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與創新之作——新編現代京劇《青衣》

11月30日晚,首屆紫金京昆藝術羣英會的開幕大戲——由江蘇大劇院原創自制根據畢飛宇同名小說改編的京劇《青衣》正式公演了。劇場門口,有不少人在問“有票多嗎”,劇場內是滿座——連樓上都坐滿了!演出時,全場不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氣氛十分火爆。

近來京劇並不景氣,上座率並不高的,甚至有時候某些劇目的演出還受到了冷落。是什麼原因使得《青衣》這麼火爆呢?以我一個普通觀衆看來,大概應該是以下幾點做得較好,或者說是達到了某種統一。

                          簡與繁

首先,這個新編現代戲做到了簡與繁的統一。

京劇是虛擬的舞臺藝術,傳統戲的舞臺佈景就是一桌兩椅,搭上不同的桌帷椅披就能表現不同的場景:朝廷、後宮、官宦之家、財主、貧民……不同的擺放可表現高山、橋樑、睡榻、窯門、城牆……看近年來一些“大製作”的京劇,無不在佈景和光電上下大功夫,弄出許多實景妨礙了演員的表演,弄出眼花繚亂的光電分散了觀衆的注意力,實在是得不償失。而《青衣》卻是簡單到了極致的舞臺設計:沒有實景,也沒有背景,只是在臺口布置了幾樣鼓、刀、劍、戲服等簡單的京劇道具,且是原木的本色,非常樸素,既表現了故事發生的環境是在一個劇團,又給舞臺設置了一種藝術的氛圍,且不影響看戲。舞臺中間除了面瓜家裏有一桌兩椅(還有一扇起象徵意義的門——表示是一間臥室——沒有啓用過),其它場景(排練場、化妝間等)均爲零布景,只是在排練場的中間按需要降下一件吊着的戲服。這樣簡單的舞臺設置爲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極大的空間,也爲戲裏戲外、亦真亦幻的情節發展提供了方便。這是舞美的“簡”。

對原著的改編同樣體現了“簡”。一箇中篇小說幾萬字,改編成京劇要在兩個半小時內演完,而且受舞臺的限制場景要相對集中,所以要把原著掰開來重新組織。編劇刪減了許多人物(如原著中的菸廠老闆,只用一句臺詞“文化局撥下一筆錢來重排《奔月》”,就省去了許多篇幅),捨棄了許多細節(如筱燕秋在戲校的遭遇以及與春來的糾葛),只抓住筱燕秋對《奔月》的演出與否來展開,這就把對筱燕秋形象的塑造集中在對青衣這個行當的熱愛和對嫦娥這個形象的癡迷,以及爲了這熱愛和癡迷又主動放棄好不容易纔有的演出機會,轉而扶持春來登臺,打造除自己之外的第二個“嫦娥”上面了。情節簡單了,人物卻更鮮明瞭。

戲劇是要寫衝突的,有戲劇衝突纔有“戲”。情節簡單了,是不是就少了衝突,沒有“戲”了?編導們又不惜用起了“繁”。在人物的設置上,編導“無中生有”地增加了一個人物:由醜行擔綱的夏明。這個人物的增加不僅僅是使這齣戲行當更加齊全,氣氛更加活躍,而是起了一個串起戲裏戲外現實與過往的關鍵作用。還有,原著筱燕秋打胎是自作主張的,沒有告訴丈夫面瓜,而編導在第四場卻設置了筱燕秋和麪瓜的情感重場戲,筱燕秋告訴面瓜自己有了身孕,夫妻倆沉浸在即將爲父母的喜悅之中,面瓜更是因四十得子而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然而筱燕秋考慮到演嫦娥的機會難得,不能因懷孕而失去機會,希望能不要這個孩子,這就引起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兩個人都有大段的唱腔,細緻而豐富地刻畫了情感的發展變化,其中兩人大段的對唱,各自堅持自己的觀點,互不相讓,使矛盾衝突達到了熾熱的程度,較真實地表現了筱燕秋作出打胎決定的不易,進一步刻畫了她爲青衣、爲嫦娥不惜犧牲一切的執着。這裏不厭其煩的“繁”使得舞臺上雖然只有兩個演員卻滿臺是“戲”,觀衆都情不自禁地進入到戲裏,與人物同呼吸共命運了。

                         真與幻

京劇講究虛實結合。四到八個龍套就是千軍萬馬,一個圓場走幾步就轉換了場景到達了目的地;手執一根馬鞭搖一搖就騎上了快馬馳騁,艄公拿一支槳擺一擺就搖船渡河了。現代京劇也需要用到這些程式,不然就不是京劇而是歌劇或話劇了。如《智取威虎山》楊子榮打虎上山就用了馬鞭,《沙家浜》的“奔襲”一場就走了圓場。《青衣》爲了劇情的緊湊,充分利用了京劇虛實結合的方法,採用了過去和現在、回憶和現實、真實與虛幻結合在一起的演繹方式,使得整齣戲在筱燕秋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之中逐步展開,真切地表現了她坎坷的命運和對青衣的熱愛。

開場時烏黑的天幕突然中間亮了一個小方塊,且慢慢放大,白亮的光中舞臺後部(以下稱後臺)出現了一個嫦娥,衣袂飄飄,長袖飛舞;主角筱燕秋慢慢從前臺走過,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這亦真亦幻的一幕既是戲的開場——劇團開會前筱燕秋提前到場的交代(她得知重排《奔月》的消息後迫不及待地來到劇團),也是全劇的核心——嫦娥是筱燕秋的夢——的首次揭示。

第一場和第三次排練場中間吊下來的戲服是“青衣”是嫦娥的象徵(虛),也是實實在在的物(實)。圍繞這這件戲服,有往事的回憶(二十年前筱燕秋潑出一杯開水被趕下舞臺),也有春來的追求(想穿上它,演嫦娥)和筱燕秋的執着(二十年不放棄)。

第二場在筱燕秋家,面瓜端上雞湯讓妻子喝,引出一段回憶:天幕又徐徐打開,光亮處喬炳璋出現,甚至走到了前臺和筱燕秋一起表演過去的事,後來甚至連面瓜也參與進來了。筱燕秋受打擊欲跳河輕生,面瓜拉住了她並帶她回家休息。回憶結束再回到現實。這裏的回憶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非常唯美地、簡約地交代了劇情,表現了人物,同時不失京劇的美。

第五場排練場春來和筱燕秋對嫦娥一角爭搶時,天幕又出現了亮光,後臺又出現了嫦娥。這時的嫦娥和春來做着相反的動作,似乎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春來的心思。而升升降降的幾根橫杆把筱燕秋和春來與虛幻的嫦娥相互隔開,使得倆人對嫦娥的追求若即若離,很形象很藝術地表現了倆人的心理活動。

                           傳承與創新

近些年,出現了不少新編京劇,有新編歷史劇也有新編現代戲,不過,有不少是曇花一現,只在京劇節上演一次就偃旗息鼓束之高閣了。雖然也有一些大製作,花了大本錢大氣力,也演了若干場,然而觀衆(特別是戲迷)卻並不買賬,說是話劇加唱,不倫不類。當然成功的也有,不過不多。爲什麼會出現這種問題?我認爲關鍵在傳承與創新的關係沒有處理好。

京劇是國粹,有二百多年曆史了,也可以算是一種古老的藝術形式。京劇姓“京”!所以,繼承是特別重要的。許多優秀的傳統戲久演不衰,就是因爲在繼承上不走樣。當然,京劇要發展少不了創新,梅蘭芳、馬連良等大師都是因創新而形成流派的。但是,創新不是不要傳統,不是拋開京劇的根本另搞一套。完全不要京劇的程式,拋開四功五法,哪怕再有創意也是失敗的,因爲那已經不是京劇了。

《青衣》是成功的。

前面說過,簡約的舞臺(一桌兩椅)是繼承;虛實結合是繼承;《青衣》的道白基本上是京白而不是純粹的普通話,這也是繼承。特別是結合人物,筱燕秋有時激情來了,進戲了,也來上幾句韻白,這更是典型的京劇。《青衣》的唱腔結合人物和情節的發展板式多樣,有西皮有二黃,有訴說人物情感的慢板搖板,也有敘述事件經過的原板,還有情緒激烈的快板、歡快的流水等。特別是接近尾聲時筱燕秋的一大段反二黃,深情表白娓娓傾訴動人心絃。唱腔的設計不像有的新編戲,一味彪高腔,而是有高有低,符合人物的情感,而且聽來有似曾相識之感,使人覺得親切。這些都是繼承。

當然,僅僅是繼承是不夠的,新編戲必須貼近時代,與時俱進,這就少不了創新。京劇要贏得觀衆,特別是贏得青年觀衆就必須創新。前面說過的“簡與繁”“真與幻”其實就是一種創新。還有第六場前頭的過場戲——化妝間裏演員們在化妝:一排框框,露出一個個演員化妝的表演,這種形式非常新穎,戲劇化藝術地表現了化妝的情景。京劇的重點在唱腔,《青衣》的唱腔在繼承的基礎上就有不少創新。比如花臉運用了“四平調”,卻又不是單純照搬的四平調,而是在原有基礎上有發展有新玩意兒的四平調,較好地表現了面瓜那種平和喜悅的心情。在筱燕秋的一段唱裏,還借鑑了越劇的“輕板無伴奏”,聽來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反而很貼切地表現了人物情感的發展。交響樂的運用也並沒有喧賓奪主掩蓋演員的演唱,而是恰到好處地烘托了氣氛,推動了人物情感的展開。一開場就出現的那段唱是表現主題的,在劇中多次反覆出現,強化了人物情緒,推動了情節發展。另外,唱詞寫得很美,很有韻味。(由於沒有劇本,唱詞記不清,所以不能從唱詞方面作一些評議了。)

建議和希望

在全體主創人員的共同努力下,《青衣》獲得了成功。可以說,改編的京劇是在原著基礎上的昇華。當然,由於是新創劇目,而且是第一場公演,存在某些不足也在所難免。在這裏提一點點建議和希望。

舞美方面,建議在出現幻境時天幕的方塊亮光慢慢擴展時改爲圓形慢慢擴大,這更符合筱燕秋對月亮對月宮中的嫦娥的嚮往。當然,要讓演員有表演的空間,可以在變成圓月形後再擴展成整個長方形的後臺。另外,筱燕秋的藍色風衣在黑色的背景中顯得太暗,建議色彩改爲淡點的湖藍色或米黃色,不知是否可行?

唱腔方面,建議不斷打磨,增強流派特色(新編戲的唱腔大多沒有流派特色,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這裏,恐怕要唱腔設計和演員、琴師共同努力體會,努力改進。《箭桿河邊》的“賴子啊”就是演員張學津先生自己設計的,很多流傳下來的傳統戲的唱腔也是角兒和琴師共同設計的。

表演方面,建議程式的運用更多一些,如夏明一角就有較多的程式化表演,第四場面瓜和筱燕秋也有如蹉步等程式化表演,如能更多更好地運用京劇的程式,則京劇的韻味更足。

最後希望《青衣》能不斷打磨(十年磨一戲嘛),不斷改進,成爲江蘇的原創經典劇目常演不衰。還希望其中的部分唱腔能像《江姐》的“繡紅旗”、《黛諾》的“山風吹來”、《箭桿河邊》的“賴子啊”一樣能在廣大票友中傳唱開來。

謝謝所有參與創作的演職人員,是你們的創造使我們廣大觀衆能夠欣賞到如此精美的新編現代京劇。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