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文道:當今社會,窮人窮且低賤,富人富但卻不貴!

當今社會,清貧樂道的人越來越少,而富裕且高貴的人也不見得更多。

——題記

這幾年,樑文道有了新身份,他成了文化品牌“看理想”的策劃人,出書、錄視頻、做線下活動,這些對他來說已經駕輕就熟。還有自己的招牌欄目《一千零一夜》。

更早之前在香港,樑文道就是這樣的狀態。他曾是香港一家小衆出版社的社長,做過香港商業電臺一臺的臺長,以及兩個劇團的董事局成員。在外界看來,他是更“入世”的知識分子,但他說,“商業只是實現文化理想的工具”,爲了更好地做文化本身,他拒絕了一堆偏文化方向的娛樂節目與脫口秀,“推掉了1000萬元的收入”,只想安心讀書節目。

多年前,在廣州的一次演講中,樑文道提到 Facebook的流行將會給美國帶來嚴重的政治分歧,原因是社交媒體的出現會讓社會更爲分化。過去了,當年深信不疑的東西正被一一驗證。

在保持“質疑"這個知識分子底色的同時,在樑文道心中,一個更宏大與堅初的理想也一直存在着,“讓中國變得更好”,這個想法從樑文道2003年開始在中國內地提寫專欄時就未曾變過。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保留着知識分子的內核和底蘊。他說:如果有可以一輩子需要去堅持的事情,那就是讀書,就是做一個純粹且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今天,咱們就跟隨哲學詩畫一起來品讀下他的這篇略有批判和睥睨的文章:《清貧與富貴》。

作者/樑文道

我在臺灣念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是軍人子弟,他的父親大概很早就退伍了,所以沒有領到太多的長俸和福利,後來務農爲生,日子過得很辛苦。雖然貧困,但他家的桌子總是擦得一塵不染,廁所地板亮得反光。每次到他家吃飯,我都震懾於老伯伯一口洪亮的山東腔,以及他那威嚴的儀容。而他的孩子,我這位同學,儘管一身舊衣早就洗得發白,卻永遠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最近偶爾憶起童年往事,念及他家那極盡簡樸的陳設,窗明几淨,堂堂正正,我才赫然想起,這就是古人所說的“清貧”。

清貧,也就是貧而不賤,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氣。這種人窮則窮矣,然尊嚴所在,絕不容人輕視貶抑半分,不食嗟來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見他,都還得敬他三分。幼年在臺,成年在港,我都曾見過不少這種清貧寒士,或者是朝氣勃勃的菜園老農,或者是精神抖擻的焊鐵工人。他們面目明朗,好像自己正在幹一件天下間頂重要的事似的。

上個月我與陳丹青先生參加一場活動。活動快開始了,門外還站着一大堆人。陳丹青問場地經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者說是爲了安全,不能讓人人入場。進得會堂,我們發現空間其實多的是,於是陳先生出去交涉,要求放人進來,我則請前排觀衆一起挪椅子,好騰出位置讓其它人有地方站。

正當大家開始動手搬座椅之際,現場的保安人員突然用手按住站起來的觀衆,同時大喝:“幹什麼!統統不許動,回去!回去!”態度相當粗悍。不論我如何解釋,他們亦充耳不聞,場面開始變得有點混亂。然後管理人員聞聲而至,看看裏頭究竟在鬧什麼。動氣的我告訴經理:“你的保安罵人呀!”於是她對着一位保安隨手一指:“你!撤!”這時,一位冷靜的觀衆適時指出我的錯誤:“他並沒有罵人。”

沒錯,那位保安的確沒開口罵人,他只不過是氣勢有點兇、語氣有點暴罷了。說他罵人,只是我自己實在看不慣。然而,我又怎麼會看不慣呢?全國各地,這類保安人員的粗野言行我早就碰到過不知多少回了。他們似乎只有兩種態度,不是對着貴客恭敬行禮,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聲色俱厲,幾乎沒有任何中間地帶。

又有人提醒我,城裏這些保安多半是農村來的民工。我也曉得,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每次遇到問題,他們只能依照上級指示維護“安全”,不敢自己做主變通。因爲他們從來不被賦予這種權力,他們的工作就是聽話。每次執行任務,他們的方法往往就是高聲斥喝越出界限的人羣,甚至動手拉扯不守規矩的傢伙。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還有其它更加溫和的表達方式。因爲或許他們自己平常就是被人這樣子對待的(我想起了那一聲“你!撤!”)。

幾天之後,我在一家餐館晚飯,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一間房門半開的包間,裏頭傳來陣陣怒吼。我本能地走慢幾步,看見房裏一位喝紅了臉的人正在痛罵一個低着頭的服務生,他叫道:“我這身衣服你賠得起嗎?你老闆還得叫我大爺呢!你這XX混蛋!”我馬上就想起那天那一位盡忠職守的保安,不是因爲他當時的態度很接近眼前這位“大爺”,而是他的樣子很像這個嚇得縮起了身子的服務員。

兩年前清華大學的孫立平教授寫過一篇很好的文章,題目叫做《窮人的尊嚴與不羞辱》。他認爲貧富差距的惡化,使得很多弱者根本連飯碗都很難保得住,更不用說要保住自己的尊嚴了。那麼,我們的社會能夠維護他們嗎?不能。因爲這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城市主流如此,甚至連公權力也是如此。在車站廣場前驅趕民工的公安可曾顯示過尊重?在街道上追打小販的城管可曾表露過善意?建立於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階級分野最巨大的國家,而且這種分野還不只是權力與財富的區別,更是尊嚴分配的區別;窮人與弱者的尊嚴,就和他們的財產一樣稀缺。

然後,無情的市場競爭(哲學詩畫個人覺得,還有科學和民主這兩個屬於西方的東西)就進來了,情況只有變得更壞。

有意思的是,尊敬一定是雙向的:“以敬待人不能單靠命令就會自動出現,它還是種互相承認。互相承認則需要協商的存在,它涉及個體人格與社會結構的龐雜性”。用大白話講,這就是面子。當那位“大爺”覺得服務生不給自己面子、因而當衆羞辱他的時候,他也許不知道這種粗暴本身就是很丟臉的行爲。弱者飽遭欺凌,並不表示欺人的強者就因此得到尊嚴;恰恰相反,尊嚴與面子是人際的舞蹈,任何一個剝奪他人尊嚴的人,都不可能是個體面的君子。

難怪這個社會不只再也看不見“清貧”,而且連“富貴”也都幾近消亡。富貴也者,既富且貴;今日中國有多少富人身上是帶着貴氣的呢?所以我願意爲孫立平的觀點添上一筆註腳:除了窮人與弱者,現在的富豪和強者其實也不見得很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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