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加缪

文/宝木笑

阅读加缪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那种感觉有点儿像在一个雾霾的天气里长跑,你一边喘息着,一边窒息着。你明白你喘息得越快,你会吸入更多的雾霾,可是你就是想要跑,那种欲望让你无法停止,于是一件荒诞的事情出现了:你为了喘息而最终让自己陷入窒息。阅读加缪就是如此,每一个喜欢加缪的人都不会是一个甘于庸常生活的人,为了精神上的喘息,你阅读加缪,然而阅读的过程,就像你的那次长跑,你会逐渐感到呼吸困难。水泥森林中的生活碎片化了,碾碎成为齑粉,变成了一种霾,它们围绕着你的口鼻,狞笑着等待你下次张口呼吸。你在加缪的文字中想到了自己,原本为了让精神好好喘息的灵魂长跑,变成了让自己窒息到怀疑人生的命运反诘。这,就是加缪。

1957年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尔摩,年仅44岁的阿尔贝•加缪被授予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加缪成为历史上继英国小说家、诗人吉卜林之后,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吉卜林获奖时为42岁)。瑞典皇家科学院称加缪“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纽约时报》评论他“是屈指可数的具有健全和朴素的人道主义外表的文学声音”。这位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文学大师和哲学家,成为二战后欧洲乃至世界几代青年人的精神导师。加缪的名字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刚刚解冻的岁月,随着人们一同苏醒,并迅速成为文化界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之一。他从文艺青年的狂热追捧中复活,并成为一种格调的象征——你都不知道加缪和萨特,还好意思说你有思想?“存在主义”、“荒诞派文学”这些词条被人们神话为一种标签,代表着一种思想的深度,一种独立的思索,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难怪有很多人说:“加缪和萨特影响了80年代整整一代青年人”。

然而,对于我们,特别是今天的我们来说,加缪依然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存在主义确实是个很吸引人的名词,即使是今天也充满着光鲜和时髦,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萨特、加缪这些与存在主义相关的名字也能让人更加侃侃而谈,但存在主义本身的哲学概念,即使是“存在先于本质”这样最基本的内容,也是相对晦涩的。更何况,一生被推举为“存在主义大师”的加缪,一直激烈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流派,这就更加重了我们了解加缪的困难。加缪,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永远都是一个“异乡人”,疏离高冷是他的通行证,格格不入是他的墓志铭。就像他在《局外人》中塑造的默尔索,他的疏离和冷漠让他充满吸引力,即使他不愿意与任何人为伍,但依然吸引了周围的邻居去靠近他,甚至与他结交,即使他不愿意去深究爱情,但依然撩拨了美女的春情,即使他对个人事业毫无想法,但依然得到上司调任他去巴黎的青睐……而他的格格不入也最终完成了社会对他的埋葬,他在海边开枪杀了人,他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他在法庭上不为自己辩解,他选择了自己,放弃了生命,仿佛一场脱离自在存在,拥抱自为存在的殉教之旅。

也许,加缪一定会为此发火,毕竟“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是萨特的说法,而这两位曾经好友之间的论战和决裂早已家喻户晓。谈不上萨特背叛了什么,加缪坚守了什么,强行将两者的决裂进行引申,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他们只是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对于存在主义,加缪否认自己的大师头衔,却反而印证了他对存在主义理解的透彻。当年萨特和加缪都意识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表象——荒诞,萨特用“自在”和“自为”去触摸这个表象后的本体,而一生肆意生活的加缪则直接认为那个表象就是本体,荒谬本身就是存在主义的一切。真正让这两位甚至曾一起在巴黎勾搭妹子的好基友决裂的,除了早已存在的思想分歧,更源于他们对当时苏联的政治态度。萨特和波伏娃那样坚定地站在苏联一方,在50年代那个苏联魅力席卷世界的时代,赞赏苏联是当时欧美知识分子最为流行的做法,加缪却“固执”地站到了对面,还大声疾呼“革命的暴力依然是暴力”。

阿贝尔•加缪这位外形俊朗的天蝎男,带着自己的敏感和冷漠决然离开了萨特和他的一切,即使年长的萨特在巴黎甚至整个欧洲拥有着圈内最大的人脉和能量。“不要背叛天蝎座”,这是星座性格分析中关于天蝎的第一条。天蝎很敏感,又缺乏安全感,他们自我保护的意识极强,他们认定了你的背叛,即宣告了你的行刑。加缪一生的文字不多,但也不少,默尔索却是最珍贵的,因为这部加缪的第一个长篇,更像是加缪的精神自画像。所以,如果给默尔索选择星座,我会选择天蝎座,和加缪同样的星座。默尔索的“冷”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寒”,那不是装腔作势出来的“酷”,而是源自内心的本源想法。《局外人》用“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十五个字就这样突兀地开篇了,加缪无意间创造了后来被很多人列入“世界小说十大经典开篇”的文字。相信加缪在写《局外人》的时候并未刻意追求什么,他只是让默尔索从他的灵魂深处走出来,带着木然的表情,带着漫不经心的眼神,带着无所谓的姿势。

然而,这样的人物形象却仿佛天蝎之刺扎入了世界文学史的肌肤,它的“毒”让所有捧起《局外人》的人要用一生疗伤。因为在捧起《局外人》的那一刻起,加缪便将我们带入了一场雾霾中的长跑。这种荒诞如同雾霾般笼罩着故事始终,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局外人》是一个让读者似乎无法理解的故事,全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从默尔索的母亲去世开始,到他在海难上杀死阿拉伯人为止。小说的笔触看起来漫不经心,毫无抒情的味道,让读者仿佛也一下子变得恹恹的。默尔索属于那种和母亲在一起无话可说的人,经济条件又不好,他没有足够的钱雇人照看母亲,就把她送去了养老院。然而,近一年来默尔索没有去看望过母亲,从他自己的自述,这也许因为自己确实没有想念她,也许是因为不想总是看到母亲哭,或者仅仅是因为赶汽车、买车票、沿途尘土满面这些都太让人觉得麻烦。

故事第一部分的高潮有两个,一个是默尔索的守灵,一个是默尔索的杀人。阅读加缪是一件注定不能体验到文字流淌快感的事,加缪将传统叙事打碎成了砂砾,文本中接二连三的事件、对话,甚至人物的姿势和感觉之间似乎都没有必然的联系,最终这种不连贯的荒诞感架空了叙事的内核,只剩下了人物的意识。母亲死了,默尔索向老板请了两天假赶去养老院,养老院出现的老人让我们眼花缭乱,说到的事情琐碎复杂,我们只是记得天气很热,默尔索答不上母亲的年龄,守灵的时候他抽了烟喝了咖啡,送葬的时候他总走得比别人快,下葬的时候竟然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第二天画面一转,默尔索决定去游泳,遇见了玛丽,晚上一起去看费南代尔的滑稽电影,和玛丽上了床。传统小说的情节规则被完全打破,“引人入胜”四个字被加缪轻而易举地边缘化,没有神秘的开篇和悬疑,没有惊艳的人物和旁白,没有宏大的背景或精致的设计,只剩下貌似紊乱的荒诞感。

及至默尔索的杀人,这样一个按情理来说人类最为严重的行为,却也成为一种荒诞的偶然。《局外人》的“另类”在此给世界文学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然而加缪在写下这些的时候却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邻居雷蒙邀请默尔索一起到朋友马松的海滨木屋过星期天,在海滩上他们遇见了两个阿拉伯人,他们和雷蒙有过节,然后就出现了打斗。默尔索这样性格当然没有参与他们的打斗,甚至为了防止事态恶化,还让雷蒙把随身带的手枪给了他。后面的事情就充满了荒诞感了,那是无数偶然的堆积。原本事情已经结束了,默尔索觉得天气太热,于是离开众人朝海滩方向走了回去。偏偏在在海滩上看见了之前的阿拉伯人躺在那里。两个人自然会警惕一番,阿拉伯人把手伸进口袋,默尔索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枪。默尔索当时就是很简单地觉得热得受不了,于是向前走了两步,阿拉伯人抽出刀来也并未进一步行动,这完全应该依然是一种安全的对峙。文学史上最经典的杀人心理描写之一出现了:就在这时,汗水滴到了默尔索的眼皮上,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觉得太阳像饶钹似地一阵乱响……我感到天旋地转。海上泛起一阵闷热的狂风。我仿佛觉得整个的天空都裂开了,往下倾泻着火雨。我浑身上下紧张万分,抖动的手摸着了我的手枪。枪机扳动了。”

如果要找一处与此媲美的心理描写,我会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斧头的那一瞬,带着俄罗斯寒冬的阴郁,让人整个心为之窒息。而加缪的这段心理描写却完全是另外的味道,这是一次与阴郁一点儿不沾边的杀人。默尔索偶然去海滨木屋度假,偶然在海滩上碰见阿拉伯人,回到木屋后又偶然决定转身,出门后偶然看到岩石下的阴凉,再次偶然遇见之前的阿拉伯人,偶然从眉峰上滴下来的汗珠模糊了他视线……于是杀人这种“天大的事”在加缪笔下被轻描淡写成“因为太阳的缘故”而开了枪,太阳的酷热让默尔索往前走了两步,让他开了致命的第一枪后,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至此,《局外人》宣告与传统小说构思和写作的“规则”决裂。这让我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作文课,老师最讨厌的便是“满嘴胡说”,总是把我的作文当成反面教材,循循善诱地教导其他同学:像这样的作文是连及格都困难的。

加缪显然不想要什么“及格”,他反而将这种荒诞一直延续下去。在《局外人》的第二部分里,这种荒诞被推向了顶点。默尔索的审判是这部分的核心,然而法庭上争论的关键,或者说决定默尔索能不能活下去的关键,却变成了杀人之外的事情:他一年没有去看望母亲,他不记得母亲的年龄,他不愿打开棺材盖看死去的母亲,他守灵的时候喝咖啡、瞌睡、抽烟,他下葬的时候没有哭,第二天就去游泳,看滑稽电影,和女友上床。以至于默尔索的律师忍不住大声喊道:“请问,这个人是被控杀了人,还是被控埋了他母亲?”而那位站在道德高点的检察官马上“义正言辞”的回答:“不错,我控诉这个人是怀着一颗罪恶的心埋葬了他母亲的。”显然,在法治已经成为人类共识的那个时代,杀人不见得能让默尔索丧命,而母亲下葬时候没有流泪,却可以成为让陪审团判他死刑的缘由——“心怀正义感的绅士们”和“虔诚的教众们”最终将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默尔索斩首示众。时间仿佛一下穿越至1789年7月,法国大革命点燃了激愤的群情,“革命的暴力”却摧毁了人类的理性和荣光。

以道德判断代替客观量刑充满着荒诞,然而这样的荒诞并非加缪的“胡言乱语”。阅读《局外人》,阅读加缪,之所以并不轻松,正是因为加缪从来都没想过要搭建一个纯粹的荒诞之地,那些看似荒诞的事情,偏偏让我们似曾相识,心有余悸。母亲葬礼上没有掉眼泪会成为“重罪”么?也许人们会觉得很荒诞,很可笑,但是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别说是不掉眼泪,就是因为葬礼办得简单了,都被邻人戳了好几年脊梁骨,被各种背后的嘲讽和当面的孤立。即使像李敖这样的人也不能例外,当年在父亲葬礼上,他不哭也不跪,后来好几年都被当时的文化界排斥,甚至在李敖晚年仍然被人拿出来诟病。这里无意讨论孝道的话题,而是以此说明,加缪虽然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他文字中流露出的那种荒诞,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我们终将明白,不是加缪在召唤我们,而是我们在走向加缪。我们也许觉得默尔索还是过于极端了,很多人甚至会反诘:这样的人难道真的存在么?默尔索对母亲的死、对情人的爱、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境况、对邻里关系和友情,对开枪杀人、被捕入狱、法庭审判甚至生死都无动于衷、漠然处之。默尔索好像活在一个“他者”的世界,在冷眼旁观自己肉体的遭遇和所处的世界,“局外人”三个字真正是恰如其分。当然,完全的默尔索虽然不一定就存在,可是与默尔索相近的情况就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可以这样说,在后工业时代的今天,在人类进入21世纪已然20个年头的今天,人人都走在默尔索的路上。

在我们的土地上,研究加缪一定要突出的是加缪的反抗精神,研究《局外人》一定要指明的是默尔索的特立独行就是一种对于环境的反抗。反抗精神确实是加缪思想的题中之意,但绝非如我们反复强调的那样,是加缪思想的主要部分。这就好像鲁迅在谈到《药》的结尾时所说,那是他的曲笔,是要“加上一个光明的尾巴”,不然就显得调子太暗了,太没有希望了。其实,加缪这位早慧的大师,一生都在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世界的本质是荒诞的。多少人都喜欢拿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宣扬他的反抗,殊不知加缪在其中最深刻的精神是:“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又有多少人会说“带着病痛活下去”就是最深沉的反抗,殊不知继《西西弗斯的神话》之后的《局外人》回答了加缪自己的提问:如果可以,就像默尔索那样结束吧。

长久以来,我们无法接受的并不是现实,而是态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喜欢承认下一站即使是萨特,也不会是加缪。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即使意识到了加缪的全部,也不会承认反抗之外的那个加缪。我们宁肯拿出他的《鼠疫》,找出加缪自己的话“我希望人们在几种意义上阅读《鼠疫》,但是它最明显的意义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或者加缪当年对于苏联的抵制来印证那个充满“反抗精神”的加缪,也不愿意真的去思考一下,默尔索真的是为了反抗周围的人和环境才故意那样特立独行的么?不,默尔索不是那样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平静的顺心而为,那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默尔索不需要反抗任何人和事,他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状态只是他生命的本质和宿命的必然。

这段时间“996”成为网络热议的话题,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进行深入讨论。但是,如果单从我们这代人如今的生存状态来看,我们似乎真的正在进入某种意义上的“默尔索化”。每天我们早早挤在拥挤的公交和地铁里,周围像沙丁鱼一般的人群,面目木然地低头看着手机;格子间里贴满了备忘录和贴贴纸,电话铃声和人们的争论声此起彼伏;被呼来唤去是我们的日常,强颜欢笑是每个人的常态;人们仿佛好斗的蟋蟀,在逼仄的空间里勾心斗角,微信里的联系人成百上千,知心的却找不到一个……我们绝不会承认自己的“默尔索化”,但却无法解释与原生家庭的逐渐疏离,无法解释对于爱情的日益现实,无法解释自己对于工作和生活的兴趣乏然,更无法解释自己所谓的“成熟”,就是学会了不去在乎,学会了无所谓,明白了“认真你就输了”……要知道默尔索的口头禅就是:“无所谓”和“这不怪我”。

什么是真正的荒诞?荒诞不是网络上爆款的新闻,不是人设崩塌的大神,不是这个世界我永远不懂。真正的荒诞从来不是咆哮着撕心裂肺,而是明媚阳光下的不动声色,它不是巨兽,而是病毒。它感染整个世界,然后以一个荒诞世界的面目逼迫你看见它的荒诞,然后让你变得和它一样荒诞,却不容许你大声说出它的荒诞。更为重要的是,荒诞最核心的定义并不是“不可理解”或者“不合情理”,而是无法改变的绝望和悲观,是最终灵魂的抽离,是最终生命的麻木,也就是“默尔索化”。我们终将认识到世界荒诞的本质,终将不再故作姿态地战天斗地,终将进入一个没有“光明的尾巴”的隧道。当黑洞最终显出真实的面目,当人类真正将眼光投向深邃的星空,我们也终将明白积极或消极、乐观或悲观都不会改变什么,对于生命这也许带着一丝颓废的气息,但对于宇宙,这才是存在的常态。

下一站,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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