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 3

續上一篇。

七 日記

樂華隨父親到上海去,借住在閘北母舅家,恰逢日軍侵犯閘北,匆匆逃難。其間寫了兩篇《難中日記》。


八 詩

一二八引起了金融恐慌,銀行紛紛倒閉,枚叔也不幸失業。長長春日,悶在家裏,枚叔只能靠《陶淵明集》排遣鬱氣。恰逢樂華新近在學校裏學了若干陶詩,很是嚮往田園生活,邀了大文,請枚叔講講陶詩。

枚叔說道,陶詩原是好的,對你們也許不好,只需作爲常識瞭解,知道有這樣一種趣味即可。這番話引得樂華和大文不解。枚叔繼續說道,

“……在陶淵明的時候,也許可有那樣的生活,你們現在卻已無法學他。陶淵明派的詩叫田園詩,田園詩自古在詩中佔着重要部分。從前都市沒有現在的發達,普通的人都在田園過活一世,他們所見到的只是田園景物,故田園詩有人作,有人讀。現在情形大不同了,大多數的人在鄉間並無可歸的‘田園’,終身侷促在都市‘塵網’之中,住的是每月多少錢向房東租來的房子,吃的是每石十幾塊錢向米店購來的米,穿的是別人替我們織好了的綢和布,行的是車馬雜沓的馬路,‘虛室’‘桑麻’‘丘山’‘荊扉’……諸如此類的辭藻,與現在的都市人差不多毫無關係。我們讀田園詩覺得有興趣,只是一種頭腦上的調劑,這情形和都市的有錢人故意花了錢到鄉間去旅行一次一樣。老實說,只是一種消遣罷了。”

現在的鄉間決不會再有陶淵明,決不會再有《歸園田居》。時代各有特色,讀古人的書需注意他的時代,不要深陷進去。

陶詩確實寫的很唯美,很有意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二句寫得絕妙無比,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玄妙非常。但是陶淵明這一生並不如何美滿,反而很是苦悶,我想起戴老師的名言了,”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你看他種的那個鬼田呦。田裏全是草,豆苗幾乎沒有,就這樣還每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哪裏有種田的樣,遲早要餓死的。陶淵明一生幾次做官,每次都覺得官場不適合他,做官、辭官反覆循環。我們所見的田園詩的意趣,是經過了詩人的美化,真正的生活恐怕並非如此。

枚叔又翻出兩首新俄作家的詩給樂華和大文看。因爲俄國革命後,工場成爲主要生活場景,因此詩中字眼多爲”工場“、”鐵“、”熔礦爐”,與田園詩中常見的”野外“、”桑麻“、”鋤“大不相同,風格迥異。枚叔說道,

田園與工場,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園可吟詠,當然工場也可吟詠的了。切不可說關於田園的辭類高雅,是詩的,關於工場的辭類俗惡,不是詩的。詩的所以爲詩,全在有濃厚緊張的情感,次之是諧協的韻律,並不在乎詞藻的修飾

既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那麼我們當代人該讀怎樣的詩呢?我對中國現代詩歌瞭解不深,瞭解的寫得好的已經是上一代的人了,譬如徐志摩之類,他們的生活與我們又相差甚遠,讀來也無什麼共鳴。不知道現在可有適合我們當代年輕人的好的詩選可讀。


九 文章病院

此篇談作文中出現的毛病。

《中學生》雜誌裏,發表了一篇《文章病院》,旨在選出有代表性的錯誤文字,進行批評修改。這一期批評了三篇文章,分別是《詞源續編說例》、《中國國民黨第四屆第一次中央執行委員全體會議宣言》、《江蘇省立中等學校校長勸告全省中等學校學生復課書》。

樂華、大文並另幾位編輯股成員,研究歸類了文章裏的毛病,主要有三種:一,用詞、用語不適當;二,意義的缺略和累贅;三,意義不連貫、欠照應。

諸人推舉朱志清報告他們的研究,摘錄幾則。

一,用詞、用語不適當

“……又如‘促進’,原是習用的一個動詞。而第二號病患者說‘努力促進自治制度’。因爲制度只能訂定、實行、修改,或者撤廢,可是無法促進,所以‘促進’這個動詞用在這裏就不適當。

又如‘重新’這個副詞,本該用在第二回做的動作上;讀過書了,再讀一回,叫作重新讀書,遊過山了,再遊一回,叫作重新遊山。第三號病患者勸學生復課,單說‘收拾精神,一律定期復課’,已經很覺不妥了,因爲罷課爲的是國難,原沒有放散精神;而它又在‘收拾’上面加上‘重新’兩字,好像學生已經把精神收拾過一回了,更屬不適當之至……“

二,意義的缺略和累贅

”……‘當《辭源》出版時,公司當局擬即着手編纂專門辭典二十種,相輔而行’,在‘相輔而行’怎麼少得了‘與《辭源》’幾個字?

‘際此內憂外患之時’成什麼話?必須說‘際此內憂外患交迫之時’才行呀……“

三,意義不連貫、欠照應

如第一號病患者說:‘此十餘年中,世界之演進,政局之變革,在科學上名物上自有不少之新名辭發生。’這只是一句話而已,然而前後不相連貫。正如文章病院的‘醫生’所說,‘揣摩這裏的語氣,“世界”與“政局”對立,“科學”與“名物”對立,而以“科學”應“世界”, “名物”應“政局”。世界演進,科學研究益精,因新發明、新發見而產生新名辭,那是不錯的。但是,“政局變革”與“名物”有什麼關係呢?’沒有關係而牽在一起,這句話就前後不相連貫了。

我寫的文章錯誤恐怕錯誤更多。


十 印象

此篇談遊記的寫法。

枚叔近來因失業煩惱,索性帶樂華和大文到郊外爬山。樂華和大文爬山時,感到很有興味,想要作遊記,紀念這次爬山。

枚叔說道,遊記有兩種寫法,

“遊記本來有兩種寫法。像你所說的,把走過哪裏,到達哪裏,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平平板板地記下來,這是一法。依了自己的感覺,把接觸到的景物從筆端表現出來,猶如用畫筆作一幅畫一般,這又是一法。前一法是通常的‘記敘’,後一法便叫作‘印象的描寫’。”

記敘如同話一張路線圖,讀者通過文字能瞭解到寫作者去了哪,見了什麼。”印象的描寫“裏,印象指外部事物帶給人的心理感觸,更接近於描寫。描寫比記敘更有感染力。

談話到這裏,樂華看到山左邊的小溪,想到了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眼前的小溪在山腳下轉彎想左,開始曲曲折折,忽隱忽現,看得見的地方,亮亮地向盛着水飲,小溪蜿蜒最後隱沒在樹叢裏。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不是有這樣一句嗎?”樂華繼續說,“‘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這‘明滅可見’四個字是多麼真實的印象呀!我們現在要描寫這條小溪,似乎也只有‘明滅可見’四個字最爲適切。”

枚叔點評道,柳宗元的山水記歷來是名篇,全篇差不多隻用印象的描寫,這種作法的難處在於捉住印象。

對這篇文章,樂華決定從出門寫起,到登山遊覽爲止;大華預備從登山寫起。像這樣截取一段描寫,叫做”部分的描寫“,印象的描寫同時是部分的描寫,如果事無鉅細,就像是無趣的敘述了。

枚叔最後說道,

“也不限於遊記;除了說明文字和議論文字,都可有兩種寫法,一是通常的記敘,一是印象的描寫。

風景描寫是如此,人物描寫更是,寫一個人的穿着、神態、語言全部都寫,未免無趣,有時只要抓住他的一個小小的神態就可以把人物寫活。比如詩句裏”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女兒家的羞澀通過簡單的動作已經展露無遺了,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是一個嬌羞美麗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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