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瓦多

      此刻我的腦海一片狼籍,像剛被一顆炸彈炸過,和所有突然得知自己身患重病的人一樣。“你就好好等着我來複查吧!”我想,我非常清楚他們是怎麼對付神經病的,他們會把你關在山清水秀人跡罕至叫做療養院的大院子裏,用口袋一樣的衣服捆着你,按在牀上給你打針,每天一針,就我這十年才能見到一回的罕見病例來說的話,很可能得一天幾針, 打得多了,你就會開始傻傻的笑,見到誰都流着口水,傻傻的笑,要是你努力表現得正常,像沒病一樣,要是你想辯解你真沒病,想讓他們放你回去,他們就用電棍招呼你,你喊破了喉嚨,慘叫也只會在茫茫叢林裏迴盪, 這就是他們對付所謂精神疾病患者的方法,再沒有其他方法啦,所以見他的鬼去吧!本來我還想回去問問按他們科學的說法到底什麼是漫遊症,可要是主任突然發現我這樣拋棄所有漫無目的的遊蕩會危害社會安全呢?作爲一個負責任的醫生,哪怕我的漫遊只會對我自己造成危害,他也一定會叫上保安,帶上電棍和口袋一樣的衣服來追我,把我扔進救護車,嘀嘟嘀嘟的拉到人跡罕至的療養院去!看着院子裏整裝待發的救護車,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小跑着跑出了醫院,見他的鬼去吧!

      中飯已過,晚飯還早,我想不出小西門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人羣都還能去哪。可他們每一個人都表情堅強目光犀利,每個人都絕對的認爲只有自己才能看到人羣模糊了之後的那個目標。而,只有我,只有我站在路口,看着人行道小人的標誌綠了又紅,走了又停。

    曾經有一個美國老太太和我站在同樣的地方,那時候還沒有龜背立交橋,她由衷的感概:這裏和時代廣場一模一樣!是高樓上巨大的不斷變換的電子廣告牌給她這樣的感受?還是我那時候,就已經是一個漫遊症患者?所以她纔會告訴我在遙遠的一個和這裏一模一樣的地方里,也每天沖刷着泥石流一般義無反顧堅強犀利的人羣,也每天有那麼一兩個漫遊症患者,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

    我終歸還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去,我不想纔像中了彩票一樣的變成漫遊症患者,又馬上變成石像症或者電線杆子症患者,如果真有那麼個病的話,就像這空氣裏冒出來的漫遊症。我向溫故圖書城走去,我有義務搞清楚漫遊症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無藥可救又極其罕見的疾病。

      站在電動扶梯上我覺得好多了,只是一門之隔,這裏的人就完全不一樣。一個妝容精緻的女人站的筆直,雙手提着一個白色的袋子,看看自己的裙子,拉了一下又看着自己的鞋尖,然後擡起腳後跟看了一眼,紅色高跟鞋,煞是好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在往上的扶梯上認真的往下走,他應該才學會往上走不久,可他現在正努力調整步伐的節奏,他已經能做到在原地不到了,真是厲害。我前面的男子用手撓了一下耳朵,又偏着頭看起書城頂上巨大的玻璃頂,陽光從那裏傾瀉下來,我從指縫中看上去都難睜開眼,而他睜大眼睛看着陽光,只是有些困惑,卻不爲所動。剛好一樓飄上來音樂,陳綺貞唱着《旅行的意義》,或許是這樣吧,旅行需要藉口,漫遊從來不需要意義。

      要說這城市裏漫遊的場所,下午百無聊賴的公園和午夜神祕莫測的街頭之外,圖書城絕對是一個另類的存在。這裏不需要身份證,不需要借閱卡,所要做的就是從裝滿整個架子的古代文學繞過去,就能看到西方藝術史,轉個身又能看到璀璨奪目的現代詩歌,如果你對這個形而上學的東西不感興趣,再走幾步,隨手拿起一本中古歐洲地圖集也能看得人興致盎然。可我今天無法漫遊,我徑直走向醫學典籍區。

      我放下一本又拿起一本,我把身體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我靠在書架上,我伸了個懶腰,直到我坐在地上很久很久,我終於得出了結論,大體如下:

      漫遊症患者在病態動機支配下,將家庭、工作、事業及社會義務等丟開不管,置之度外,無目的的流浪,並安於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事後往往伴有不同程度的遺忘……   

      漫遊症有如下特點:

      一,從平常居住或者是常去的地方離開出走,不辭而別。

      二,發生在覺醒時。

      三,事先沒有出行的目的構象。

      四,開始突然,結束也快。

      ……

      我拿了一本醫學詞典墊在屁股下,雙手抓着頭髮,我要好好捋一捋。

      第一:所謂病態的動機,是指貪圖歡愉享樂,想追求一些日常生活中少有聽聞鮮能感悟的經歷和人事嗎?還是指比如要去殺掉某個人,要去炸燬某座城?

      第二: 置之度外。是何等程度的一個度外?是想永遠離開,還是暫時分開?如果離開一段時間是爲了希望更加熱切的迴歸,那到底算是表面上的度外還是本質上的度內呢?

      第三:無目的的標準是什麼?我在午夜的街頭讓心情帶着腳步,月亮鑽出雲朵的時候,我順着波光粼粼的盤龍江逆流而上,夜風吹來花香,我已經漫步在翠湖之濱,聽見文林街傳來一陣吉他和姑娘的笑語聲,我又勾魂攝魄的往那邊去了……大體是這樣的吧?

      第四:並安於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旅行不就是帶上疲憊甚至受傷的身心,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有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心情,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那裏尋找不一樣的自己,如果沒有安於,不過是還不曾找到不一樣的滿意的自己,因爲沒有找到,所以才一次次的出發……

      好吧,我在一一反駁,可我感覺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掉進了漫遊症的漩渦,我拼命伸出雙手,可我張大的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隨着漩渦一圈一圈往下,越來越往下,直到變成一個消失在瞳孔裏的黑點。

      我得清醒一下,我走進書城轉角處衛生間的入口,這裏有通風的窗子,風不會吹來答案,風只會使你清醒,一個書城的工作人員躲在這裏吸菸,我也掏出一隻煙,心情激動,我摸着我所有的口袋,我怎麼也找不到打火機。小夥子把菸蒂丟在腳下踩滅了,掏出打火機走了過來給我點上,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工作了。我狠命吸了一口,我現在看起來更像一個漫遊症患者了嗎?

      煙快抽完的時候我差不多平靜下來了,只有冷靜下來才能找到重點,才能抓住要害,才能看見決定事情真相關鍵部分:事後往往伴有不同程度的遺忘。遺忘,這纔是重點,你不記得你去了哪裏,你不記得你幹了些什麼,你不記得你看了些什麼,你不記得你吃了些什麼,這纔是一個漫遊症患者該有的樣子!而我,我肯定記得我去過的所有地方,肯定記得每天做過的事情,肯定記得每一頓吃了什麼……我要立馬開始回憶,現在就開始回憶,從每頓飯吃了什麼開始!從午飯開始!

      我活動了一下肩胛骨,甩了甩手,區區午餐,看我手到擒來!今天中午我吃的餃子,豬肉芹菜水餃。昨天我吃的意大利麪,肉醬意麪,是一條一條的條形面。前天我吃的也是水餃,豬肉大蔥餡,外加一個醬大骨頭,我接過醬大骨頭的時候涼菜櫃檯的女人還對我笑了,我不知道她是幾個意思,可她確實對我笑了,笑得很甜。大前天是自己煮的整個番茄飯,一個番茄和米和肉和蔬菜一起放進電飯煲,飯熟了番茄還是一整個的,然後用飯勺把它壓扁,肥美的汁液就會浸透整鍋飯,整個番茄飯!大前天的昨天,也就是今天往前第四天,第四天……

      我卡在第四天啦!第四天我吃了什麼?那些飯菜就像小學生作業本上的錯誤答案一樣,被橡皮擦擦得一乾二淨,沒留一點點痕跡,就像剛纔幫我點火的那個小夥子回去工作的腳步聲,就像上一秒我還吐出的煙,它們都隨風飄散了,什麼也沒留下,只剩我和第四天的,空蕩蕩的,午餐。

      我想着第四天躺在了牀上,想着午餐又喝了三瓶啤酒,我的記憶裏沒有第四天的午餐,一粒米和一片菜葉都沒有。

    我拿起第四罐,拉開拉環,手機開始震動,我把拉環扔在菸灰缸裏,是小薩打來的。我看了看時間,現在是23:53,我直接掛了。小薩是薩爾瓦多,現在我誰的電話也不想接,薩爾瓦多的也不想接。

      第四罐喝了一半的時候,手機又震動了,還是小薩,他發來一個短信:喝一杯?我把剩下的半罐一口氣倒進脖子,倒頭躺下,拋棄一切的倒頭躺下。

    該死的薩爾瓦多才是真正的漫遊者,當他逛完了午夜的半個昆明城,他纔會給我打電話,他纔會厚顏無恥的給我發一個短信:喝一杯?

      可我只是躺了一會,我覺得我還有什麼事沒有做,我又起來看了看時間,現在是00:00,然後我回了一個短信: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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