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原文)

我們這裏春節不放假,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而聖誕節不是我們的傳統節日,雖然放假,除了佈置點彩燈,過的興致也不大。所以,幾年下來,這些很重要的節日在我的生活裏變得面目模糊,模棱兩可。

於是,我更加懷念小時候在家鄉過年的情景。

大約在過年前的一個多月,過年的氣氛就已經慢慢地進入人們的生活,村人們遇見,會大聲地談論家裏過年要做什麼活動,互相打聽家裏出外工作上學的家人過年回不回來,什麼時候回來。顯然,過年是件大事。

冬至一過,每天的活動安排都在爲過年做準備,打掃屋子庭院,辦年貨,蒸饅頭,煮肉,裝碗子,炸果子,剪窗花,敬神,祭祖,蒸包子,捏餃子,等等。

一年忙到頭,屋子裏面須在過年之前來一次徹底的大清掃,一方面取新年新氣象的吉言,另一方面爲迎接來拜年的親戚朋友。大清掃前前後後需要五六個小時的時間,所以一大早吃完飯,就開始把屋子裏面所有的傢俱如箱子、櫃子、桌子、凳子以及被褥、氈、席子、衣服等全部挪到院子裏,母親在頭上罩上頭巾,圍住口鼻,拿把長長的掃把開始打掃。我們住的是窯洞,窯洞頂很高,需要仰着頭把窯頂和窯壁上都清掃完,然後打掃地面上的灰塵,最後灑上水再清掃一次。院子裏面的東西趁機會也曬曬太陽,拿根棍子打打氈子上的灰塵,用抹布清掃所有傢俱上平時打掃不到的地方。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所有的傢俱和被褥又一一搬回窯洞歸回原位。掃窯的過程我們小孩子只能幫忙搬運一點輕的東西,大部分工作都是父母做的,尤其是母親。

辦年貨則主要是父親的工作,因爲父親騎自行車比母親在行多了,而辦年貨要到距離家幾公里的地方去。我們那裏把“趕集”叫”跟集”,平時的“集”按照鄉俗約定的日期進行,到過年前的幾天就每天都有“集”。我父親今天買花生瓜子核桃,明天買豆腐,肉則要到臨近過年的幾天買,否則怕能保存的時間不夠長。那時候家裏沒有冰箱,保存食品全靠冰冷的天氣和一些天然的防腐方法。改革開放前沒有這麼多種吃食,也沒有自由市場,過年前就是自己家把柿子曬乾潮上白白的霜,在過年的時候拿出來招待客人,還有就是醉棗,我們那裏山溝里長了很多棗樹,秋季新鮮的大紅棗用白酒泡在一個罈子裏面,密封好,到過年的時候拿出來就是依然清脆的醉棗。那時候點心也是自己家裏面做的,有專門做點心的模具,能壓出花紋來,如綠豆糕,柿子餅等。改革開放後,經濟活躍了,複雜一點的點心都是買,模具就慢慢淡出家裏的廚房了。

辦年貨我不大能跟着去,因爲路遠,趕集的人多擁擠,父親照顧不過來,回來的時候自行車後還得託上很多年貨。但是有一年我跟着大姨去了,是走路去的。趕集的人熙熙攘攘,賣貨的人推個自行車或是拉個架子車找個地方停住就開始售賣,賣蔥的、賣蒜的、賣姜的、賣瓜子花生的、賣核桃的、賣豆腐的。街頭會有好幾個賣豬肉的攤子,也有羊肉,牛肉。也有固定的門店,但是那裏的生意在辦年貨的幾天反而沒有街邊的小販們多。還有當場賣熱食的,有進糕、油耗、炒粉、油茶等等。進糕就是糯米里混上核桃仁、紅棗以及葡萄乾蒸出來的一種熱乎乎的軟糕;油糕則是糯米粉和麪粉混合的麪糰裏面包上紅糖或白糖在熱油鍋裏炸出來的,這個技術含量比較高,不是隨便誰都能幹的好的;炒粉是綠豆涼粉切片後用蔥花等佐料在平底鍋上慢慢煎成金黃,那香味離老遠就能把肚子裏的饞蟲勾出來;油茶裏面有炒熟的芝麻和花生碎,非常濃香醇厚。很有意思的是,賣炒粉的小販一個人忙不過來,誰要買誰就得自己拉風箱,那時候沒有鼓風機,燒火都得自己動手。買方和賣方合作勞動完成食品的製作,放到今天不可想象,可在那時候再正常不過了。

大多數菜不需要買,家裏面有自己種的白蘿蔔、紅蘿蔔、大蔥、辣椒、白菜、土豆,有曬好的豆角幹、茄子乾和紅薯幹,自己發的綠豆芽,自己掛好的粉條,自己封的酒棗,甚至自己釀的醋。

蒸饅頭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有些人家甚至需要兩天,因爲要把走親戚的、自家吃的、招待客人的饅頭全部在年前蒸出來。走親戚的饅頭叫“包包”饃,是女兒回孃家,外甥去舅家、姑家、姨家拜年的禮物,這是一定要蒸的。蒸之前先算計好了年後要走幾家,需要蒸多少個,寧可多了,不要少了,到時候不夠再蒸一次就麻煩了。我的舅舅很多,那時候父親的舅舅們也還在,所以母親每年要蒸很多“包包”饃。“包包”饃是一種巨大的饅頭,比普通的饅頭大七八倍甚至十倍,講究的人會在饅頭頂子上嵌上紅棗或核桃,吃的時候需要切片在蒸籠上再熱一遍。自家吃的和招待客人的是小圓饃,需要一個一個揉好整成圓形,平時吃的饅頭是刀切的,不需要單個整型,所以過年前的蒸饃工作量很大。蒸好的饅頭白白胖胖喜氣洋洋,在竹簾子上鋪上袱子,一個個擺開晾涼,然後收到大缸裏面存放。

煮肉也得好幾個小時的功夫,所以會安排一天。生活困難的時候只割二三斤豬肉,八十年代生活水平提高了之後增加到五六斤甚至十斤。豬肉洗乾淨連同骨頭一起放在大鍋裏面煮上兩三個小時,等骨頭跟肉能比較順利地分離,就差不多了,再煮就太爛了。媽媽把肉撈出來,把整塊的肉分出來,我們小孩則饞那些還帶着些肉的骨頭。也許是那個年代吃肉少,也許是那個時候豬沒有吃瘦肉精,記憶中那時候的肉特別的香,尤其是連在骨頭上的肉。

整塊煮好的肉放涼後就開始裝碗子,這又得一整天。根據配菜的不同把肉切成小塊或者薄片厚片,蒸碗底先鋪上肉,上面鋪上配菜,有紅白蘿蔔的,有菜頭的,有蓮菜的,有洋芋的,加上佐料,上鍋蒸熟,放涼摞起來儲藏。等年後拜年的客人來了,取出一個碗子,上鍋熱透,翻過來倒扣在碟子裏面,就是一道熱葷菜。碗子很好吃,豬肉的油被配菜吸收,所以不再油膩,而配菜因爲吸收了豬肉的油也變的格外鮮香。除了招待客人,初一、初五和正月十五自己家裏面也會熱一兩個碗子當菜吃。

炸果子是我們那裏特別的一種年前準備,這也得一整天。早早地母親就在集上買來“米黃”,這是一種食用色素,是鮮豔的黃色。炸果子的面得使一點蘇打粉,和上“米黃”,揉好麪糰,擀成一片,根據要成型的花樣切成一個個模型,然後盤捏成花樣,有蓮花的,有泡桐花的,有麻花樣的,也有簡單的一小片上平行劃幾刀就行。支上油鍋,等油熱了,一個個果子小心地從篦子上撿起來,順着鍋沿下到鍋中,等果子的顏色變成金黃,就用笊籬撈出來控油,放涼儲存。這些炸果是招待客人喝茶的小食之一。

剪窗花的記憶比較久遠,更多的是八十年代之前和八十年代初期,到後來經濟發展,各家各戶的窗子都換成了玻璃,漸漸剪窗花不太流行了,因爲鮮豔的窗花貼在白紙上才更顯眼漂亮。村子裏面一直流傳有窗花的花樣,花樣先用線訂在報紙上,點上煤油燈,調整燈芯讓油燈的煙大一些,把報紙和花樣一起放在油燈上面的煙上面薰,等到都變成黑色,拆線取下花樣,報紙上就有了花樣的負片。然後在報紙後面釘上各種顏色紙,紅的、綠的、黃的,拿一把小剪刀,先把花樣中間黑色的部分挖出來,完成後再剪出花樣的周邊,拆線,一片片活靈活現的窗花就剪好了。這樣做是複製,心靈手巧的人則直接在顏色紙上剪。過年時節剪的有喜鵲、牡丹、梅花以及來年的生肖動物圖,以紅色窗花居多,加上點綠色則更有喜慶的氣氛。

敬神、祭祖、蒸包子、捏餃子這些都跟其他地方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那裏是在年三十那天中午蒸包子,叫“出氣包子”,吃了這些包子,就把這年的晦氣、生氣吃掉了。我們年三十晚上並不吃餃子,但是睡覺前要把初一那天的餃子都包出來,初一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生火煮餃子,等天亮的時候已經吃完了餃子準備迎接村人的拜年了。

小時候過年,穿新衣服也是一件大事情。因爲平時新衣服少,幾乎一年到頭也就過年能置上一身新衣服,所以小孩子都非常期待。距離過年還好久就開始跟小夥伴互相打聽討論過年那天穿什麼,早早地催促母親把新衣服拿出來,三十晚上睡覺前就擺在炕頭,初一早上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吃過早飯就跑到村道里面顯擺自己的新衣新鞋,同時也悄悄打量同齡小夥伴的穿着打扮,在心裏暗暗比較着,評價着。

拜年是“連村轉”,就是不論是否自己本家,年輕的人都可以到上了年紀的人家裏拜年,所以家裏如果有老人在,就不要打算出去了,接待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可以從早上到下午不間斷。來拜年的人寒暄着,問候着,喝點茶,磕點瓜子,吃點花生和炸果,更多的人則不吃也不喝,站立片刻問候過年好後就又出去了,因爲還有好多家要去拜,否則時間不夠用。給壓歲錢則是近親本家,比如叔叔伯伯給侄子侄女,或者侄子給上了年紀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媽。父母則不用說,一定給壓歲錢的,我們早早地起來洗漱打扮,吃過餃子後父親會給我們每個小孩一點壓歲錢,壓歲錢在自己兜裏揣一天,等傍晚就交給母親保管。

從初二開始則是出村拜年,女兒去孃家,外甥、外甥女去舅家、姑家、姨家,加上很多人把結婚、訂婚等重大儀式安排在過年期間,所以幾乎從初二到正月十五每天都會有親戚要走或者要接待。我們在初二去舅舅家,因爲舅舅多,所以先打招呼告訴他們我們要來的日子,用一天時間給所有的舅舅們拜年,同時約好表哥們要來我們家的日子,因爲表哥們更多,不約在同一天得接待好幾波。中間得安排我父親和母親各自的舅舅家,我父親的姑姑家等等親戚。

拜年時吃飯活動是主要的,客主好久不見,都有很多心裏話要說,所以邊吃邊說。我們那裏的吃飯分爲三個環節,第一個環節是喝茶,桌上擺的是配茶水的乾果如花生、瓜子、核桃、醉棗、炸果、柿餅、餅乾、點心、水果糖、芝麻糖、橘子、蘋果等,喝茶時間大約是一小時左右;第二個環節是喝酒,桌上擺的是下酒菜,一般是涼拌菜,有葷有素,如涼拌白菜粉絲、涼拌豆芽、熗黃瓜、蒜泥白肉、薰牛肉等,澆上專門調好的汁水,喝酒的時間大約也得一個小時左右;最後纔是吃飯,饅頭或者麪條,配熱菜,有熱好的碗子,有燉菜,有炒菜。講究的人家每一個環節都有八盤,整個過程既隆重,又熱鬧。有些青年男子熱衷於喝酒,常常划起拳來,“六個六啊”、“八匹馬啊”,吆喝聲此起彼落,喝酒的人滿臉通紅,但頭腦還是清晰的。

過年的時候熱鬧是少不了的。年三十和初一早上,鞭炮聲噼裏啪啦不間斷地滿村響;初一下午會有青年男子在村頭敲鑼打鼓,鼓點不時變化着節奏和韻律。過了初五會有高蹺和頂杆遊行,村人穿上戲裝,臉上畫上妝扮演戲文裏的角色,旦角、青衣、小生、老生、丑角等,踩在高蹺上一搖一擺從村東走到村西;頂杆則有點象雜技,一根高高的杆上綁上一個小椅子,裏面坐一個嬰兒,頂杆的人把杆抗在肩膀上保持平衡;遊行裏面也有倒騎驢等搞笑滑稽表演。正月十五晚上則是“跑馬”表演,紙糊好的馬,掛上鈴鐺,中間有個洞,人套上去扮演馬在扮演馬伕的人指揮下繞圈或者穿插跑,這主要是男性青年和少年表演的;女性則表演蝴蝶舞,紙糊的蝴蝶翅膀,套在腰上,手持翅膀抖動搖動配合着腰身的高低起伏模擬蝴蝶翩躚飛舞的姿態。經濟條件提高了以後,村子裏面也在過年的時候搭臺唱戲,叫戲班子來表演整本或者摺子戲。

正月十五則有花燈。那時候過年的燈籠基本上是自己家做的,一塊小木板,穿上幾根鐵絲,上面挽上環,挑上杆,邊上糊上顏色紙製作成各種模樣,有圓的、方的、圓筒的、兔子燈、雞燈等不同的形狀,木板上墩上一根小蠟燭,點燃了,燈籠就亮起來。天剛擦黑,就有小孩子打着燈籠出門到村道里,陸陸續續小孩子們都打着燈籠出來了,你看我的,我看你的,互相欣賞着,品評着。

十五過後,該出外上學工作的人紛紛離開,年味慢慢淡下來,但是並沒有消失。媽媽用鹽醃的熟豬肉還有,時不時地拿出來切片,炒菜或涼拌,一直到這些肉都吃完,出了正月,年,纔算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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