会来陪你们的,嘿嘿。”说完这些,老人把剩下的那坛酒放在那座碑下,起身挪到了边上的一座小墓的前边,老人默默注视着那座坟,久久不说话,目光温柔,就像看着自己藏了好多年的心爱宝剑。

良久之后,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婉儿,我过些时间就下去陪你,你不要怪我让你一个人孤独了那么久。你以前总是不许我喝酒,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动过,只是每次来看这些老伙计的时候会喝几杯,希望你不要生气才好。”

老人坐在墓前,静静的也不说话,仿佛是在聆听什么,王二虎就那么陪着老人,也陪着自己的娘亲和那些曾经的英魂,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王二虎没有经历过那段战火纷飞的时间,只是从小到大都在听父亲诉说,但他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些金戈铁马的残酷。王二虎对于那些叔叔们只有敬佩,敬佩他们为这片所热爱的大地所付出的生命。

时间缓缓流逝,残阳散发出鲜血一样的光辉,映在这片壮阔似海的苍山上。大黑马似乎是被这种鲜艳的颜色惊到了一般,不安的打了个响鼻。马背上老人闭着眼睛,粗糙的手掌轻轻抚着大黑马的鬃毛,王二虎回过头看了那几方墓,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残阳里,那个山涧里似乎有着几道模糊的影子拼着酒力粗犷的笑着。

唐历一百七十三年的冬天,帝国有人死去了,大将周慕容。整个唐国都因此变得有些低闷,想到周慕容的逝去,唐人又不免想到了那段屈辱的时光,因此唐人对于王庭的恨意也愈发的浓烈。

唐人一边缅怀着这位军神一边仇恨着草原王庭,手里依旧干着本应干的事情,唐人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凉山里也是如此,只是老人也变得更加苍老了。

岁月的流失好似也带走了老人的心思,如今老人也只是晒晒太阳,照看着大黑马而已,每日早起打拳的事情也被撂下,王二虎也能在多睡一些了。

老人终究是也没有熬过唐历一百七十三年的这个冬天,不过是比那位军神大人多活了些时日。王二虎牵着大黑马,大黑马驮着老人的尸身,在朝阳里走向那个山涧。老人的军服被洗的干干净净,散发出一种很安然的味道,在清晨的山路上熠熠生辉。

王二虎把老人和那些曾经的英雄们葬在了一处,下葬的过程很安静,王二虎的手也很稳当。看着新坟,王二虎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始喝酒,喝了很多。一层黄土,却隔着一道幽冥,再也回不来了。

唐历一百七十四年的春天凉山上的野花还没有开的茂盛的时候,草原王庭扣关了,阳关之外不再是黄沙和野草,只有闪着亮光的盔甲和躁动的战马。

周慕容的死仿佛让王庭的军队挣脱了某种束缚,在这个春天他们终于开始了对唐王朝的征伐。

阳关道上不断有骑兵飞驰而过,这条宽阔的大道在这个时候竟显得有些拥挤,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已经在阳关驻扎,对于这场战争,帝国也期待了很久。

王二虎要去参军。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不去砍掉几个蛮子的头颅又怎么自称唐国的男儿。依旧牵着大黑马,揹着黄杨硬木弓,走在下山的路上,王二虎走的很稳当,也很平静,骨子里散发着理所当然的意思。

在募兵处,募兵的军士询问王二虎参军的由头,王二虎低着头想了想,回过身指着不远处的凉山说:“我要照顾他。”

走进军营的时候,王二虎又回头看了一眼凉山,目光仿佛穿过了山峦,看到了那个山涧,山涧里一片鸟语花香,老人牵着妇人的手,和那些战友们开怀的喝着烈酒。王二虎嘿嘿笑了笑,牵着大黑马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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