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那是一個森林中的堡壘,黑色的鐵門和水泥構築的堡壘,我躲在花叢後面,大家都在草地上,能走的在四處活動,不能走的坐着輪椅,朝陽裏每個人都很高興,保安在和顏悅色的聊天,並沒有發現我消失了,直到廣播中大聲說有人逃跑了,保安開始四處找我,我胸有成竹的看着他們亂成一鍋粥,我有我的計劃,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計劃,可我胸有成竹的感覺就是有了計劃之後纔會有的感覺,也許只是一個隨機應變的計劃吧?有幾個病友發現了我,悄悄溜過來和我一起蹲在花叢後面,然後所有病友都發現了我,大家一窩蜂的跑過來蹲着圍成一圈,看着蹲在中間的我呵呵傻笑。我焦急的揮手讓他們走開,一個個小小的花叢後面怎麼可能藏得下那麼一大羣人,他們把保安引來了。保安氣喘吁吁的跑着過來,拿着電擊棍,我別無選擇只有跑了,在這個水泥和鐵門的堡壘裏,所有的微笑和和顏悅色都是假象,都是假象,只有他們殘酷的追着你,而你一直不停的奔跑纔是這裏真正的祕密,只有正常人才會發現的祕密:逃跑!我繞着堡壘跑,他們在後面追,跑着跑着,我居然跑到了堡壘外面,一直跑到森林深處才停下來,我彎着腰喘氣,這裏有鳥叫,還有溪流在遠處流淌的聲音,一隻鳥兒在天上飛,從這裏飛到那裏,又從那裏飛到這裏,它在繞着圈飛,兩隻,三隻……越來越多的鳥開始繞着圈飛,馬上就變成黑壓壓的一片,我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可我的動作突然變慢了,當我用盡所有的力氣緩緩轉過頭來,電擊棍已經閃着茲茲的電火花,擊中了我的後背,剛好腰子在的那個位置。

      我醒了,身下又震了一下,我在背後摸索着,我的手機硌着我的腰子,現在是13:18。我把它扔在枕頭邊,閉着眼睛雙手撫摸着臉,昨天我想着第四天的午餐睡着了,睡的時候手機在枕頭邊,然後它稀裏糊塗的跑到我的腰子下面,第四天的下午我也是這樣醒來的,頭一天,就是第五天晚上我喝多了,也就是喝了三瓶啤酒又半瓶紅酒的那個晚上,我頭疼得睡着了,然後第四天我起來沒有吃中午飯就去找薩爾瓦多了,第四天沒有中午飯,第四天根本不存在中午飯!

      把我電醒的電擊棍,也就是小薩剛剛發來的短信:喝一杯?

      我起牀衝了一杯麥片,還剩兩片切片吐司在桌子上,我把它們都解決了,就出門了。

    薩爾瓦多是我的朋友,此刻躺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薩爾瓦多在晚上發喝一杯?說的是啤酒,說的是散佈在昆明大街小巷裏的酒吧裏的啤酒。他在下午發喝一杯?說的是咖啡,說的是老狗的咖啡館裏的咖啡。老狗此刻把下巴擱在吧檯上,對着三個玻璃罐裏的咖啡豆發呆。我和薩爾瓦多已經喝垮了兩個咖啡館,我們先是肆無忌憚的在過去的那兩個咖啡館中的第一個裏發呆,每個下午幾乎都只有我們兩個和已經是過去式的咖啡館老闆,他留着小鬍子,我們都發着呆,真是適合發呆的人數。當我們彼此都習慣了這樣的發呆之後,咖啡館就倒閉了。第二個情況也大體如此,只是第二個老闆不是小鬍子,而是個絡腮大鬍子。我對着發着呆的老狗發呆,挺爲他擔心的。薩爾瓦多大概是明白了我想什麼,他對老狗招了招手。

      “老狗,過來過來!”老狗走了過來。

      “老狗,你看,生意不怎麼樣吧?”老狗看着他一頭霧水。

      “老狗啊,咖啡衝得好,拉花就算真能拉出一朵花來,這是一回事,而生意好不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生意是靠招呼吆喝的,不是靠守的,你得熱情,你得關心你的客人,你得像一個老朋友那樣關心他,讓他感到溫暖知道嗎?”

      “額……”

      老狗一臉茫然,真是個炎熱的下午,我不知道薩爾瓦多想讓老狗怎樣給我們帶來溫暖。

      “比如我,我每次都喝瑰夏這個你是知道的,可我還喜歡喝什麼你知道嗎?你問過我嗎?”

      “額……”老狗點着頭,大概明白了一點點。

      “比如他,他每次都喝美式你知道,可你知道他爲什麼喜歡喝美式嗎?”  老狗看看我,有點歉意,他確實沒問過我,其實我只是胃不好喝不了黑咖啡,對奶泡又過敏,所以每次都要一杯單獨配一份奶的美式,這個連薩爾瓦多也不知道。

      “他喜歡喝什麼豆子做的美式?他喜歡日曬豆還是水洗豆?他喜歡淺烘焙還是重烘焙?他喜歡配全脂奶還是脫脂奶?你知道嗎?” 

      這一通噼裏啪啦的質問,老狗不禁歉意的看着我,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只是想喝一杯配奶的美式,真沒想那麼多。

      “老狗啊,不是我說你,是你開咖啡館,不是我們開,也不是其他客人開,我們就不提了,我們可以自己招呼自己,其他客人不行啊!你不能傻乎乎的坐在吧檯等客人來對你微笑,對你問好,等他告訴你他想喝什麼,你得微笑你得熱情你得招呼,詢問,詢問,知道了嗎?”

      老狗用力的點着頭,薩爾瓦多說的不無道理。老狗又回到吧檯把下巴擱在吧檯上發呆,應該在努力想詢問這個問題了。

      一個打着領帶的男人走了進來,看了老狗一眼,老狗也擡起頭看着他,男人直接坐到門邊的那一桌,扯着領帶想解開它,想是累壞了。老狗還在等着男子來吧檯點單。

      “老狗!”薩爾瓦多焦急的喊着老狗,老狗轉過頭看着我們,不明就裏。薩爾瓦多急壞了,對老狗做了一個誇張的微笑的表情,又把雙手氣沉丹天,然後反手朝上,慢慢的提到胸口,雙手一揮,指向還在鬆領帶的男子,他在說:微笑,熱情,招呼!

      老狗點點頭,拿起菜單轉出吧檯,薩爾瓦多焦急的叮囑:“詢問,記住詢問!”

      老狗僵硬的笑着,把菜單放在男人面前。

      “先生想喝點什麼?”

      “一杯咖啡!”

      “額,先生是來杯拿鐵?還是瑪奇朵?……美式?……我們還有單品,耶加雪菲,曼特寧……”

      “無所謂,一杯咖啡就好!”男人說。

      老狗拿起菜單,貌似想轉身又想起了什麼。

      “你看是要水洗豆還是日曬豆?”

      男人擡起頭看着老狗,看了幾秒鐘說:“一杯咖啡就好!”

    老狗轉過身看着薩爾瓦多,薩爾瓦多盯着他,老狗又轉過身。

    “淺烘焙?重度烘焙?”沒有回答,老狗只得轉身,走了兩步又折了回去。

    “額……要配奶嗎?全脂奶還是脫脂奶?”

    男人盯着老狗看了半天,老狗不知所措的又回頭看了看薩爾瓦多。男人順着老狗的目光看向薩爾瓦多,薩爾瓦多馬上轉頭看着窗外,搖着頭嘆了一口氣    。男人盯着老狗的眼睛指着吧檯大聲說:

      “咖啡不要了!給我來一瓶啤酒,大理風花雪月,要冰的!”

      “好好好!” 老狗像剛炸完碉堡凱旋的士兵,如釋重負的轉身衝回吧檯,翻箱倒櫃折騰了半天又回到男子身邊。

      “先生,我們沒有大理風花雪月”

      男人直勾勾的盯了好一會老狗,猛然站起,一把抓起領帶就往門外走,臨出門還踢了一腳老狗淡綠色的門,甩下一句“神經病!”

      老狗望着還在晃悠的門,半響喊了一聲:“慢走!”

      老狗本來不叫老狗,薩爾瓦多第一次點手衝瑰夏的時候,老狗認真的研磨豆子,磨出來把咖啡粉對着刻度尺量了又量,還放在天平秤裏稱了稱, 水燒開了把溫度計放進水裏,耐心的等到93度,老狗說瑰夏最好的口感只會出現在93度。浸潤完又打開計時器,在計時器響起的一剎那分毫不差的完成了精確的萃取。老狗把一杯完美無缺的瑰夏端到薩爾瓦多面前時,嚴肅的讓薩爾瓦多在涼到六十七度的時候喝第一口。我和薩爾瓦多也像剛纔那個男人一樣直勾勾的盯着老狗,好久薩爾瓦多才感嘆到:

      “真是一絲不苟!”

      “哪里哪里。”

      “不要謙虛!絕對的一絲不苟!”

      “哪里哪里。還是有些苟呢。” 

      “不要謙虛!絕對不要謙虛!絕對是一絲一毫都不苟!”

      “哪裏了,一絲一毫都不苟也太誇張啦!世界上不存在一絲一毫都不苟的事情,如果真有那應該是機器啦!”老狗指着吧檯上的三頭意式咖啡機說。

      “況且它也會偶爾漏個水跳個閘什麼的,所以,作爲人,一點點苟肯定還是有的了!”老狗撓着耳朵一本正經的說。

      第二次來小薩就熱情的叫他“不苟兄!”那個熱情,如同他纔是咖啡館老闆在招呼客人,後來熟些了,爲了省事我們直接叫他“苟兄”,再後來就變成了老狗。

      薩爾瓦多從一開始就叫薩爾瓦多,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帶着一幫澳大利亞人在蝴蝶泉,薩爾瓦多帶着一幫西班牙人也在蝴蝶泉。在各自吹噓完這裏曾經發生過多麼悽美的愛情故事,大體就是說郎才女貌兩情相悅,然後突然跳出來一個財主,有時候是王爺貴族,總之壞人,然後殉情,最後連蝴蝶都感動得在泉邊一隻接一隻的接成一串一串,爲了敬仰或是無濟於事的竭力搭救。故事一般,羅密歐和朱麗葉,他們散落在世界的每個角落,上演着雷同的劇情,可這回有了蝴蝶接串,故事就昇華了,大概每個人都喜歡蝴蝶這種愛情小飛蟲吧?即使是澳大利亞人和西班牙人也概莫能外。所以他們對着沒有一隻蝴蝶的快要乾涸的泉水竭力想象蝴蝶盛會,唏噓不已。

      薩爾瓦多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隻煙。我接過煙點上,可憐的導遊總是同病相憐的自來熟。

      “我喜歡你的頭髮!”

      我抓了抓我的頭髮,當時我長髮披肩。而薩爾瓦多剃着一個光頭,羨慕的盯着我的頭髮。

      我轉頭認真的看着兩幫人,我還從來沒有同時看到過一羣西班牙人和一羣澳大利亞人,我想搞清糊澳大利亞人和西班牙人究竟在哪裏不一樣,西班牙人情緒激動,有的指着泉水喋喋不休,有的手捂着嘴接二連三的發出感嘆,還有的覺得找到了神蹟,不斷的向着身邊的人對着蝴蝶泉攤開雙手,貌似在說我們西班牙也有那麼個池子,也有兩個羅密歐和朱麗葉,整個一羣自信的表情,應該是會接串的蝴蝶盛會也有了。而澳大利亞人表情冷漠,全在看着西班牙人。

      “要是再燙卷一點就完美啦!”薩爾瓦多對着我的長髮噴了一口煙,看得出來,他是真心想有一頭長髮,就像每個光頭想的那樣。

      “Salvador!”泉水邊有個嫵媚的西班牙女郎大聲的喊他。我還真看明白了西班牙人和澳大利亞人到底有什麼不同,西班牙人像一把把熱情的弗拉門戈吉他,風吹過都會響起迤邐的音樂,走到哪裏都很想跳上一曲鬥牛舞。而澳大利亞人謹慎而又拘束,走到哪都想找棵樹躲在後面,再悄悄探出頭來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我猜哪怕只是在家門口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他們也是這樣充滿懷疑。當然,我接觸的西班牙人和澳大利亞人都少之又少,所以得出如此片面的結論。

      那晚我和小薩又在洋人街的唐朝酒吧偶遇,共同酩酊大醉之後,就一直有機會就會一起酩酊大醉直到今天了。

      而我現在剃了一個光頭,不是爲了說明什麼,最近頭髮掉的真的厲害。小薩留着披肩長髮,他沒有脫髮的煩惱,至少目前還沒有,他還把它們燙捲了,像他當年說的那樣。此刻想起蝴蝶泉,我覺得命運真是夠公平的。

      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正確的評說這個職業,人有各種各樣的能力,會說另外一種語言,也是一種能力,你可以用它養活自己,也可以把它埋在心底。這是一個和漫遊有關的職業,至少在你沒真正接觸過它之前,你會這樣認爲。有時候人們又會有過多的想象,覺得背後有看不見的太多灰暗,其實哪有那麼多的灰暗,至少對當時的我和小薩來說,看見的只是陽光燦爛,那時候英語導遊還不是太多,西班牙語導遊整個省內只有三個,而小薩是其中一個。

      “拿吉他來!”小薩又對老狗吆喝,老狗把吉他提了過來,吉他我們都會,可古典吉他,只有小薩會。吉他和語言,都是講究天賦的,對我而言,兩者都談不上天賦,足夠努力倒是勉強可以算。

      “阿爾汗布拉宮?”老狗興奮的問。我們都喜歡《阿爾汗布拉宮的回憶》,就我們有限的對於古典吉他的想象力來說,阿爾汗布拉宮就是漂浮在古典吉他之海里的宮殿,而小薩甚至去過那,他說就是一座建在高山上的森林中的一座堡壘。我想那絕對不是一座水泥和鐵門的堡壘,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說,它就是的。他說那裏有數不清的迴廊,和水,他強調水。我想絕對不止迴廊和水,一定還有什麼其他的。

      除了西班牙,小薩還去過阿根廷,祕魯,玻利維亞,智利,哥斯達黎加,甚至和他名字一模一樣的薩爾瓦多。貌似他去過了所有的西班牙語國家,他甚至可以用西班牙語來思考吧?我想能用來思考的言語,才能稱之爲母語吧?或者堪比母語,也可以作爲有無天賦的象徵,總之可以算作是否真正融入了一種語言的標準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此之後,即使花上畢生的精力,你也再無法離開它。而我,學英語隨便算算也有二十多年了,可還是無法用英語來思考,我還是隻能用漢語思考,得出結論,然後再把它翻譯成英文,哪怕最簡單的“yes or no ”都不行。我想我和不會英語的人的區別,就是此刻看着我擺在放了咖啡渣的菸灰缸上的煙,看着它嫋嫋升起,我會突然想到Bob Dylan的“one more cup of coffee”,還能哼唱兩句,而你也會想起這個旋律,只是你叫不出名字來而已,我想,僅此而已吧!

      小薩沒有彈阿爾汗布拉宮,他只彈過兩回,他說彈什麼不是他能決定的,而是心情決定的。他在胡亂的彈着一些弗拉門戈風格的旋律熱手,就連胡亂的熱手,也是如此好聽。

      “用民謠吉他的鋼弦彈古典,簡直是噩夢!”小薩做了個痛苦的表情,甩甩手,開始正式彈了。

      彈的是《阿拉伯風格綺想曲》,剛好適合這個下午炎熱的天氣,第一部分結束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輕輕的搖着頭,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像一個有着阿拉伯血統的西班牙水手,航行在七海之上,想起了家鄉的直布羅陀海峽。此刻的空氣裏瀰漫着未熄滅的菸草燃燒着咖啡的味道,而我,在他娓娓奏起第二段的旋律裏,突然想起了凱里悶熱的午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後,空氣裏飄來的清新的味道,想起了薩爾瓦多強加給我而又只屬於我的,一場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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