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柴的情素

我家門前有片森林,茂密疊翠,像是鑲嵌在黃土高原上的一顆翠珠。

擠過齊肩高筷子般粗的蒿子,有的乾枯,大多生機勃勃,鑽進林子,參天灌木密不透風,鳥雀把樹林彈奏的出神入化,腳下橫七豎八躺着枯樹枝,有的胳膊般粗,它們被鳥語陶醉。

柴,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念今懷舊,日裏夢裏。

看到這些衰朽的枯木和蒿子,又勾起了我心中柴的情素……

那個時候家窮山更窮,窮得連蒿子都沒有,不是山不長草,而是剛露頭就被我們這些娃娃刨走了,草根鬍鬚也不放過,就連那些枯草落葉,我們也掃進筐裏提回家燒炕做飯。山,光禿禿的,看到光禿禿的山,老天爺也懶得下雨。

囤裏無糧,竈前缺柴,家家窮得叮噹響,所以,那個年代人們看誰家的日子好不好,先看門礆畔柴摞,嗯,這家的光景不錯,看人家的柴摞多大,人也一定勤快。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最多的是背柴,最苦的是背柴,最累的還是背柴。

一彎月牙掛在中天,“刺啦刺啦”聲把我從睡夢喚醒,我柔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父親弓背在磨刀石上磨斧頭,不時端起面前水碗一點一點地往月牙似的磨刀石上澆水,斧刃在石上盪鞦韆,石漿漫了一地。

父親腰纏繩索,肩扛一把明晃晃大斧頭,健步在前,我跟母親手提麻繩蹣跚隨後,再次踏上了十里外的張下溝背柴的路上。

這條路由東向西,緊緊地夾在兩山腳下,擡頭望天,月亮身旁的星星都少了許多,我們像是在山縫行走,我打着哈欠,柔着朦朧的眼,高一步低一腳,走在繩索一樣的路,從東頭終於走到了西頭——“原始森林”張下溝,其實樹也不多,草也不厚。

爬上山羊踩出一乍寬的路,一個小圪嶗裏躺着幾截木頭,比我身子還粗,渾身的傷疤,分明被砍過多少次,它好像早被父親盯識好了。

“咣、咣、咣”,父親前腿弓後腿蹬,後仰前俯,跟揮大錘的鐵匠徒弟一樣,對準木頭紋路,一斧接一斧地砍下,頓時驚醒了沉睡的夜空,星星也驚得眼睛直眨巴。

我和母親緊忙擺好繩索,撿拾四處亂飛的木材,長點的木材kuaru放四邊,擺成長方形,四角用藤條固定,四角豎立四根樹枝,頂端再橫置四根樹棍,形成了一個箱子,把父親破出的木片一點點的摞在箱子裏面,繩索前後上下一勒,穩當當的一捆柴好了,父親的柴捆最大,母親的柴捆次之,我的柴捆最小,而後蹲下身,雙手穿過繩索跨入雙肩,後面搭手一扶就上路了。

去時還有勁兒,回來時腿就痠軟了,柴到背上,兩腿打顫顫,只能拖着腿,牛一樣喘息着前行,走一會兒靠在路邊土坎上緩一緩,母親幾次從我的柴捆抽出幾根木塊插入她的柴捆中,我既感激又心酸,淚花在眼眶裏打轉。這還不算難,難的是通過這個隊裏莊戶人家,怕狗咬,更怕狗叫,驚動了人家,主人就要出門下溝擋道,柴留人走。

聽大人們說,這個村的人怕外地人把柴背完了呢,又說是生產隊長安頓要擋路,不能破壞植被,我納悶了,他們家家的柴摞比人高,而且都是好木材,咋就不是破壞植被了?!當然,這些莊戶人,也懂得大家的難腸,有時睜隻眼閉隻眼,看見了遠遠喊聲“再不敢背了”,一手拍着嘴巴哈欠連連地繼續夢周公去了。

這檔兒,我們使出吃奶勁快速通過。脊背上的柴禾越來越沉,像坐大山壓得喘不過氣,額頭的汗珠越來越多,打着線線流淌,我亦步亦趨跟在父母屁股後面,趔趔趄趄行走在這人生的路上。

咚的一聲,我連人帶柴倒在門礆畔,眼冒金星,渾身散了架,站不起來,大妹緊忙端碗冷水給我,哎呀,這水真甜。

弟妹嘰嘰咕咕,抱了一些柴禾進了窯洞。我緩過勁,拉着疲憊的腿跟了進去。只見母親屁股撅着吹火,噗嗤噗嗤吹得眼淚鼻涕直流,汗水和着煙燻的淚水,把我幼小的心靈打得生疼。我清楚,父親母親安頓好兒女還得趕去生產隊掙工分。

爺爺上了歲數,不再是生產隊勞力,別看爺爺歲數大了,但很精神,瘦中個兒,山羊鬍須一翹一翹,腰彎的像蝦米,不緊不慢,不急不燥,論起砍柴無人可比,他常領着我和堂弟上山背柴,我們砍柴不帶斧頭,帶的是钁頭,在那禿山上尋摸,半天了,我和堂弟還沒有砍到喜鵲窩大的柴禾,但爺爺卻是硬生生從地縫摳出了一大捆柴禾。

累了,我們就坐下曬太陽,這時候,爺爺一邊脫下補丁摞補丁衣裳捉蝨子,一邊給我們說古今,別看爺爺平時說話“啃、啃”斷句,說起古今來卻一點也不打吭哧,舅舅與外甥、狐仙、豬八戒背媳婦等等,說一陣唱幾聲,我們聽得入神,突然“呼嚕嚕呼嚕嚕”鼾聲輕輕響起,爺爺經常這樣,說着說着說睡着了,我和弟弟拿根蒿棍在他耳朵旋摸,在他鼻子上挑逗,“噗”地一吹,爺爺又延續說了起來,好像中間沒有停頓過,順順溜溜,我們笑得滿地打滾。怪了,爺爺大字不識一個,說起古今來卻頭頭是道,唱腔也是那麼美妙,“爺爺,你咋知道這麼多來?”“跟我爺爺學哈的”。

附近實在無柴可尋了,我和堂弟就約村裏一般大的夥伴(他們多半輩分比我們小),去張下溝背柴。我們沒力氣砍硬柴,只能在溝溝岔岔撿拾枯樹枝,或者嗖嗖地上樹折樹枝,有時候趁大人不注意,偷他們砍好的柴。

夥伴們淘氣貪玩,人小心氣大,相互不服輸,比誰個高,比誰柴多,比誰力氣大,最好的鑑別辦法是摔跤,輪流上陣,爭奪“王位”。只見山坡上兩個鬥士赤身裸膀,頭抵頭,雙手摟緊對方腰,赤腳插地,你推我拉,我扭你拽,時而四腳騰空,時而相互使絆腳,加油加油,夥伴拍手助陣,敗者退出,新伴接替上,戰的渾天地黑,從峁上摔到溝底,難分勝負,鬥士奮力搏鬥,夥伴大聲吶喊助威,喊聲震天,山谷間迴音連連。

撲通一聲,兩個冠亞軍掉進了大坑,幸好坑下堆積的是厚厚的黃土,沒有傷着他倆。我們慌了,爬在坑邊往下看,坑下的夥伴灰頭土臉,四隻眼睛撲騰撲騰向上看,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勇士上不來,咋辦?

夥伴中唯獨我是個書童,大家盯着我拿主意,我沒有讓夥伴失望:用背柴的繩索釣,等夥伴們都找來自己的繩索,接續一起,準備放繩下坑,嗬,哪料想,坑下的兩個小傢伙又角逐起來了,吭哧吭哧,牛抵頭一樣在坑低下轉圈,塵土如煙裊裊上升,模糊了坑下的戰況,冠軍的吸引力真大啊!因禍得福,被釣上來的夥伴,高高舉起手中的獎盃——胳膊般粗的楊樹杆。

那個年月不光在家裏要背柴,在學校也要背,勤工儉學,從小學三年級到高中九年級,每學期按照學校分配的斤數去完成。

兒時的玩伴和同學的感情越來越深,半個世紀過去了,雖然散落四處,但背柴結下的友情牢不可摧。

現在的老家,山綠了,樹多了,滿山遍野到處都是柴禾,枯枝敗葉遍地,再也看不到背柴的人影,原來,大家連自家門前的枯樹枝、玉米杆、洋芋蔓都用不清,有的用上了電器、煤氣、沼氣、煤炭,大家感到新能源烙的餅子沒有用柴禾烙的香,偶爾用柴禾做頓飯,品嚐遠去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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