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我記得兒時有那麼一個小子,吸溜着鼻涕,跑得飛快,在身後留下一串晶瑩的絲線,他就這樣漫無目的的奔跑,跑過每家每戶,等跑到村頭,他身後便有一羣狗跟着跑,齜牙咧嘴,聽聞他被咬了好幾口,聽老人們說的。我疑心這是謠言,我多希望這是謠言,我是不希望他受到傷害的。總之他從村頭跑出去後就沒再回來了,再也沒有回來了。

  他回家了,回到八百里大熊山去了,又是老人們說的,我希望是真的,因爲回家確實是件好事。每個人都應該有個家,只是他的家和我不太相同。

  他是個野孩子,村裏少了野孩子,確實平靜了許多,村裏人也變得安靜了起來,每個人似乎都心事重重,但都閉口不談,我知道大人們在擔心野孩子,和我一樣。

  野孩子第一次來到我們村裏時,引發了不大不小的恐慌,不少人都揚言看到了“山鬼”,骨瘦如柴,披頭散髮,描述得繪聲繪色。山鬼之說在婦人們口頭上發酵,然後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應驗,看到山鬼的人越來越多,事情愈演愈烈,最後書記不得不搞了一個巡邏隊,三更半夜,幾個大漢在村子裏瞎轉悠。

  村北大土坡下住着張大媽和她五歲大的女兒,有一天女兒出去後,久久不回,天色漸漸黑了,張大媽心裏着急,找遍了全村都沒能找着寶貝女兒,心裏發慌,書記突然呀了一聲:“莫不是被山鬼捉去了……”自知失言,急忙閉嘴,可回頭一看,張大媽已經昏死過去了。

  這下可還了得?村裏面只要膽子稍大點的,都抄傢伙找山鬼去了,我父親和我哥也去了,母親把我關在臥室,寸步不離,我才知道出大事了,山鬼不僅真的存在,還抓小孩,我躲在被窩裏,看着窗外時不時閃過的火把,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呼喊聲,大罵聲時時響起,像在演一出奇幻大戲,我迷迷糊糊的在母親身旁睡去,凌晨時分,忽然被窗外一陣大過一陣的歡呼聲吵醒了:

  “抓到山鬼了,抓到山鬼了,快去水庫看山鬼。”

  有聲音問道:“張家孩子咋樣了?”

  “嗨,不好說,怕是被害了,現在還沒醒呢。”

  我和這個張家孩子是幼稚園的同學,我覺得我應該去瞧瞧,我便跟着人羣一齊往水庫去了,我終於見着了那個讓我一宿沒睡安穩的山鬼了。山鬼竟然和我一般高矮,如果他是山鬼,那也應該是山鬼中的小孩子,不過他嘴邊又長着雜亂的鬍子,大人的特徵。山鬼確實是個很奇怪的東西。

  人羣分作兩撥,一撥負責對付山鬼,一撥忙着救我的同學,我看到山鬼一頭血,被打的,動手的是好幾個年輕小夥子,其他人在一旁吶喊助威,山鬼在地上打滾,黑漆漆的身子瘦弱不堪,真不敢相信他能抓走小孩。

  山鬼含糊不清的叫喊更刺激了那幾人的暴行,他們準備動用武器了,突然書記一聲大喊,帶着顫抖:“住手,快住手。”,人羣散開,書記抱着剛剛清醒的張家女娃,走到山鬼面前,山鬼趴在地上,臉朝下,彷彿被打死了一般。

  “是他嗎?”書記問。“是他。”女娃答,怯生生。

  原來真實情況是女娃貪玩,在水庫旁捉魚捉蝦,一不小心掉了下去,是山鬼救了她。山鬼把她從水裏撈了出來,女娃卻因驚嚇過度昏了過去,山鬼在壩下守了她一夜,直到天明被人發現。

  聽完女娃的話,所有人都沉默了,真相大白,山鬼已經被打得半死了,至少大家是這麼認爲的,但當一個年輕小夥上去抱山鬼,沒想到山鬼嘶吼一聲,蹦得老高,瘋了似的衝進了叢林,人羣自動給他讓了一條道,沒人人敢阻攔,每個人都心懷愧疚。

  後來大傢伙又開始滿世界找山鬼,帶着一個赤腳醫生,幾個小夥知道自己下手的份量,知道山鬼的傷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好的,可惜有的錯誤犯下之後,是沒有機會彌補的,山鬼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在附近出現了,他應該是養傷去了,我猜測。希望大山能夠治好他的傷。

  當所有人都以爲他們已經永遠的傷害了山鬼,山鬼再無回來的可能時,他又回來了,形跡變得更爲隱蔽,他怕了,估計也不會再救助某個落水的孩子了,這是都我們一手造成的。我不明白,大人們也不明白,一個曾經給他傷害的村莊,他究竟有什麼留戀呢?

  山鬼在村裏出沒,小心翼翼,彷彿一個充滿好奇而又害怕的孩子,我們也漸漸的不再叫他山鬼,而是叫他野孩子。他一直在村裏徘徊,幾乎每家每戶他都一一造訪了,他幾乎也漸漸忘記了曾經的傷痛,開始大白天的出現在路上,看到人也不那麼怕了,但是卻從不靠人太近,每次看到人,便瞪着他那有神的眼睛,仔仔細細,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然後慢條斯理的走開。

  書記把野孩子的事情上報到鎮政府,但資料顯示最近幾年並沒有兒童走失的案件發生,並不相信書記口中野孩子的存在。書記看着那些坐在辦公室吊兒郎當,高談闊論的啤酒肚們,心想能把野孩子交給這些人嗎?不,不行。他回到村裏,帶上紙和筆,背上乾糧和手電筒,到鄰村走訪去了。連綿不絕的大熊山將星星點點的小村落一一隔開,一共有五十四的村莊四散各處,書記這一去便是半年。

  野孩子不是山鬼,是孩子,是人。他從大熊山裏來,那便是某個村莊走失或者遺棄的孩子,書記想幫他找家。

  大人們可憐野孩子,經常在家門口放置一些食物,野孩子很少拿,若拿走了,幾天後主人必在門口拾到新死的兔子或者野雞,被咬死的,有牙印,野孩子喜歡用牙齒多過用手,沒人教他,他又怎麼會用呢?更覺得他可憐了。

  野孩子也到過我家,他趴在我家院子的牆上,看着我在院子裏寫字,我被他嚇了一跳,他卻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的筆,我的紙,眼睛很明亮,那是智慧的象徵,我想和他說話,他卻如同受驚一般,幾欲逃走,我便將筆丟給他,他才停下腳步,他思考了一下,竟然用正確的姿勢拿起了筆,蹲在地上想寫字,卻手抖個不停,漆黑的小手,關節僵硬,什麼也寫不出來,他狠狠拍了拍腦袋,痛苦的叫了一聲,將筆一扔,逃走了。後來我將那支筆放在門口,希望他能將筆拿走,可是那支筆一直都在那裏,直到破損不堪,還在那裏,我卻不想收起來,我還在等待着野孩子。

  不久後野孩子走了,走得光明正大,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走了,彷彿希望我們挽留他,他跑遍了整個村莊,然後走了,回大山去了。

  野孩子走了很久後,書記纔回來,臉色很不好,大概並沒有找到野孩子的家,或者沒有父母願意認野孩子。他聽說野孩子走了,只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後來也不再不提野孩子的事了。大家都漸漸忘記了野孩子。

  我卻沒有忘記他,十幾年了,每次回家省親,我都希望野孩子能再次出現,並拿走我家門口的筆,好讓我知道,至少他還活着。真的還會活着嗎?一個孩子,茫茫大山,我覺得希望渺茫。

  我去看望書記,書記也老了,我和他炒了幾個菜喝起酒來,他和我說起野孩子的事,眼睛裏竟然有了淚花。

  “當年我去找野孩子的父母,自然沒有找到,但卻聽到了不少傳聞。”

  “什麼傳聞?”

  “許多村裏的老人說見過野孩子,不過那是在十幾年,幾十年前。”

  “怎麼可能?”我啊了一聲,大吃一驚。

  野孩子纔多大?怎麼可能有人在十幾年前就見過他呢?

  書記喝了一口酒,解釋道:“因爲野孩子不是孩子,他其實已經好幾十歲的,你忘了他還長着鬍子嗎?”

  “可他的身高體型……”

  “一個人一直活在大山裏,過着野人般的生活,營養不良,長不高也不奇怪。他自從在深山中生活後,身體應該就沒有再長大過了。”

  書記又倒了一杯酒,聲音開始顫抖起來:“你知道他爲什麼用幾十年的時間,去了一個又一個村,挨家挨戶,你知道他在找什麼嗎?他在找家,那個他記憶中的家,他不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了。”

  原來如此,記憶中的許多疑惑都解開了,我從書記家出來,天已經黑了,看着遠處茫茫的大熊山,淚水不禁溼潤了眼眶,野孩子,你還在裏面活着嗎?帶着那種執着活着嗎?還是在某家院子的牆上偷偷往裏看?你看到了你家的樣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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