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第一章

西樑一線戰事平定的時候,是四海歸一的日子。

早先西樑王宮盛傳,大殷國士兵已經突破了拱衛西樑王都的乾城,拿下王都不過是近在眼前之事,但那時候宮人大多將信將疑。一直到了此時,北邊傳來戰馬的嘶吼聲,西樑宮人方纔醒悟。

是夜剛過平旦,長平便聽到了騷動的聲音。宮人們奔跑的步子先是小心翼翼,後來越發沒了規矩,西樑王四處劫掠來的珍奇寶物掉落和宮人爭搶的聲音不絕於耳。而他靠在西樑王宮西北邊最偏僻的一處雜物房的牆壁上,憑着多年征戰的直覺,嗅到了大廈將傾的味道。

自從被囚禁於此,長平心中鬱結,幾乎徹夜不曾眠。但今日一種複雜的睏倦籠罩在他周身,此時正值秋末冬初,這間破屋四處漏風,於是長平將自己縮在了牆角,伴着門外越來越失控的騷動,意識漸漸陷入混沌。

長平是西樑王的第一個孩子,那時候西樑王並不是西樑王,而是一個功名並不突出的親王。他在那時候與長平的母親相識,本想着借散騎常侍的女兒之力讓自己功成名就,卻不想婚後第二年,散騎常侍和夫人雙雙撒手人寰,原本以爲有了外戚可以依靠的親王,一時間滿盤皆輸。

長平正是出生在那個時候,並且在他一歲的時候,父親又迎娶了另一名名門望族之女。此女雖然被教養在深閨,性情卻跋扈善妒,爲了迎合她,親王不顧禮法將正妻的位子給了她,但她並不肯善罷甘休——又過了一年,她誕下一子,正值她父兄在朝廷頗爲得寵之際,便以此爲要挾,令無依無靠的長平母親改爲奴籍,送至偏僻的村莊。

或許是當時的西樑王念及舊日的情分,他並未對這個大兒子採取如此極端的處置,而是對外宣稱長子早夭,讓他平日戴着面具示人。

當時長平年幼,只知啼哭不知世事,而許多年以後,當時的親王繼承了父親的王位,他才明白這位嫡母的真正用意:西樑民間相傳奴籍者天生卑賤,死後只能進入地獄受苦,不得轉世爲人,她對夫君登上王位勝券在握,而那時候若是和自己的母親同位嬪妃,實在是奇恥大辱。

......

這本該是史書裏濃墨重彩的一夜,但卻是風和月明,格外清朗。

長平並未熟睡,他半夢半醒,之間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西樑王后盛妝華服地出現在他面前。本來鋪張的她那天只帶着一個貼身的侍從。她說,帶給你母親榮耀的時候到了,你應該不想有一個奴籍的母親吧?

當時他剛及弱冠,沒有姓氏,也沒有應該有的冠禮。他盯着女人略略真誠的眼睛,一絲微弱的希望漸漸萌生。這是許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見到了光明。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答應以弟弟顏君軒的身份,代替弟弟出征,此後的三年間,凡是有西樑人的戰場上,都流傳着一個“鬼將”的故事。故事裏他被描繪成了詭計多端且殺人不眨眼的怪物,他們說他是惡鬼轉世,面具下的臉醜陋無比,因而總是帶着面具。但他本性溫和,容貌承於母親,是清俊風雅的少年模樣。

後來,西樑周邊的戰事平定,在父親對着朝臣大加讚賞自己的王子之時,他取下面具,獨自去找那個女人。他只記得他四處尋她,都沒有找到,於是就藏在竹塢後面等,等到掌燈時分,女人才打算回宮就寢。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去質問她爲什麼沒有兌現諾言,卻得到了一羣隨從的驅趕。

“你不想要命了嗎!今是我們公子大好的日子,都被這個雜種壞了心情!娘娘仁慈,不和你這等人一般見識,若是再不滾開,就讓人扒了你的皮!”

真相在那一刻如同洪水一般沖垮了他防衛的堤壩,一種窒息般的悲哀讓他失去了聲音。數不清的出生入死,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到最後不過是替他人做嫁衣。這裏和戰場一樣,從無公正,一種惡劣打敗另一種惡劣,然後成爲秩序。

他在戰場上驍勇,但面對侍從的拉扯和毆打,卻全無了還手的力氣。這些侍從平日裏受主子的氣無處發泄,此刻全都化成了污言穢語和拳打腳踢。長平躺在地上,任由這羣小人擺佈。他在疼痛中望見了初春時節一輪寒冷的月亮。

日曜之時,一夜的混亂在黎明裏歸於平靜。

只是這平靜終究是短暫的。

長平的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踹開了,並且不等他完全清醒,踹開門的的腳便踢在了他的胸口上。一陣劇痛,他的身體向後仰去,卻在半空中被兩個人按住了。

他這才得以擡頭看看來人,踢他的人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青年,戰士的直覺告訴長平,這個面向英武,一身甲冑,披風鴉黑的男子應該是這羣士兵的將領。男子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又打開手中的一幅畫看了看。隨後轉身問道:“他就是你兒子,顏君軒?”

他身後被押着的正是西樑王后,那女人此時一身素衣,全然不見昔日盛氣凌人的模樣。

“是。”她聲音沙啞,眼神躲閃,唯獨和長平對視的時候,那種恐懼變成了威脅,但隨即又化成了懇求。長平的嘴角滲出殷紅的血,他疲憊地看着這羣人。將領高昂着頭,眼神輕蔑,士兵垂着頭,神色莊嚴。他們都是勝利者。

男子冷哼一聲,道:“帶走!”

長平的嘴角慢慢揚起,露出一個他看見從窗外投射到地上的清冷的晨光,那光芒穿透塵埃和一衆士兵,傾灑在他身上,他穿着下人的單薄麻布衣,卻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他把自己最後一絲價值給了那個女人利用,並非心甘情願,而是無力掙扎。

長平一直待在這偏僻的一隅,所以看不見他那位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父親在死亡的刀刃面前是怎麼樣的尊嚴掃地,也看不見那些宮人一夜瘋狂以後,王宮林木假山盡毀的樣子。這座王宮耗費了數不清匠人半生的心血,最後卻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裏,的確是莫大的諷刺。

經過殷軍的清點以後,除了該被重點押運的,從昨晚的浩劫裏逃脫的皇子妃嬪以外,整個西樑王宮只剩下了不到五十個宮人,他們要麼是年紀幼小,要麼是年老體弱。

長平跟着這些人一起離開了西樑,朝着另一個陌生的國度走去。期間這支隊伍中的人不斷地減少,驚恐如同瘟疫一樣慢慢在人羣裏蔓延。

“肯定是被殺掉了,他們要一羣孩子跟老人有什麼用呢?”

長平無意中聽見了行列中老者的談話,只覺得心中無比悲痛。他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壽命,如今遭逢此等國破家亡的變故,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被囚禁罷了,他早有求死的心願,因此即使被殷人屠戮,也不覺得則麼樣,倒是這些孩子,年紀小小,卻遭如此不幸。每每想到此處,他便又是夜不能寢。

夜風一天比一天涼了,長平的睡意也一天比一天淺了。有天他在寅時醒來,一個人跑到了隊伍的邊界,藉着蕭索的夜風吹起那支在戰場上聽到的曲子。那是牧民特有馬頭調,用洞簫吹出來,調子更加壓抑蒼涼。他感覺背後有人在看他,回頭卻發現將領拿着馬鞭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長平收起洞簫,他不怕馬鞭抽在他身上,只怕他最後的念想被這男子毀掉。

但是男子冷笑了一聲,一鞭子抽在了僵硬的土地上,像是被擒如籠子的野獸一樣。

他們就這樣一直走了一個月,行車的馬伕中途換了幾個,周遭的風景由宮闕變爲荒山又變爲宮闕,連頭頂上的月亮都在循環圓缺,唯一不變的,只有不斷減少的人數這一事實。後來,等領頭的男人終於停下腳步的時候,整個隊伍裏只有他於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宮女了。

“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有一天那個男子忽然戲謔地問他。長平搖搖頭,說不知道。

“這裏是我大殷國都。”

長平愣了愣,又問:爲什麼帶我來這裏?

男子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王上的意思我向來不去揣測。

那一刻長平從他平淡又輕挑的話語裏明白了什麼。他閉上眼睛,巨大的悲哀朝他襲來。他猜想自己的結局是活埋、刀砍亦或是奴役,但事實比想象更像猛獸。

被送到這個陌生國都之後的日子,基本上如同他在西樑的時候,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在這裏他還有一點卑微的自由。他被一個穿着鵝黃色宮服的長宮女安排在了一間偏殿,和那個與他一同來這裏的老宮女住在一間院子裏。

他曾經在讀史書的時候看到過那些荒淫無度的皇帝的所作所爲,撰寫史書的人只用寥寥數筆,就可以讓他不寒而慄。而如今,上面所有的形容,也許有一天都會加之在他的身上。可是他所擔憂的一切卻遲遲沒有發生。

住在這座宮殿裏,時間彷彿靜止。長平猜想這裏也許是殷的皇宮中最安靜的一處,這裏聽不見宮人走路的聲音,只有每日不知從何而來的傳更的聲音,悠遠而清澈,在每一個寂靜的夜裏延長。

他離開西樑的時候是初冬,而現在已是隆冬將至,園中的那棵梧桐不知何時初引,也不知何時凋零,唯一陪在他身邊的,只有那個耳朵已經開始發聾的老宮女。

“小公子可想家嗎?”有一天,老宮女忽然問長平。長平望着滿頭白髮的她搖了搖頭,他說不想,只是在想那些離開的人。而老宮女點了點頭,對他說,小公子不用擔心了,我聽說她們只是被送到附近的村莊和鎮子上了,那些官兵給了她們銀兩,讓她們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那一刻,長久熄滅在他心中的希望再次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但過去的種種情景,卻讓他把所有的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想。

但願吧。長平露出一個很微妙的笑容。

這次對話結束的那天夜裏,長久關閉的宮門被人打開了。一個有些佝僂的老太監和帶他來這裏的鵝黃色宮裝的宮女走到他面前,那個老太監拿着拂塵,宮女掌燈,他朝長平笑了笑,笑容中看不出邪念。

“公子,王上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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