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裝滿鄉愁的筐

筐,裝滿了我的鄉愁。

我的老家在甘肅東端黃土高原大山深處,那個年月裏,家窮,炕上無氈,囤裏無糧,老鼠都不願意來串門,實話,倒是有幾隻筐,老筐、大筐和碎筐(大、中、小)。

筐是莊戶人家離不開的運輸工具,拾糞、運土、送肥、收穫瓜果蔬菜都少不了它。

在滿山寸草不留的年月裏,不知道爺爺從哪裏砍到紅柳條,兩尺多長,筷子搬粗細,紅色的,柔性強,不易折斷。爺爺先是用刀修剪,砍掉稍頭,嚓嚓幾下,根部變尖,鋪在地上,粗長紅柳條交叉一擺,中間加一條細麻繩,然後,跟蜘蛛織網一樣,一根接一根轉圈編織,一會兒鍋蓋大的筐低平展展躺在院裏。

燃起一堆火,一根粗柳樹棍兒在火中穿行,啪,置於地上一摔,一頭抵牆一頭在手,柳棍慢慢地變彎,冷卻後形成了一個倒U,兩頭挖出凹槽,筐攀立現眼前,筐子大小U說了算。這時,爺爺顛倒U字立於筐低,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筐子在它的懷前像正月十五的轉燈,筐子轉手指飛柳條跳,把日頭送到山間。

爺爺像個耍雜技的,我像看戲一樣盯着爺爺不放,“好了,抸。”(方言給的意思)我興奮地提着碎筐蹦蹦跳跳了回家。

爺爺有四個兒子,一家另成了三家,家家的筐都是爺爺靠編織。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開春,生產隊就要組織所有勞力給地裏送肥,筐,是唯一的運輸工具。會計在地頭拿着本本記賬,每一擔糞換算成工分,每天最高十分,大人們爲了工分拼命地擔糞。滿滿兩大筐糞土吊在扁擔兩端顫悠,扁擔嘎吱嘎吱,隨着噗嗤噗嗤沉重的腳步,從溝底一直伸向峁頂,長長的隊伍向螞蟻搬家一樣。

我呢?也是其中的一員,只是肩頭上的扁擔短,兩頭的筐子碎,糞土裝得也不滿,扁擔閃筐子顫小腿痠,跟隨大人屁股後面在大山深處晃晃悠悠,走啊走,汗水打着線線流淌,模糊了視線,啪嗤,一個狗蹲子,連人帶筐滾到了山窪,媽媽從峁上飛下,抱住我心疼的流淚。

“蛋娃,不擔了,快回家念你書起”

“不,媽,我要爲你掙工分呢!”

媽媽犟不過我,我挑起爺爺編織的碎筐,又跑下山溝去裝糞。

糞,不光是爲田地施,家裏燒炕做飯也得用,我的童年常與糞打交道,拾糞離不了筐,筐也就常常伴隨着我左右。夏天好說,冬天就難過了。

北風嚎叫,大雪愣下,還沒等老公雞打鳴,我就趿拉着爛鞋,提上小筐出門拾糞了,風打着口哨直往脖子鑽,雪凍得也慌忙鑽鞋子裏躲藏。

哪料想,溝攤山窪隱隱約約已經有同伴身影在晃動,唉,又起晚了。遠遠看到一坨牛糞,心跳加速,一個箭步衝上去,拾進筐裏,不一會兒,夥伴越聚越多,大家喊着唱着跑着,追逐着大山深處的糞便,驅趕着寒冷的日子。

“快看,那裏有一堆牛糞。”銀裝素裹的大地,黑色的牛糞最現眼了,就像看到了寶貝,呼啦一下,夥伴蜂擁而至,瞬間一大塊牛糞掰碎分光,我身小體弱,跑不過他們,但也唯恐不及,一不小心,啪,摔倒雪地,筐裏的驢糞蛋骨碌碌四散,我一邊抹眼淚一邊捶打自己,不爭氣,夥伴們聚攏來,七手八腳幫我撿拾灑落的糞。

太陽冒花花了,夥伴們圍在一起分享成果,一看我的碎筐,糞少的可憐,給你、給你,夥伴們你一塊牛糞他一個驢糞丟進了我的筐,筐裏的糞蛋蛋像下冰雹一樣跳蕩,我心裏一陣陣發燙。

患難與共的夥伴感情越來越深,嘣!噗嚕嚕,一隻麻雀被滿社一彈弓打下,呼啦一下,我們圍圈點燃拾來的牛糞,把麻雀埋在裏面,糞煙嫋嫋飄升,好香啊,不一會兒,爬開燃盡的牛糞,香噴噴的麻雀滾出,你一隻翅膀他一條腿,大家嚼的咔嚓咔嚓,連點*骨頭渣渣沒有剩下,餘香未盡,舌尖在手指上吮舔。

父親終於在老師王恩澤的勸說下,圓了我的上學夢,每天放學回家,我挎起筐更賣力地拾糞,幫助大人減輕負擔,哪裏想到,唸到三年級,家裏實在繳不上幾塊錢的學費,不得不輟學,上學的夢又破滅了。

回家背柴擔水拾糞又成了我每天主要任務。王老師看到我學習優秀,在班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知道來家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皮子,加上媽媽的支持,父親不得不同意我復學,父母親每天出工休息空間滿山挖藥材換錢供幫我上學。爲此,他們負擔更重了,黑髮生出了白髮。

我家有三顆果子樹,老品種,果子跟李子一樣大,別看個頭小,很甜,快熟的時候,用鋤把樹下週圍的土拋鬆,打磨的光溜溜——錄蹤,警示偷摘果子人,留下腳印會暴露身份的。

白天我拾糞也不忘照看果子樹,突然,心生賣果子繳學費的念頭。

距家十幾里路外的鴨子咀打壩,那裏人多,我就擔着紅豔豔油光光的果子去賣,穿過杜家溝,翻山越嶺獨行,渴了爬溪邊喝水,捨不得吃筐裏的果子。

賣果子,不知道價格,賣家說了算,一個一分錢行不?能行,三個二分錢行不?能行,不一會兒一擔果子被打壩的人瓜分完了,當叔叔阿姨得知我賣果子爲了籌集學費時,還多給幾分錢。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我一邊唱着歌,一邊數着錢,哇,一塊六,好多啊!汪汪汪——嗚地一聲,一條大黑狗追了過來,呲牙咧嘴往身上撲,嚇得我一個蹦子就跑,慌亂中捏在手裏的分幣也丟了一半。

真是,樂極生悲呀,打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唱歌了,路過莊戶人家躡手躡腳。

賣果子繳學費,才使得再也沒有輟學,一直賣到我初中畢業。

現在,運輸工具好了,汽車、拖拉機、纜車,都是現代化,很難看到筐的身影。

一次回老家,四叔家房檐掛着一隻精巧的筐,我分明認得,那是我爺爺編織的,筐裏裝滿了紅辣椒,辣椒串串像吊蘭一樣爬出筐外,我轉過來轉過去地看,總也看不夠。

筐,裝滿了我曾經的歲月,我追逐着歲月的長河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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