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

前一陣子跟雲吃了頓飯。在一家餐館的大廳裏四處張望,最後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他們。

一張小小的桌子,四把椅子,餐館生意很好,食客很多。人們談話的聲音不大,但是因爲人多,大廳依然是一片嗡嗡嚶嚶。

三十年沒見了,差點都認不出來了。雲穿了一身黑色的職業裝,裏面是帶着飄帶挽花的紫色絲質襯衣,臉上化了妝,強調了眼睛和雙脣,脣膏的顏色也是有點深的紫色,與襯衣搭配,頭髮燙成了細細的小卷,一縷縷地披在肩膀上,腳上一雙黑色平底皮鞋。一句話,精緻得體。

一陣寒暄後,叫了幾樣菜,邊吃邊聊。從各自的工作到其他的熟人,從孩子的學業到孩子的職業。最後說起了孩子的婚戀。

“你家的該交朋友了吧?”也都是隨便問問,婚戀是人生脫不開的環節。

“哦,有過男朋友,又分了。”回答是誠懇的,也是自豪的,孩子很優秀,考上了很好的大學的熱門專業,前途無量。

“是嗎?”很無心的反問,本來也沒有想得到答案。男女朋友分手是很平常的事情。

本來就可以換個話題了,雲卻追了一句:“她說是爲了交男朋友而交的男朋友。”雲說的時候臉上帶着點笑意,半得意半嗔。

我驀然,眼睛裏可能有點探究,但沒有說話。

“爲了約會而約會,爲了經驗而約會,爲了婚姻而約會。三個階段,性質不同。”雲的先生很快插進來解釋。

雲的先生在一家公司裏做高管,中等身材,帶黑框眼鏡。他是理工科出身,說話的邏輯性和條理性非常強。

我還是沒有說話,臉上大概失去了先前的歡欣,轉而爲這麼明確的情感計劃而驚歎。於是雲繼續解釋:“價值觀是會傳遞的。”

我最終沒有就這個話題發表任何意見,很快地閒談起了其它事。

可能因爲我是一個感性思維的人,之後遲遲不能對這些理性的情感計劃釋懷,我想起了軒,雲的第一任男友。

那時候我們也都還年輕,雲也是活潑爛漫的小姑娘,短短的一頭黑髮,襯得原本就白皙的肌膚更是雪一樣的白,她喜歡穿紅色的裙子。

雲是家裏面的嬌嬌女,初次到了遙遠而又粗糙的北方,一開始有點不適應,很快得了胃病,疼起來擰着眉毛、捂着肚子一陣哎吆。於是雲更加思念小橋流水的江南。

也許是因爲這種思鄉之情作崇,雲頻繁地參加了一些老鄉組織的活動,結果在一次外出踏青的過程中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同鄉青年軒,繼而以她及其狂熱的方式展開了追求。

都說女追男,隔層衫。然而軒居然拒絕了雲。

雲很痛苦,開始哭訴:“我有什麼不好?”

“你那兒那兒都挺好的,不願意就算了唄。”我們爲雲打抱不平,這麼漂亮的姑娘,又這麼聰明。

“我不甘心。”雲哭得眼睛都腫了,掏出手絹擦擦淚水。

“他又有什麼好?”我們希望從另一個角度平息雲的痛苦。沒見過面,只能從雲的描述中瞭解。

“他對我很好,象個哥哥,說話柔聲細語的,很照顧我。”雲的臉上浮現出少女的羞澀,也帶點嚮往的神情。“我很想有個人照顧我。”

聽上去不是因爲傲慢什麼的才拒絕。“肯照顧你,就還是對你有好感。”我們安慰雲。“他有沒有說爲什麼不願意?”

“說是差距有點大。”雲說。雲是才女,聰明,勤奮,哪兒哪兒都不肯落後於人。而軒雖然也上了大學,可是就讀的學校一般。

我們揣摩軒的邏輯,也是傳統的婚戀思想,男的一定各方面比女的強些,個頭要更高,學歷要更高,掙錢要更多,婚後男主外,女主內。現有個眼看就比自己出色的女孩追,還真有點不敢答應。

都是青春年華的時候,誰能想得了那麼多呢,大家一味地爲愛情所激動。於是我們一片鼓勵和安慰:“有什麼要緊?”“以後誰強誰弱還不一定呢。”“讓他好好學,考研究生”。

雲更加緊地往軒那兒跑,當然也沒少淌眼淚。最終,不知道是雲的眼淚打動了軒,還是軒被雲的一片真情所感動,抑或是軒本來就喜歡雲,拒絕只是欲擒故縱,以退爲進,總之,不到兩個月,雲很欣喜地宣告軒成爲她的男朋友了。

熱戀的時刻,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情任是誰也難以否認的。雲經常地在晚上騎個自行車就去找軒,雖然身處同一個城市,然而兩地距離也有8公里左右,雲這麼不辭辛苦地大老遠去,也就是爲了跟軒一起上個晚自習,然後九點左右又自己騎自行車回來。那段時間經常看見雲風塵僕僕,春天爲防風沙頭上罩個紗巾,在白天或者晚上騎着輛單車奔波在路上。

過了一段時間,軒終於也肯來找雲了。很標準的南國青年,中等個頭,但比雲高些,清瘦,白皙,帶無框眼鏡,臉上棱角分明,笑起來很靦腆的樣子。

他們一起去食堂打飯,肩並肩地坐在一排用餐,軒很體貼地給雲夾菜,雲很幸福地看着軒笑。他們也互相贈送小禮物,雲把軒送的一座鷹的雕像放在牀頭的擱板上,很細心地每天擦拭。

這種幸福的日子維持了一年多到兩年時間。我們都已經習慣了軒常常來找雲,心裏都覺得他們是一家人了。

可是,雲慢慢好象有了別的念頭和想法,她開始對軒不滿起來。

“他成績一般,也沒有特別的才氣。”

“他沒有很強的上進心,跟他說考研的事情,他總不能痛快答應。”

我們無言,當初是她追的他,而且人家的確一開始是拒絕的,現在來這一出,無論如何不能鼓勵。

然而,一個想法一旦有了,雲就會全力以赴,既然推不動軒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行動,雲就自己行動起來。去找軒的次數慢慢減少,去參加其他活動和舞會的次數多了起來。每個週末晚上,雲在臉上一番精描細畫,穿上入時的衣裳,她會一個人去參加舞會,而不是去找軒,也不等軒來找她。終於,慢慢有其他的男青年來找雲一起去跳舞,我們不以爲然,卻也不好說什麼,人人都是自由的,結了婚都可以離婚,何況只是談個朋友。

雲並沒有直接跟軒說分手,或者是難以說出口,或者是餘情未了。就這樣過了一陣子,一天,雲在擦拭軒送的那座鷹鵰塑時,失手把鷹掉在了地上,咔嚓一聲。

“啊!”雲一聲驚叫,急忙彎腰把掉在地上的鷹撿起來。

雕塑是石膏做的,地面是水泥的,從高處掉落,鷹的兩個翅膀齊根斷裂。

雲很心痛,臉都白了,面色慘淡,目光迷離,她有點恍惚,也有點不知所措,想用膠帶把鷹的翅膀再給粘上,卻因心急怎麼也弄不好。最終鷹的翅膀沒有粘上去,那座失去翅膀的鷹就那樣突兀地放回雲牀頭的擱板上。

“這不是個好兆頭。”雲心煩意亂地說,她皺着眉頭,有點沮喪,有點無奈,有氣無力的樣子。

或許是我們內心也都被鷹掉在地上的咔嚓聲給震動了,雖然嘴上沒說,可是我們也覺得雲和軒的戀情也許是快走到盡頭了。於是,有一個週末軒來找雲,我們就很平淡地回答:“雲去跳舞了,有人請她。”

軒楞在門口,先前禮貌的笑容僵在白皙的臉上,臉往上揚了揚,眼鏡片有點反光,看不到他的眼神。他慢慢地“哦”了一聲,笑容消失了,道聲“謝謝”轉身就走了。

雲跳舞回來,神采飛揚,因一晚上都在舞場旋轉而紅彤彤的臉上漾着興奮的笑容,她當時腦子裏面一定是沒有軒的。我們轉告她軒來找過她,雲一下子楞住了,或者她以爲軒會很自覺地認爲戀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卻不料這個南國青年雖然慢熱,熱起來也是一往情深的。

不知道究竟雲是不是跟軒認真地談了一次,總之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情就此慢慢拉上了大幕,從此我再沒有見過軒。

我不知道軒是怎麼樣從痛苦中一步步走出來的,也不知道他是否會回想起自己當初拒絕雲的初衷。人都是經歷或洞察了痛苦才慢慢長大,痛苦或大或小,或是自己的或是別人的,無論哪種,滋味也都不好受。

一生中要碰到誰,你事先是不知道的;要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你事先也是不知道的。可是碰到了,發生了,你就無法忘記,哪怕就算是個旁觀者,那些人、那些事也會在你心裏投下一些影子。人就象浮萍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漂着,跟這羣人相處一段,跟那羣人相處一段,不能很長久,也不必長久,畢竟生命短暫,而世上的人卻那麼多。

是爲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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