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遊

      CT醫生拿着我的照片,一臉狐疑,彷彿那不是人類的腦子。

      “還好吧?”他這個表情搞得我有點擔心。

      “嗯……還好吧!”我認爲他想安慰我,可他的表情出賣了他。

      “就是有點奇怪,我建議你去找神經科主任,就在樓上。”

      “神經科?不是腦內科?”我明明掛的是腦內科的號啊?

      “神經科!”CT醫生重複到,用右手食指直直的往上指了指,彷彿在說天堂。

      他說完並沒有把照片給我,還在戀戀不捨的仔細看着着,彷彿在品味一幅世界名畫,我在博物館的世界名畫巡迴展上見過這種表情,人在看不懂又非常想看懂的時候都是這種表情,他像一個平庸了一輩子的畫家,終於有幸看見了一幅世界名畫的真跡,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接受了自己低下的理解力,才絕望的把它還給了我。

      我雙手捧着我的世界名畫,步履沉重的往樓上神經科走,換誰畫了那麼一幅畫心情也輕鬆不起來吧?

      主任的診室門開着,主任戴着一幅老花鏡低頭看着一本書,和大英百科全書差不多的那種厚厚的書,我敲了敲門。主任頭都沒擡也沒看我一眼,舉手示意了一下,兀自專心閱讀。我輕輕在他對面坐下,也怕打擾了這樣的專注。主任面無表情,慢慢的手掌朝上向我伸過來,還在閱讀。我本來想伸手去握一下,猛然發覺沒有哪個醫生在診斷前會和病人握手,除非是一個畫家見到另外一個畫家,我趕忙把我的名畫塞進他手裏,他慢慢收回手把照片放在書旁邊,瞄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書上,又看了三四秒鐘書猛然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幅世界名畫,才合上書開始認真看畫。

      主任越看越專注,沒有表情的臉也開始變化,從一絲絲的困惑到很大程度的疑惑,多大程度我說不好,不過那種疑惑和CT醫生的疑惑明顯不一樣,作爲主任級別的頂級畫家,他不會對這樣的拙劣的畫作有太多興趣,那表情不是在看世界名畫,而是極爲專業和嚴肅的在看CT腦部照片。而漸漸浮現的疑惑,在每天都要看無數腦部照片的頂級職業醫生臉上浮現的疑惑,彷彿看見的不是尋常人的腦部照片,倒像是看見了一幅豬的腦部CT照片。

      半響,主任擡頭看了看我,確定坐在對面的不是一頭豬,又低頭看照片,這回是偏着頭換了個角度看,疑惑有些緩解,萬幸!換了個角度這又變成一幅人腦照片啦!又半響,主任拿下眼鏡,這才擡頭定睛認真看着我,想來大概是搞清楚了,這終究是一張人腦照片,被迷惑的只不過是對面坐着的送照片來的這位,是一頭豬而已。

      主任端詳了我好一會,搞得我很不自在,我在想是不是應該用耳朵扇扇風或者來兩聲呼嚕,好打消主任的疑慮。

      “頭疼?”主任用手摸着下巴小心的問我,至少我覺得是小心翼翼的,應該是尋思了到底從哪個問題開始問纔好,諸如結婚了沒?有孩子嗎?幸福嗎?之類的,謹慎得像是努力不要去傷害一個非常脆弱的人那樣,可能那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又都不太恰當,還不如直截了當來的好。

      “頭疼!”我點頭,我喜歡回答這種簡單的問題。

      “偶爾疼?”

      我在想上次頭疼是什麼時候,大概應該是三四天前吧?只能說大概啦!我能確定的是地點,我躺在家裏的牀上,喝了三瓶啤酒還是睡不着,翻過來,滾過去,又翻過來,我喜歡一個人睡雙人牀,很大程度上是因爲睡不着的時候可以肆無忌憚的翻過來滾過去,而我睡不着的時候是那樣的多,一張無法讓你自由翻滾的牀,是不能被稱做牀的,它們只能叫“鋪”叫“榻”。我就是在我可以翻過來滾過去的牀上翻過來滾過去了半天之後開始頭疼的。但是在上次之前的再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疼的我真想不起來了,是一個星期還是兩個星期之前,還是一個月之前?如果是一個月的話,我最好不要告訴主任,那樣我看起來會很像一隻會痛經的公豬。想到這我差點笑出了聲。

      “經常疼?”主任對問我是不是偶爾疼我居然笑了有點不滿,似乎更加確定了坐在他對面的是一頭莫名其妙的長着人腦的豬,或者反過來。總之他覺得有必要引導我正確的思考和回答他的問題。

      “額……”我覺得爲了表示對主任問的問題的專注和對於主任個人的尊重,我應該說點什麼,可我不能確定那算不算經常疼,我想病情描述不準確的話,肯定會影響到正確的診斷和治療的。

      “不定期疼?”主任循循善誘。

      “額……”我想那應該也算不得不定期吧,只不過是我想不起上上次和上上上次是什麼時候疼的而已,人的記憶真是浩如煙海,讓人頭疼,甚至讓別人頭疼。主任往後一靠,雙手舒服的枕在腦後,擺出了一個讓我想高興的姿勢,我決定暫時不去搜尋那讓我頭疼的記憶。

      “偶爾應該不是,經常也談不上,不定期呢,應該也不算吧?”我不太有把握,徵詢的看着主任,不知道我表達的算不算準確。主任又坐回桌子邊來,剛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就不得不放棄了,看樣子主任爲姿勢這事也有點惱火。

      “總之頭疼?”

      “嗯嗯,總之頭疼!”

      這回這個問題和回答讓我們都如釋重負。

      “有多疼呢?”

      “……”

      “微微的疼?”

      “……”

      “刺痛?”

      “……”

      “若有若無的疼?”

      “……”

      不是我刻意沉默,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疼痛的級別,微微的疼那肯定不是的,刺痛又不至於,若有若無照我對漢語的理解,應該是不疼。

      “疼得睡不着?”

      這個倒是不至於,我突然想起頭並不是那天三瓶啤酒之後在牀上翻過來滾過去無數回的時候疼的,因爲後來我又開了一瓶紅酒,大概喝了半瓶頭纔開始疼的,然後並沒有翻過來滾過去,過了一會我就睡着了。所以確切的說,我是頭疼了才睡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說成是頭疼得睡着的,如果這也算一種疼痛級別的話。

      “應該還疼得睡着了。”

      “疼得睡着了?”

      “嗯,疼得睡着了!”我很確定的點着頭

      主任似乎對我這樣說不太滿意,所以還是決定問個我們都滿意的問題。

      “總之頭疼?”

      “總之頭疼!”

      我們又不約而同的長舒了一口氣。這時桌子上吱吱叫着的打印機把我的病歷表打好了。主任在病情描述一欄寫了幾個字,我伸頭看了看,字跡潦草,類似於草書,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寫得非常之好的四個字“總之頭疼”

      爲了對自己和主任負責,我想我應該認真而迅速的回答主任的問題,應該少想多說。

    “一般什麼時間疼?”

    “晚上夜裏都會吧。”

    “早上中午不疼?”

    “早上中午不疼!”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主任我早上和中午一般都在呼呼大睡做夢所以不疼,可我想還是不說爲好,因爲如果主任想知道的話肯定會問睡覺的時候疼不疼,而不是我什麼時候睡覺的問題。

      “一般都在哪裏的時候疼?比如街上,工作場所,家裏?”

      “基本都是在家的時候疼吧?”雖然決定多說少想,我還是在想有沒有走着路疼過,看着電影疼過,在酒吧喝着酒疼過之類的場景,就我可憐的能瞬間想起來的記憶來說,似乎都沒有。

      “哦?”主任有了一絲微笑,似乎對我這個回答很感興趣。想了一會繼續問到:“上班的時候疼嗎?”

      “你應該沒有工作或者沒有固定工作吧?”見我又在思考主任馬上追問到。

      這回輪到我疑惑了,我擡頭警覺的看着主任,難道是我豬一樣的表情泄漏了什麼?他怎麼會知道我沒有固定工作?雖然工作隔三差五都會有,但並不固定,既然他問的是雙選問題,我就搖了搖頭肯定的回答。

      “沒有!”

      “不在家和不上班的時候都沒有疼過?”

      “好像沒有,這個我要想一下,我不是太確定。”

      “那你能確定在做什麼或者某一段時間裏是確定沒有疼過的嗎?”

      我又想起剛纔在巨大的CT機裏出現在腦海裏的照片,都是在旅行的間隙拍的,那些時候我確定沒有疼過。

      “旅行的時候確定沒有疼過。”

      這回是主任陷入了沉思,手不停的撓着下巴,目光出神的看着我旁邊。我順着主任的目光看過去,旁邊的櫃子上,有一盆觀賞向日葵,無法收穫瓜子那種,矮矮的植株,陽光穿過窗子照在碩大的花朵上,我想起昨晚看了一本書,高更說是他教梵高那樣畫向日葵的,我想他的意思是不是說他比梵高更加厲害,因爲要是沒有他,我們就看不到那樣的一幅名畫,可能主任也不會在診室裏擺這樣一盆,和高更教着梵高畫的一模一樣的向日葵,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幾乎連花盆都是一模一樣。

      “你是說旅行的時候從來沒有疼過?”看來高更教梵高畫的向日葵讓主任有了新的靈感和關於“總之頭疼”問題的突破口。

      “嗯,從來沒有!”

      “你很喜歡旅行嗎?”

      “很喜歡,特別喜歡!”我想旅行是造物主賜予人類最好的禮物之一,不,不至於人類,應該包括所有地球上的生物,我想起溯流而上的鮭魚,不遠千里甚至萬里跋涉的候鳥,森林裏遊蕩的棕熊,它們看起來都樂此不疲,甚至渺小如細菌,甚至病毒,都在竭盡全力究其一生在尋找宿主,我們叫傳播,在它們的角度來說,必然是一種關於旅行的渴望,越遠越好。

      “有多喜歡呢?”主任明顯也很喜歡我喜歡旅行這件事。

      “可以算作最喜歡的事那種喜歡吧?”我說。

      “不旅行毋寧死那種喜歡嗎?”主任還是給各種感覺提供一個可以量化的標準。

      “嗯,不旅行毋寧死那種喜歡!”如果一個人用不得旅行而換來生存,讓我想起小時候課本上的井底之蛙。

      “你經常爲了旅行拋開工作拋開固定生活拋開家人嗎?”

      “嗯,拋開一切!”我感覺主任對我喜歡旅行是越來越興奮,我順着他的思維加重到,反正出去玩幾天自然是要離開原本的生活離開家人的,如果他硬要說那是拋棄,那就隨他拋棄好了。

      “那沒有能力去遠方旅行的時候怎麼辦?”

      “那隨便哪裏溜達一下也是好的。”我不明白主任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我還是順着他的思路說。

      “那你經常會沒有任何目的的遊蕩?”

      “嗯,沒有任何的目的的遊蕩。”

      我想起在樹林裏暈頭轉向遊蕩的剛剛吃飽了蜂蜜沒事幹的棕熊,一臉滿足的表情,陽光微風,生活如此之美好。想到這我不禁愉快的補充到:“經常,常常!”

      “你覺得生活或者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這個問題得好好想想。

      “你覺得生活或者人生有比旅行或者遊蕩更有意義的事情嗎?”主任換了個簡單的說法。

      “應該沒有。”我小時候不止一次的夢想過環遊世界,像菲利斯·福特那樣,八十天把地球繞個遍。後來我想想凱魯亞克那樣,永遠在路上,永遠熱淚盈眶。想到這我又補充到:

      “沒有,絕對沒有!”

      “那你會或者願意經常的拋棄現在你所擁有的一切不顧一切的去旅行或者遊蕩嗎?”

      “毫無疑問,我願意,如果能經常就更好啦!”我想如果能拋棄苦逼的一成不變的工作,每個人都會願意吧?只要有機會可以來上那麼一趟環球之旅,主任定然也會義無反顧的拋下他的診所和高更教梵高畫的向日葵,要是能有個美女陪伴就完美啦!當然如果有幾個還能隨時隨地變換的就更加完美啦!如果能隨心所欲想啥時候就可以啥時候去,更是無與倫比的完美啦!

      “毫無疑問!拋棄所有!隨時隨地!”我把剛纔的所想用三個詞語再次向主任強調了,當然,關於隨時隨地是說可以變換的的美女,這個我可不能向他解釋。

      主任看着我笑了,看來他對我剛纔的表現非常滿意,要不是我是患者而他是主任,他肯定會我剛纔的想法鼓掌的。他高興的拿起筆在診斷結果一欄寫了一行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非常之美,堪比旅行中的王羲之愉快的寫下的一行草書。

      “關於你的腦部CT,還需要做進一步的系統的檢查,如果今天有事可以改天來。”主任說着把病歷表遞給我。

      我欣賞着主任遒勁的草書,依稀可以辨識的一行字“初步診斷爲漫遊症患者”

      “漫遊症?”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有點蒙。

      “嗯,漫遊症!這個病有點少見,上次遇見應該是十年以前的事啦!”主任微笑着對我說。

      “你的意思是神經病?”我還是不太明白。

    “哈哈,那是你們的說法,應該叫精神疾病……的一種。當然啦,不是太嚴重,而且現在只是初步診斷,最終結果還要配合系統檢查之後的分析來看。”  主任負責任的對我解釋。   

      “頭疼是因爲這個?”我想我是來看頭疼的,而不是來問我是不是神經病的。 

      “那個倒是不一定,也可能和這個有關係,也可能沒有關係,畢竟你的CT圖像並不能看出明顯的傷痕或者病變痕跡,總之要配合再次系統檢查的結果來看啦!” 

      “那要開點藥嗎?”他越解釋我越絕望,我想吃點藥是不是可以安慰一下我自己。

    “這個病據我所知並沒有什麼特效藥,等你改天來系統檢查之後再說吧!反正這個病暫時不吃藥也不會突然加重,檢查完再說吧!”

    我非常不甘心,可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問題可以問,剛纔還好好的,怎麼見了主任一面就變成神經病了,關於這點我很疑惑,主任微笑着對我揮揮手,意思說去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等等!”我剛邁着遺憾的步伐走出診室,主任又追了出來。

    “近期嚴禁漫遊!最少在複查結果出來之前。”主任追出來語重心長的叮囑我。

    五分鐘之前還是美好的旅行的,微風陽光,還有隨時隨地變換的美女,突然就變成神經病的漫遊了,我想不通!

    “當然!如果忍得住的話,近期不要漫遊啦!畢竟這個也不是你所能控制的。”見我悲哀到無法言語,主任緩和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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