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頭上的鄉愁·豆腐

    重慶渝東南有個縣城叫酉陽,酉陽縣城東南百里外有個山村叫李子溪,那裏就是我的故鄉。李子溪坡地居多,土地也說不上肥沃。在我兒時的記憶裏,無論父老鄉親們多麼辛苦地耕作,也總是不能從家鄉“吝嗇”的土地裏豐收糧食來保證一家老小的溫飽。黃豆作爲一種非主流的經濟作物,也只是在田間地頭被種植一些,豆子因其產量低而且顯得格外金貴。既然沒有豆子,又怎能做出豆腐來呢?所以,豆腐便成爲一種極爲稀罕的佳餚,只有在家裏來貴客或者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纔會不辭辛苦地磨豆腐!在我心裏,豆腐從此便享有了與臘肉同等的地位。     

      我之所以用詞“不辭辛苦”,那是因爲要讓豆子華麗變身成爲豆腐,母親需要完成至少包含六個步驟的一系列操作流程。首先,母親要把黃燦燦豆子倒入籮篩裏,經過一陣又一陣的顛和簸,混雜於豆子裏的豆殼草屑或土粒石子之類的雜物、還有乾癟劣質的豆子便從篩眼漏下,留在篩子裏的就是那飽滿渾圓的優質大豆。第二步,母親會用清水洗淨被篩選出來的黃豆,再用清冽的泉水來浸泡一整天。有時候爲了趕時間,也爲了能夠讓豆子充分泡軟發脹,就得先把篩選出來的幹豆子磨成河沙那樣粗糙的顆粒,再用溫熱水浸泡。第三步,等到豆子浸泡好了,就進入最費力氣的步驟 — 磨豆漿!因爲那時候沒有豆漿機之類的電器,磨豆漿就得完全依靠人的體力來完成。爲了磨出細膩的豆漿,母親就得推動那一扇百十來斤重的青石磨盤來磨完一大木盆泡脹的黃豆,那該要付出多大的辛苦和勞累啊!豆漿磨好了,隨即進入到第四個步驟 — 熬煮豆漿。因爲豆腐是用來招待客人的,母親會在熬煮豆漿前用一大張粗紗方巾過濾出生豆漿裏豆渣,以示主人待客的真摯和熱情。熬煮時,母親會用鍋鏟子不停攪動豆漿,以防鍋底的豆漿積澱燒糊。土竈裏熊熊燃燒的柴火會把鐵鍋裏的鵝黃色的豆漿熬煮得沸騰翻滾,等到豆漿熟透且聞不到豆腥氣味時,母親就朝豆漿倒入特製的酸湯,來促成豆漿凝成豆腐。你可千萬不要小瞧加酸湯這個環節!在我看來,往豆漿里加酸湯是製作豆腐的所有環節中最具技術含量的關鍵一步。酸湯加少了,豆漿不能充分凝結,做成的豆腐渾濁疏散而缺少柔綿;酸湯加多了,豆腐則會變得酸澀粗糙而失去清爽回甜的口感。幸好!母親卻總是能夠憑藉其豐富的經驗恰如其分地把控好這一步!第六步,豆腐凝結了,母親就用粗紗方巾把豆腐包裹好,再放入長方形的木箱模具裏,並在木箱的蓋子上壓以重物來擠壓出豆腐中飽含的湯水。豆腐裏的湯水擠出來了,終於,白豆腐就製成了。

      我的家鄉雖遠離繁華的都市,那裏卻是民風淳樸。自己家裏磨豆腐時,一定會給鄰居家裏或者年高的長輩家裏送去一碗,來表達敬重的心意。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借用了別人家的酸湯,也要送上一碗自家的豆腐以示感謝。當您到我的家鄉做客,如果主人專門磨豆腐來款待您,請您記住,他們已經敬您爲上賓!

      如果不是爲了款待客人,很多人家更多願意選擇吃菜豆腐,因爲這樣就可以把豆腐渣一起利用起來而不致於造成浪費。磨好的豆漿無需過濾掉豆渣,便直接倒入鍋裏進行熬煮。當豆漿開始沸騰時,即刻往豆漿里加切得細碎的青菜葉,再繼續熬煮。等到豆漿和青菜都煮熟透了便倒入適量的酸湯。豆腐凝結成團後,用筲箕隔離着擠壓出其中過多的湯水,一青二白的菜豆腐就做好了!坦誠地講,菜豆腐吃起來口感粗糙,遠不如白豆腐那樣細膩柔軟。可是,菜豆腐裏因爲加進了青菜葉,就融入了一份蔬菜的清爽味道,也就獨具風味了!印象中,用柴火煮熟的苞谷面飯配上菜豆腐是人們的最愛!

      不可否認的是,豆腐是否美味可口還與調味佐料有很大關係!一碗好的調味佐料往往能夠讓一砵樸素的豆腐大放異彩,起到錦上添花的功效。山裏人的餐桌上是不會缺少辣椒的,調製一碗辣椒佐料就理所當然成了吃豆腐的標配。然而,你可知道?辣椒佐料的首選材料必是二荊條幹辣椒。先把幹辣椒放到滾燙的柴火灰裏燙得焦糊黢黑,嘴吹手拍除去糊辣椒上沾附的火灰,再把糊辣椒握在手裏搓揉成粉末或塊屑裝入碗中,添加適量的鹽或醬油、榨菜頭碎末、蔥花、味精、蒜末、花生碎或炒熟的芝麻,淋上幾滴香油,攪拌均勻。然後?然後你就可以享用美味了!

      曾經有一種紅油肉湯燉白豆腐,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美食印跡。記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初中生,學校剛放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從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乘坐客車回家過年。客車在崎嶇的山區公路上顛簸了一整天后終於把我帶到了縣城的客車站。我剛剛下車,凜冽的寒風便吹得我直打哆嗦,肚子裏早已餓得咕咕直叫。直覺告訴我,必須得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填飽肚子。車站外面不遠處有幾間牛毛氈房頂的棚屋,油膩的玻璃窗上貼着幾張已經泛白的菱形紅紙,上書“站前飯館”四個黑墨大字。在老闆熱情的吆喝聲中,我快步走進了飯館。飯館竈臺裏的柴火燒得很旺,幾隻鐵鼎罐裏咕嘟咕嘟地燉煮着香味撲鼻的菜品。雖然我也很想把鼎罐裏的那些美味都吃遍,無奈方孔兄未能與我同在,我只能抑制住自己的奢望,花了五毛錢,買了一碗米飯、還有一大碗紅油大骨湯燉煮的白豆腐。可能是又冷又餓的緣故吧,店小二剛把米飯和豆腐端上桌,我便狼吞虎嚥地開吃了。由於在肉湯裏燉了很久時間,豆腐內裏已經燉出了蜂窩眼,蜂窩眼裏還灌滿了湯汁,所以豆腐早就充分汲收了紅油肉湯的鮮香和麻辣,吃進嘴裏自然是脣齒留香、餘味綿長。人們常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我硬是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一大碗米飯和一大碗肉湯燉豆腐給吃得精光!甚至連豆腐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又是一年的寒假,我攜妻帶子回老家過年。我們特意在縣城留宿一晚,爲了尋覓當年“站前飯館”曾經的味蕾記憶。可令人遺憾的是,時過境遷,城市發展日新月異,當年的牛毛氈窩棚飯館哪裏還有蹤影可尋!正當我心有不甘之際,家住酉陽縣城的志文兄盛情相邀,說是要爲遠道而來的老同學接風洗塵,我和妻子欣然應邀。讓我驚喜的是,志文兄還邀請了秀武、廣軍、會蓉等數位初中同窗赴宴餐歡聚,推杯換盞間幾十年的同學情誼自然是熱情洋溢。妻和子則是陶醉於家鄉的美食之中,洋芋鍋粑飯、臘肉炒酢海椒、醃菜鹹燒白、米豆腐、涼拌折耳根⋯⋯ 至今,妻子一談及回老家過年的事,在感慨同學們的深情厚誼的同時,她總是念念不忘志文兄家那一大砵臘排骨燉菜豆腐!

      侄兒軍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每年春節將至時,他便會從千里之外給我郵寄一些故鄉的土特產,其中豆腐乾是不會或缺的。新鮮的白豆腐里加入適量的鹽、壓幹其水分、切成半截磚塊一樣大小,用煮飯炭火的餘熱烘乾至外皮微微發黃。經歷過烘乾,豆腐乾不會輕易發黴變質,利於較長時間保存。豆腐乾外幹裏軟,吃起來筯道綿軟且細膩化渣。因爲加入了適量的鹽,豆腐乾品嚐起來總是那麼滋滋有味,實在是一道難得的下酒小菜。如果刀工不錯,你還所以把豆腐乾切成麪條般粗的絲,加入雞湯裏與幹黃花或金針菇一同烹煮,吃起來當別有一番風味!

        ……

      現今的能工巧匠們早已研發出了不勝枚舉的方法來對豆腐進行後續烹製,喜愛豆腐的人們也能夠大快朵頤。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碗至簡的豆腐卻承載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認識和嚮往,也飽含着我們對人生的感悟和感恩。多姿多彩的生活總是瞬息萬變,唯有生活中的美好情感能夠引人共鳴並長駐心間!                                                                                              2019年5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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