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寧願從未認識過黑巫師，寧願像從前一樣盲目而快樂的活着，直至消亡。
我和黑巫師因裏夫特而相識。開場並不友好。裏夫特和阿塔化爲玫瑰花項鍊後，我與黑巫師在日出中靜默，祝福這對曲折的戀人。當太陽在天空發出熾熱的光後，黑巫師轉身離開。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所以在聽到那一聲：“誒，那個貓，你要不要去我家裏看看？”我默默掉轉身，飛到黑巫師肩上，隨他一起離開山頂。
我們周圍始終有黑霧縈繞，感覺不到速度，也看不清眼前，只感受到黑巫師肩膀傳來溫度，漸漸的，我趴在他肩上睡着了。再醒來時，我躺在一個竹籃裏，上面蓋着一層毯子。舒服的溫度讓我不想立即離開，默默觀察四周。這是一間很大很空的房子。光線透過玻璃照進來，讓我感覺這房間除了我睡的籃子，就只是裝滿了光。我用力弓起背，狠狠伸了個懶腰。心底那股憂傷似乎也隨着這個動作散出身體。慢悠悠邁出籃子，在地板閒逛。這裏很空很大且明亮。除了窗戶，牆上沒有任何東西。房間的最左側有一根柱子，一道樓梯沿着柱子盤旋而上。
猶疑了一下，擡腳走上這旋轉樓梯。樓梯外側並沒有護欄，但這不影響我往上走的決心。緊挨着柱子，始終保持走在樓梯內側，我加快步伐，逃離這空曠。
二樓和一樓一樣空。我繼續向上走。
該死的，三樓和二樓一樣空。
一絲恐懼鑽進我的心底，我索性飛起來，穿過同樣空曠的四樓和五樓，終於來到屋頂。屋頂是平直的灰色長方形。連柱子的頂端都被漆成灰色與屋頂融爲一體。彷彿一張灰色的紙。置身這灰色之中，面對更大的空曠。我恍然感到自己獨自存活在一個星球，與周圍一切毫無干系。
無力的“喵”了一聲。我頹然伏在屋頂。
“你怎麼跑這裏來了？”黑巫師的聲音。
我嚇得跳起，扭頭看到一張大臉。後退幾步，調整好我和他的距離，纔看清黑巫師一身黑衣，蹲在我剛纔待的地方。縈繞在他周圍的黑霧不見了，他的臉變得清晰。這是一張瘦削而凌厲的臉。黑眼黑髮令他的臉看上去愈發蒼白。
“嗯，順着梯子上來的。”我心下稍安，下意識的往他走去。至少我不是獨自面對空曠。
“跟我來吧。”我只感到眼前一花，屋頂又只剩下我了。
“喂，黑巫師，你在哪？”我大喊。
“呃，在這裏。”他出現在我身後。“你到我肩上來。”我飛到他的肩上。然後眼前一花，到了一樓。
“你是瞬移的嗎？”我有些楞。
“不是。我速度快。”
“你家爲什麼什麼東西都沒有？”
“有的，你沒有找到開關。”說着，他帶我走向柱子。在第六級樓梯外側，有一個灰色的小球。他伸手按了一下。我聽到響動，扭頭看向房間。原本空曠的房間，各種傢俱一應俱全。是的，雖然談不上什麼美觀精緻，但勉強有點家的樣子。我之前睡覺的小籃子也在。我轉頭看向灰色小球，伸爪按了一下。沒反應。
“咳，要有我的力量印跡才能驅動開關。”
“昂？什麼印跡？”我好奇的看向他。
也許是受不了我的目光，也許是懶得跟我解釋，他直接拉起我的爪子，用指甲在肉腳掌上劃了一道。我看到一股黑色霧氣包裹住我的右爪，然後滲入裏面消失不見。
"現在試試。"
我按向灰色小球，傢俱又不見了。再按的時候，爪子稍微往左劃了一下，結果所有的傢俱都往左移了一些。“咦，還可以移動誒。”
“大概可以吧。我做出來以後，沒試過。你自己慢慢參觀，我在三樓。”說完，他轉身消失不見。
”誒，可是……“我無語的看着他剛纔站的地方，感覺一切就像是幻覺。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黑巫師家裏探險。這裏很好玩，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樓比較像個正常的屋子。我很喜歡那個小籃子和毛毯。二樓像一個礦場，堆滿各種金屬、泥土，岩石。四樓種滿了植物，有一些小動物，是一個小型森林。五樓則充滿了水，裏面有許多魚類。除了三樓，我去了幾次，黑巫師都是默默站在牆角發呆。轉動三樓的灰色小球，也只會出現一張巨大的操作檯，上面空無一物。我在三樓走來走去，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始終都站在牆角，沒有過多的動作。他的安靜和三樓的空曠讓我很快失去了對三樓的興趣。
超喜歡他的家。二樓的地板上，有好幾種亮晶晶的岩石折射陽光，散落在各種金屬上，發出各種顏色的光。這些光每天都不太一樣。我常常迷醉其中遺忘時間，直到黑巫師找到我，輕輕將我抱回一樓的小籃子中。四樓的小型森林中有許多開滿花的樹，有一種發着微藍光芒的鳳尾蝶，不是每次都能遇見，但只要遇見，我就會飛到它身邊，靜靜觀察。它鍾情於藍色矢車菊，常飛到花旁，輕輕停落在花瓣上，慢悠悠吸食花蜜。每次吸食完花蜜，它身上的藍光會變深一些，翅膀上彷彿鍍了一層小水珠，一閃一閃。我迷得不行，亦步亦趨的跟着它。偶爾一次，它停落在我的鼻子上，我立即激動到炸毛。我輕聲叫喚黑巫師，想讓他知道我此刻十分得意。黑巫師靜靜的看着我和鳳尾蝶。過了好一會，他伸出手向鳳尾蝶一招，鳳尾蝶就離開我的鼻尖向他飛過去，停落在他指尖慢慢扇動翅膀。
“哇，爲什麼你一招手它就來了，能教教我嗎，我好喜歡它。”我央求道。
黑巫師伸出另一隻手理順我的毛髮，然後拉起我的爪子，在上面抹了一點花蜜，鳳尾蝶慢慢飛到我的爪上。“你不必激動如此，即使再漂亮，它也只是蝴蝶。蝴蝶都喜歡花蜜。”
“哦，不，它不是一般的蝴蝶。我能在衆多花朵和昆蟲之中一眼找到它，足以證明它的特殊。”
“飛貓，如此時間拉得夠長，你就會漸漸明白，賦予任何人或者事物特殊意義，最終受傷的會是我們自己。”
“哈，一隻這麼美麗的蝴蝶，怎麼會讓我受傷呢。”我不以爲然。
黑巫師輕嘆一聲，離開了。
五樓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了。微型海洋中的魚類很快與我混熟。我歡快的跟着它們快速穿梭在各個角落，不停探險。我們遊過柔軟而又斑斕的珊瑚，爬過狹窄而深邃的隧道，甚至還發現了一艘沉船。我喜歡坐在沉船的桅杆頂端，擡頭看遠處的鯨魚緩慢擺動尾巴劃一條優美的弧線。
時間對我而言突然不再重要。從前，體內力量的流逝，總會提醒我該去履行自己的職責，引領絕望靈魂前往迷霧森林去到十字蜘蛛那裏，讓這個靈魂戰勝十字蜘蛛從而獲取飛行的能量。而如今，我每天都在飛行，能量卻沒有減少的跡象。我問過黑巫師，他笑笑說“這很好，說明你在融入我的力量。”
“你的力量？什麼力量？”我追問道。
“就是我的力量。我也不知怎麼解釋。”他擡起手掌，一個灰色的球體慢慢浮在掌心之上。我好奇的用爪子碰了一下灰色球體。球體突然散作一團霧氣向我飛來，將我籠罩住。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黑巫師驚訝和驚慌的臉。
我感受到有手指一節一節拂過脊背。意識慢慢迴歸。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黑巫師懷裏，他的手緩慢的劃過我的脊背。我懶洋洋趴着，有一種吃太飽的感覺。“飛貓，你真是一隻神奇的貓。”黑巫師喃喃說道。
“爲什麼？”
“你被我的力量包裹住了。我以爲你必死無疑。結果你慢慢的將力量吸收了。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感覺好撐。”我有氣無力的說道。
黑巫師的手頓了一頓。突然爆發出笑聲。第一次聽見他笑，我擡起頭，好奇的看着他。“好，很好。哈哈哈，很好很好。”雖然不懂爲什麼好，但我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了，也笑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黑巫師又給了我一個灰色球體。體積比上次的那個小了很多，我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灰色球體幻化成霧氣將我包裹起來，慢慢滲入我的毛髮。每隔一段時間，黑巫師都會給我一個球體。我知道這是很純淨的力量，對此毫不客氣的一一吸收。放佛找到一張長期飯票，不用再出去尋找靈魂，也不用再回迷霧森林和噁心的十字蜘蛛打交道。內心對他充滿感激，想回報，但知自身力量有限，唯有先變強，往後在他需要的時候，竭盡全力，回報他的慷慨。他說很好奇我吸收力量的極限在哪裏，我說我也不清楚，只感覺他給的球體一次比一次大一些。直到有一天，我吸收了比我自己大兩倍的力量後，我的毛髮顏色從根部開始變黑，一點一點蔓延到末梢。眼睛的顏色也由茶色變得深邃，猶如琥珀。
我變成了一隻黑貓。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玫瑰項鍊一直戴着，我都懷疑自己的靈魂被黑巫師移植到另一隻貓身上了。看着鏡子裏的模樣，我突然得意起來。我覺得自己帥極了。
我開始粘着黑巫師，長時間和他在三樓發呆，不再探索其他樓層。他繼續給我力量，我也繼續吸收着。我們一起面對空曠和安靜，與它們融爲一體。其實，三樓一點也不空。變成黑貓之後，黑巫師的想法在我眼中變得具象化。我知道他也能看到我的想法。我常常看着他在腦海中建構一個世界，但似乎哪裏不對，又推到重來。他的想法常常佔滿了整個樓層。我在裏面看到很多很多從未見過的事物。在不斷重建和毀滅的過程中，會突然體悟到什麼。
他的世界缺什麼呢？明明是個很好的世界。邊界明晰，規則清楚，有條不紊。一如他的家。明明我們在這個家裏生活的很好。但到底是哪裏不對呢？我與他一起陷入迷思。
某一天，黑巫師輕輕抱起我，離開了這個家。
我們去了極北之處，周圍很冷，我們深入巨大的藍色冰層。黑巫師的思維在冰層上一一呈現，原來他是想在這裏建構那個世界。我們一起嘗試了很久，沒有成功。於是去到地心，飛到地核邊緣。黑巫師繼續開展他的實驗。火紅的地核融化了一切想法。它太強大了，我們試了無數次，也沒有成功。但它試圖告訴我們一些什麼。我和黑巫師始終沒有辦法理解。總感覺與答案隔着一張玻璃紙。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離開了地心。黑巫師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我看得出他悶悶不樂。
“我覺得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雖然我們看得到彼此的想法，但我還是說了出來。長久不說話，另我的聲音有些乾澀。
聽到我的聲音，他顯得有些意外。“哪裏不對呢？”他問道。
“你爲什麼要建造一個世界？”話一出口，我意識到心中有什麼碎裂了。自從變成黑貓以來，我對一切都習以爲常，覺得理所當然。這碎裂聲，仿似那包裹着我原本初心的麻木碎去，我找回了丟失已久的好奇心。是啊，他爲什麼要建造一個世界？這麼奇怪而重大的事情，爲什麼我就覺得理所當然。他的力量怎麼來的？沒有這些力量以前他是怎樣的？他爲什麼要獲取這些力量？爲什麼我們能看到彼此的想法？爲什麼我們都習慣彼此不再說話？爲什麼我們都融於空曠與安靜之中？生命來過，活過，要留下怎樣的印跡？我們的存在對這個世界會有改變嗎？黑巫師建構的世界中，那些所謂規則、邊界又從何而來？爲什麼世界一定要有條不紊呢？
我感到身邊的黑巫師劇烈顫抖。我驚訝的擡頭看他。
他一把擁住我，將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飛貓，我懂了。”“我看到你的想法，我終於明白爲什麼會失敗。我不是在創造，我只是在複製。我的世界唯一缺失的，是我自己。那一切，都不是我的，是他們的。所以做出來的，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飛貓，謝謝你，真的。”
黑巫師帶着我回到家中。他從心口凝聚出一個顏色很深但是很小的灰色球體。我們來到一樓，他找到樓梯處的開關，輕輕將灰色小球按了上去。方形的一樓房間在小球上顯現出來。我們來到二樓，他依然將小球按在開關上。我只能透過那些亮晶晶的反光猜測他將岩石、金屬等埋在內層。我們去到四樓，在將小球按上開關前，他找到那隻發着微藍光芒的鳳尾蝶，凝聚出一個透明的泡泡，將它放入其中。“飛貓，送給你。等你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時，你就可以將它放出來了。”我伸出雙手輕輕接過。鳳尾蝶還是那麼美，在它揮動翅膀輕輕飛舞時，鳳尾總會跟着劃出美麗的軌跡。
“謝謝。”我將它掛在玫瑰花項鍊的旁邊。
黑巫師繼續將四樓的開關按進球體。很快球體上出現綠綠的一片。我知道，那是他世界中的森林。我們來到五樓，依然將開關按進球體。在球體上出現海洋後，他靜靜的看着海洋中的沉船，我看到他的想法，他在猶豫要不要將沉船拿出。但最終放棄了。他將球體捧至眼前。這個球體現在看上去有點怪。深灰色打底，一間屋子、一片森林、一片海洋分別呈曲面附在上面，偶爾有金屬和礦石的微小反光。以前分層去探索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如今攤開來看，有些彆扭，邊界太多，又十分生硬，互不融合，像要把灰色球體割裂得七零八落一般。
黑巫師帶着我回到三樓，凝視着這個怪異的球體久久不語。
“飛貓，我要去一個地方，你要一起嗎？”黑巫師突然問道。
“去啊。這樣的問題不需要問。”我飛到他的肩上，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輕輕蹭了蹭。“我們原本都是這世界的異類，能相遇已是萬分幸運，何況彼此陪伴許久。”
黑巫師慢慢走到柱子旁，踏上旋轉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去。雖然好奇他爲什麼選擇慢吞吞的走樓梯，但我沒有問出口。終於我們走到一樓的中央位置。他凝視着地板，輕輕擡起左手，一道黑霧向地板涌去。地板向下凹陷，向兩旁劃去。
一個黑黝黝的通道出現在我們眼前。
黑巫師慢慢擡起腳走了進去。通道很黑，很長，也很窄。沉默且安靜。但黑巫師開始有些顫抖，我甚至感覺自己聽到了他的心跳聲。我輕輕飛到他身前兩步，用爪子劃過頸上的玫瑰花，一股橘紅色光芒從花中透出，打破了單純的黑暗。看到光，黑巫師停了一下，直至不再顫抖，才繼續前行。終於我們走出了通道，進入了一個房間。黑巫師走到右邊按下開關，燈光亮起，原來這是一間書房。
“這裏並不可怕。”聯想到剛纔他的顫抖，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爲這裏不是終點。”他走向角落的一個書櫃，輕輕將書櫃滑向一旁。一道門出現在在我們眼前。我飛到他身前，繼續用玫瑰花照明。我們進入一個房間，黑暗，空曠。慢慢的前方亮起微弱光芒，我飛近它，光芒越來越亮，原來是一面鏡子反射玫瑰花的亮光。黑巫師靜靜的跟在我後面走向鏡子。
“飛貓，我們到了。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嗎？”
“確定。一起。”我飛到他肩上。
黑巫師輕輕擡起左手，攤開掌心。右手食指指甲變作利刃，在左手心劃了一道。血液瞬間就佈滿了他的掌心。他將左手按在鏡面上，口中發出有韻律的咒語。鏡子自他掌心處開始波動，猶如水面盪漾。他擡起腳，踏入鏡中。
很多年後，與黑巫師相處的細節依然清晰印刻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時的我們還是兩個個體，透過眼球還能看到彼此存在。如若知道踏入那面鏡子會徹底改變我們的命運，我寧願消失於世間也不會走出那一步。回想當時的我，只以爲黑巫師又將帶着我到一個新地方探險，內心只有輕鬆和期待，猶如每年一次的春遊一般輕鬆平常。從未想過翻天覆地的變化，自那個平常的心態中發生。
命運之輪只會按自己的節奏運轉，即使幾乎擁有創世力量的黑巫師，依然逃不過它的玩弄。我常常感到它獰笑着問我：“你認不認命！？”
看着這樣的笑容，我無從回答。我已不是最初的飛貓，經歷黑巫師的一切，看過無數週折，怎能輕易回答這個問題？那些相處的時光、記憶、力量、體會、成長、挫敗、痛苦、歡欣，怎麼可能丟棄？命運依然不停逼迫我低頭，其實我也知曉，不過就是低頭而已，何必對抗得如此辛苦。可內心頑固，依然不能放棄希望。
我被逼迫至深淵前。看着獰笑的命運，我知道它想要什麼，它要黑巫師未完成的灰色小球，那個還不完善的小世界。它怎會容許有人自己創世呢，所有的一切必須由它創造，任它操控，否則只能毀滅。我回想起黑巫師的來歷，淚水突然涌上眼眶。我對它笑笑，轉過身，將灰色小球緊緊抱在胸前，向着深淵一躍而下。
眼前突然亮起微弱我橘色光芒，是裏夫特和阿塔。這光芒照亮掛在一旁的藍色鳳尾蝶，輕輕在泡泡裏飛舞。我笑了，若有人與你執燈，即使跌入深淵，又何懼？
（欲知飛貓與黑巫師進入鏡世界後發生何事，請期待《阿貓遊記·黑巫師·古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