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須憐我

君須憐我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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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雀釵,紅粉面,花裏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
  山枕膩,錦裘寒,覺來更漏殘。
                      ————五代 李煜 更漏子。

  燭淚滴盡,最後一盞光明也失去了顏色,讓原本就不甚溫暖的屋子,益加清冷。
  已是二月中旬,理當是春臨大地的溫暖時刻,卻讓寒雪強佔住山頭,不讓春天進駐。
  這樣淒寒的夜晚,片刻也不容情的,頻頻催促牀上人兒嬌弱的病體漸漸流失命的跡象。
再暖的錦被也溫熱不了打從心中冷出催魂的冰寒。
  她就要死了。她知道。
  長年拖着這樣的一副病體,受盡折磨;死亡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有多久了?十
年了吧?苟延殘喘地度日至今,再也沒有力氣去強撐另一個十年。她戰勝不了死亡,卻出乎
意料地活得比母親更久。她慶幸着,老天是這樣安排了一切。母親死了,結束了她悲慘且殘
忍的一生;而她自己,也將因爲沒有解藥抹身而讓傷口的毒蔓延全身,再不久,她就要死了。
  人在死前,是不是都會看到過往的一幕幕,那些曾以生命去經歷的事?
  不甘心呵。真的不甘心!
  在愛情上,放不下的是那位曾對她海誓山盟,卻至今音訊全無的薄倖男子。難道真如母
親所詛咒的,全天下的男人皆薄倖?所以在得了她的身子後。便不會再珍惜;在離去前種種
保證,都只是甜言蜜語?母親遇人不淑,而身爲女兒的她也會承其命運,只能怪自己太過癡
傻?如果……他不愛她,爲什麼要用那雙誠摯的眸子再三地信誓旦旦?爲什麼不在離去前,
直言不愛她,讓她斷了一切情絲?!
  如果她的生命,必得在今日終結,誰願意給她一個答案?她不願意相信……那樣的男人
會負她。所以,她被殘了雙腳、下了毒,讓她日日夜夜必須爲這段情遭受母親無情的懲罰,
每日必須服藥以抑制毒性:只因她不恨他,不相信他會負她,不願向母親承認愛上男人是一
件錯事。十年下來,她可以在面對無情且殘忍的母親時,大聲否認自己被玩弄了;但,私底
下,在受了那麼多苦後,她如何能不怨?她如何能瞑目赴黃泉?
  而,在親情上,她也放不下……
  “娘娘……”
  嬌怯的聲音由門口傳來,黑暗並無法阻隔她的到來,一雙小手在不久後小心地撫上她形
容枯槁的面容。那曾經比花朵更嬌美的國色,在年輕的二十八歲便已凋零。
  紅顏薄命,是誰睿智得一語成籤?
  小淨初啊,她那苦命的女兒。
  “淨初,冷不冷?”用她僅存的力氣,緊緊擁住她小小的身子。她放不下啊!如果她這
僅存的殘命,能用以當條件,她祈望老天讓她這女兒不要重複她的命運,希望在她成長之
後,有一名至情至性的男人呵護她一輩子;她願意永世沉淪於地獄中,只要女兒幸福!
  “娘娘,你身子好冷。”
  十歲的小女孩,敏感地預知將有什麼事發生,顫抖的小身子緊貼着母親,想用自身的溫
暖去換取母親生命的熱度。
  “乖,不怕哦。不要怕,你的姨娘就快來了。”
  “就是嫁到很遠很遠地方的仙芝姨娘嗎?”
  “是的。”
  如果,當年她也學小 一般,不顧一切地隨心上人下山,是否今日會有所不同?她的妹
妹雲仙芝,在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個暗夜,遇到了一名上山爲妻子找尋藥草的男子,傾心之
餘,偷偷跟隨那名男子下山:從此音訊全無。母親氣急敗壞地下山找了好幾個月,卻找不
着。在她們姊妹暗中聯繫的迴音裏,她知道妹妹找到了她的幸福,她成了那名男子的偏房。
後來爲了怕讓母親知曉,便不敢聯絡:十年下來,沒通音訊。
  後來,她的初戀也來了。一名準備赴京經商,卻在山中迷路的文生,闖入了她的生命
中;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男人。一名英俊儒雅的男人,很快地得到她全心的愛戀,讓她懂
得愛情的模樣。他要她與他一同下山,可是她無法像妹妹那般不顧一切,她那一輩子不快樂
的母親教她放不下,她更想得到母親的祝福:她天真地相信母親會讓她嫁人,而不能理解到
嚴重偏執、對男人痛恨到變態的母親是不可能祝福她的。
  她叫他先下山,從京城回來時再來接她,而她則利用這一段時日告訴母親她要嫁人的事。
  然後,母親將她關在石牢中,然後……他音訊全無……
  如果事情再重來一遍,應該可以有不同的結局吧?可是,人生沒有第二次機會,她選擇
了這種結局,註定要在二十八歲魂歸離恨天。
  她可憐無辜的淨初,在甫出生之初,便已被剝奪了看這世間的權利。當時母親含哭帶笑
的厲吼,如今仍能清晰地在她身邊迴旋:“全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小娃兒,只要你
看不到男人,就不會被蠱惑;只要看不見,你就不會讓男人騙去身體與感情!姥姥幫你,幫
你今生今世都不會被男人傷到了心!這人間太污濁、太可怕了,男人更是女人的劇毒,讓姥
姥來幫你吧”
  血光閃動,交織着嬰兒哭聲,與她產後淒厲的哀號,至今仍是她的惡夢。而小淨初那雙
美麗的眸子,無緣見識到世間的美好。是她的錯;若說她二十八年的生命會有什麼愧疚,便
是她帶給女兒失明的一生。
  淚水滴落在女兒臉上,在這樣的黑暗中,她卻依然能看清女兒美麗的容貌。這是回光反
照嗎?強自抑下一口血氣,教她怎麼放得下,她這薄命的女兒
  淨初呀,十歲的年紀,卻已有仙資玉質的形貌,想必再過個幾年,會是比她更加出色的
大美人吧?這樣的美人兒,得到天下偉男子的傾慕是必然的,但……那一雙無法視物的眼,
卻更可能將她的幸福斷送。哪一個男人會愛上有殘疾的女子?也許最初的驚豔可以博得天下
男子瘋狂的追求,但這種專寵不會有太久的風光,幾年過後,恩愛不再,而她可憐的淨初卻
依然失明,依然需要一雙終生呵護她的手來扶持她。
  她死不足惜,但她該把淨初交到誰手上才能放心?
  “娘娘,你別哭,別哭呀。淨初會很乖的。”
  那一雙小手摸索着要替她拭淚,而她的淚下得更兇了。老天爺……如果當真有靈,幫助
她這苦命的孩子吧……
  由遠而近的奔馬聲,蹄印鏗鏘有力地擊在雪地中,她身子微微一震,蠃弱的身子急速地
抖動起來。
  是她嗎?是她那小妹終於接到她放出的信鴿,在這淒寒的夜晚趕來了嗎?
  果然,跌跌撞撞飛奔而入的,是一名年輕少婦。是雲仙芝,那個十二年前爲愛不顧一切
下山的女子。
  “姊姊!姊姊!你在哪裏?”狂亂着急的女音叫着。
  “仙芝,別急。先打燈。”在她身後扶着她的,是一名高大沉穩的中年男子。
  在燈尚未點上時,雲靈秀欣慰地明白,她的妹妹至少是幸福的。她能看到那名男子相當
珍惜妹妹。全天下的男人並非都是壞的,對吧?
  燈點着了,更讓心焦着急的雲仙芝崩潰。她那美麗的、善良的姊姊,在二十八歲芳華正
盛的年紀,竟已灰白了一頭秀髮,美麗的面孔消瘦枯槁,僅有那一雙子夜的眸子,依然找得
到一絲絲當年傾人國城的影子。
  “姊姊!爲什麼會這樣?”她飛奔過去,看到了大姊瘦骨如柴的身子,是第一震撼;在
看到半掀的被子下,空蕩蕩的裙裾,她徹底崩潰了!是她的娘,那狠心的娘。絕情到連自己
的骨肉也不放過!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
  雲靈秀露出一抹笑,輕撫着益加美麗動人的妹妹。
  “來,仙芝,看看你的小外甥女。雲淨初。今年十歲了。”她將女兒拉到身邊,與妹妹
相認:“淨初,叫姨娘。”
  “姨娘……”雲淨初怯怯地叫着,交握着雙手,對着陌生的聲音感到害怕。
  “姊姊!她……”雲仙芝低呼。她當年只知道姊姊遇到心上人,但戀情沒有結果,其它
的事並不知曉;此刻。她恍然明白母親下手這麼狠的原因了。但……有點奇怪,這麼美麗的
女性,世間少見,但……那一雙眼:
  “娘做的。她下了血咒,要淨初今生今世看不到男人。”
  “我的天爺……”那雙眼眸竟是看不見的!
  一陣嘔血的劇咳,警告着大限將近的訊息。雲仙芝急忙轉身看丈夫:“相公,快拿千年
人蔘給姊姊補身子,還有,跟在我們身後的大夫上來了沒有?”
  雲靈秀拉住 妹,氣息難平地低叫:“不要費力氣了……仙芝,如果你們人手夠多,
去……負心崖將母親的屍首撈上來,好生安葬吧……”
  她在飛鴿傳書中早已說明母親失足落崖的事。
  “她死有餘辜!我不!”雲仙芝大叫。老天,那女人當真是她們的親生娘嗎?她竟這樣
殘害自己乖巧的女兒?!
  “妹”
  “仙芝,人死了,就該入土爲安,我們替岳母安葬吧。”韓濟民看來是個少言剛正的男
人,但說出的話自有一股領袖的氣勢。
  雲靈秀可以感覺得到妹 愛極了這男子,只是,爲什麼他們夫妻的眉宇間有一股淡淡的愁?
  跟在他們身後的一羣家丁也趕上來了,由一名十來歲的小男孩領着三名大夫進來。
  “爹,娘,大夫來了。”
  小男孩的眉宇間盡得他們夫妻的真傳,漂亮且可愛,才十來歲,卻有着無比的擔當。讓
雲靈秀看得詫異極了。
  “仙芝,這個是?”
  一邊叫大夫把脈,雲仙芝等丈夫領家丁去山崖找屍首時,坐在牀沿,回道:“這是你的
小外甥,叫韓霽,十二歲了。韓霽,過來。”她招手叫着門口正在吩咐下人熬人蔘湯的兒子。
  “娘?”
  這個才十二歲,卻已經很有大人模樣的韓霽,可貴的是有一顆體貼善良的心。
  “姨娘,我叫人熬補藥了,您會很快好起來的。”
  “謝謝你,霽兒。來見見你的表 ,她叫淨初。”伸出枯瘦的手,她將女兒的手交給韓
霽:“你帶離去外邊喫點東西好嗎?她看不見。”
  “好的。妹妹不要怕,表哥保護你。”
  “表哥?”聽見相同是童稚的聲音,小小的女孩兒心中有了奇異的安心,居然不再怕了。
  韓霽小心領着新認親來的表妹往門口走去,對她糾正道:“你要叫我二表哥,我還有一
個哥哥哦,他好棒的。你以後要叫他大表哥,他會保護我們兩個哦……”聲音漸漸消失在門
外。
  雲靈秀強撐的力氣終於用盡,頹然地倒回牀上,推開大夫的手,輕道:“沒用了,不心
費心。是娘下的毒,“百日蝕心散”的解藥只有娘有,而她過世了,我這毒拖至今日,還能
活着,就是爲了等你來……”
  “姊……”
  看到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皆搖頭,雲仙芝臉色慘白了起來。
  抓住妹妹的手,她輕輕地求着:“代我好好扶養淨初成人好嗎?也許我這種私心不應
該,但原諒我是一名無力保護自己子女的母親,我必須給淨初安排最好的末來。”
  “姊姊,您的意思是……?”
  “好不好讓韓霽娶淨初?這孩子將來必定不會欺負淨初,我只求讓淨初當正室,讓霽兒
照顧她一生我纔會放心。如果他有心納偏房,我不會反對……仙芝,我很自私,可是……”
她咳得更嚴重,血絲再度沾上衣襟。
  “我答應!我答應!姊姊,您別激動,我們立刻帶你和淨初下山,我會拼命找天下名醫
來治好你,也會治好淨初的眼,我就不相信全天下沒有人解得了娘所下的毒!”
  她慘澹地笑了:“娘製造的毒是無人可解的,你仍不願相信嗎?只要淨初平安過完這一
生,我死亦瞑目了……”
  “淨初的父親呢?他碰了你,卻仍是負心?”雲仙芝忍不住要問了。會有這種
  結果,除了男人負心,還會有什麼?
  反倒,雲靈秀已不再那般介懷了,這抹怨就留在心裏,隨她入土吧!
  “他沒有回來接我……”她笑得好苦。淚眼中浮着所剩無幾的希望……即使已過了十
年,她那一生唯一有過的愛情仍被她執着着---也許……有一天……他會來接她……也許有
一天……他會出現……這念頭是支持她十年來,每每遭受母親施虐時唯一活下去的力量----
-也許有一天……
  可是,她還有明天可以去等嗎?蝕骨的毒在全身筋脈肆掠,奪取她薄弱的生命,血絲不
斷地出脣角溢出。
  雲仙芝急忙擦着,但血流得更多,怎麼也擦不完。
  “姊姊!你不可以死,你再撐着呀!”
  “仙芝……;今夜是我的極限……我好累,也好痛……”她閉上眼,淚水沿着臉頰而
下,讓她殘存的一絲紅顏,添一抹亮麗的水光。
  “你們三個大夫想想法子呀!快替她止血呀!”雲仙芝對三名束手無策的大夫吼着!淚
花奔流在她玉般的臉上,爲姊姊苦難的一生心痛;爲她短促悲苦的生命心碎。她這個當妹的
居然只能眼睜睜,無助她看着她唯一的姊姊失去生命!
  “夫人,令姊她已……無藥可醫了,我們大夫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呀,夫人請原
諒……”一名大夫嘆氣迴應着,與另二名一同退下。
  “姊姊,你撐着,至少,至少見淨初最後一面”
  “不要,不要讓淨初面對我的死亡,她不能承受的,明日……明日再告訴她吧……這孩
子會明白的……”
  流出的血水沾上了牀單,漸漸擴散渲染出芙蓉的花形;她不怕死,她只是難以瞑目呀……
  門外再度傳來急速強勁的馬蹄聲。才一眨眼,閃進來韓濟民的身影。
  “相公,您……”
  “山崖下有另一具屍首,約莫死了八、九年,僅剩下具骷髏,而那具屍體手上緊抓着一
封血書。”他一眼看出雲靈秀已出氣多、入氣少,忙奔過去問她:“你認得一個叫白少初的
男子嗎?”
  不知哪來的力量,雲靈秀雙眼暴睜,死命抓住韓濟民的手:“他在哪裏?”
  韓濟民無言地將一封以布帛寫成的血書交給她。
  那泛黃而斑駁的布塊,似乎是由衣袖上扯下來,上頭只寫了歪斜的幾個字
  靈秀:
  我沒負你,若有來生,再結鴛盟。
  白少初
  “他……”死了?死在山崖下?他有來找她,他沒負她?!
  韓濟民輕道:“屍首的胸口處肋骨全碎,是被人打重傷後推下山谷斷氣的。”
  而兇手,只可能是一個人!
  雲靈秀笑了,傾她畢生所有的美麗,漾出一朵微笑,將血書捧在懷中:“他沒負我……
他沒有辜負我……少初……”
  她緩緩地倒回牀上,看起來像是睡了,含着一抹戀愛的笑,靈魂不再被肉體羈絆地飄了
出去。
  不知情的人還當她睡了,但緩緩由五官流出的血,證明她已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多舛的
二十八年歲月……
  “姊姊……”
  雲仙芝哽咽出聲。
  韓濟民摟住她,低聲道:“別難過,她去得很快樂。”
  “我好恨娘!我好恨她!”她泣不成聲地哭叫。
  “至少,我們可以替她高興,她終於可以與戀人相會了。”
  她擡起淚眼輕間:“真的嗎?”她需要保證。
  韓濟民摟緊她,肯定地道:“是的。”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天空之中出現兩顆異常炯亮的星子,緩緩交會……
  是你嗎?你來接我了嗎?
  是的,我等你好久了……靈秀……
  同樣約二月天,卻已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百花在微寒中綻放,搖曳生姿地宣告大地春回
的訊息。
  白雪融盡,煦陽現暖,空氣中全蘊含着花香與沁涼,教人不禁想好好倘佯於大地之中,
陪百花一同迎春。
  “小姐,您就在榕樹下歇一會兒,在這棵大樹的四周,全開滿了不知名的花兒,顏色很
多種,因爲是半山腰,所以有微微的霧氣環繞在腳邊,很美,烘托得小姐像是天上的仙子一
般。”
  清脆甜美的嗓音,出自一名青衣丫鬟打扮的美婢。但任何的“美”,一旦到了她的小姐
面前,都是不足的;她小心扶持着的白衣姑娘,全身上下都像是巧匠精心雕琢出來的,美得
不可思議,真個是巧筆丹青難畫描,連春天競放爭妍的百花,倘若真有靈,怕也會羞愧得在
瞬間凋零吧!而她這名號稱“踏月山莊”最美麗的丫鬟,服侍着這仙子一般的小姐,萬萬不
敢對自己容貌有絲毫自信的。這種清靈到已非人間會有的佳人,不僅男人見了會失魂,連身
爲女子的自己,也會常常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白衣女子在被貼身丫頭扶坐在一塊平滑大石子上時,輕柔地開口了:
  “碧映,你去忙吧,這邊很涼,我想靜待一會兒。”
  “小姐,我喚一名俐落的小丫頭來陪你吧,您一個人坐在這兒,奴婢不放心。”
  白衣美人兒笑着,輕搖螓首,髮絲在這小小的動作下隨風舞動:
  “不了,山下佈滿了家丁,不會有事的。我又不是沒一個人在這兒待過。”
  這裏是“念塵山”,十二年前被韓家買下整座山頭。終年有專人打理,並派一組家丁在
山下駐守巡邏,不讓閒雜人士誤闖。而這片山林間,放生了許多溫馴的動物,日日派人上來
餵食,順便巡山捕捉那些會危害到人的蛇或猛獸;如此慎重的維護,當然有其特別的用意。
在十二年前,“躍日齋”的主人韓濟民因爲病弱的嬌妻偏愛這座山頭的景色,每每身體稍見
起色時,便要來此地踏青,於是韓濟民索性買下整座山,將無名的山頭取名爲“展眉舒心
山”贈予愛妻;但在二年後,妻子終究在長期的虛弱中,香消玉殞,這片山於是改爲“念塵
山”以紀念他的妻子風滌塵。爾後,再過五年,韓濟民在一次赴絲路經商時,被一羣江洋大
盜謀財害命:在屍首運回京城後,也葬在此,與他的長妻合葬一處。
  在韓濟民的遺孀雲仙芝當家之後,每年不惜花費鉅資去守護這片山,派專人整理,不讓
雜草叢生,壞了這片優美的景色。因爲她的夫君與大姊都愛這裏,也長眠在此,無論如何,
她都要讓他們看到最好的風景。將來當她百年之後,夫君的左側墓穴,將也是她長眠之地。
  雖然看不到人人稱道的美景如畫,但她
  雲淨初仍能在宜人的春風中,在含着清香的空氣中,感受到特別的意境。至少,每次當
她來此時,心情便會產生無比的寧靜與愉悅。所以,在每個月慣例性的清理行動中,她總是
會與傭人一同前來。
  而她的貼身丫鬟碧映也是山莊總管的女兒,平日除了打理她的生活瑣事外,也得代替父
親督促下人工作。因此,此刻纔會放她在此,走上更高的山頂去打理一番。
  “碧映,你上去看看吧,反正又不會多久,別擔心。”
  有了小姐的再三保證,她仍是不放心,特地又到半里外站崗的家丁處耳提面命一番,才
又折回來交代:“小姐,我上去了,約莫二刻後立即下來,只要看到他們將春天花卉全種妥
了,我會馬上下來。小姐,您可不要四下走動,如果有哪個不長眼的家丁過來冒犯,不要客
氣;還有,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立刻扯喉呼叫,山腳下的韓海、韓嶽都有功夫,一眨眼就飛
上來搭救了;還有……”
  柔美帶笑的嗓音,溫溫雅雅地打斷她的叨唸:“好碧映,快些上去吧,等你交代完,天
都黑了。”
  碧映的俏臉紅了一層胭脂,不依地叫了聲:“小姐,您取笑碧映像個老嬤嬤。”
  雲淨初綻放出笑顏,傾人國城得讓她的小丫頭瞧着失魂;面對這麼一張絕色,哪還能存
一絲絲怨氣呢?忙收拾心神,道:“好了好了,真的得上去了。小姐,我立即下來。”
  “好。”
  她輕聲應着。待細碎的腳步聲遠了之後,全然的寧靜讓她可以凝聚心神去感受大地的奧
妙。
  空氣中和着花粉香,沁入心脾有股微微的涼爽與甜膩,春風拂過她的臉頰,她可以感覺
到被天地潤澤的恩典,纖手拂到裙襬處,可沾得一片微溼。碧映說在她裙襬下方環着霧氣,
她可以感覺到下方的氣流較爲溼冷凝重。這霧氣中的水,是爲了給百花點綴上露珠吧?
  玉手小心摸索到身側的一朵花,嬌嫩的花瓣,如絲一般的觸感,會是什麼顏色呢?而
“顏色”這東西,又該怎麼形容呢?淡淡揚起的笑容,泛着不爲人知的輕愁。也許她也算幸
福吧!如果她不是打一開始就失明,而是先見識到了世間的美好,斷然會在人生只有黑暗之
後,自怨自艾,悲痛欲絕;是不是該慶幸她從未曾見過這世界,因此一切無法想像,便無從
怨艾起?
  其實她的生命至此,已是所能想像最好的了。八年來在姨娘與表哥無微不至的照拂下,
她什麼也不缺,過的是千金小姐的生活,除了習了多種樂音之外,也讓她讀書;而碧映便是
她的伴讀,代替她的眼睛去吸收知識,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去意會字體的寫法。而今,雖然
看不到書冊的模樣,但已記憶了所有曾被教授的知識,即使沒有缺陷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
與她一般幸運。
  這樣的生活,能一直過下去,就是恩典,她不能有所不滿了。
  又一陣春風徐徐吹來,吹動她的秀髮衣袂,與她嬉戲着。禁不住泛開一朵笑靨,擡高臉
蛋讓春風拂上……
  突地,一股沉澱的存在感突兀地介入她所能感受的天地,擾亂了氣流波動,風中盪漾着
不安的氣息。以她比尋常更爲敏銳的耳朵也聽不到異樣的聲響,但她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在
警告她
  有人!在她的前方!而且那股窒人的存在感正猛銳地欺近她,直教她喘不過氣,有人
嗎?爲什麼草地沒有傳出沙沙的微聲?真的有人嗎?爲什麼她的耳力聽不出來?!
  她急喘一聲,整個人依緊在身後的大樹上,張惶而無焦距的大眼泄露了恐懼的訊息,而
那股可怕的感覺已罩上她全身。
  真的有人!
  原本照映在她臉上的陽光不見了,一抹影子擋住了投在她身上的微暖光芒,而沒有陽光
的臉蛋,可以感覺到微涼的冷意。她感覺得出來。
  “誰?你是誰?”地快生生地伸出右手,在空氣中摸索,期望只是一種錯覺,但……
  她的小手很快地被包入一隻厚實粗糙的大掌中。在她來不及尖叫時,她的下巴也只牢牢
地擒住,然後,在她面孔的上方,傳來低沉輕柔的聲音:
  “別出聲。”話語中的威嚴讓人恐懼得無法叫喊。而他的輕柔則來自怕驚嚇到她------
  在雲淨初面前,蹲着一名男子;其實他看着她已經很久了。
  初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仙女嗎?他見到了仙女嗎?在百花中,在雲霧間,春天的彩蝶在她周身繽紛地飛着,
陽光穿透枝葉,一束一束地投射在她的身上,幻化成七彩虹光,將她白皙絕美的玉容照出了
半透明且粉嫩的色澤
  世間竟有如此纖塵不染的絕色!
  這是乍見時的震撼。然後,她笑着,彷佛是花間的仙子,與春天融成了一體,滿足地在
這方小天地、安詳地領受這片優雅的景色。
  他不禁緩緩移近她,不敢發出一些些聲響,怕她受到驚嚇,怕她會消失在一剎那間……
直到他開始感覺到不對勁!並且即刻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他已站在她面前。她的“眼睛”在看着他,卻沒有焦距,沒有閃動任何驚詫,反而是從
空氣中不尋常的波動,讓她警覺到異樣,進而花容失色地退縮;而那雙美麗的眸子,依然抓
不到他的方位。彷如一記悶雷擊中他的心,他爲這一分明瞭擰痛了心!
  這位仙女一般的人兒,這樣美絕塵世的佳麗,居然是……看不見的!
  在她倉皇失措地伸手要保護自己時,他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方面想要證明她是真
實的人;一方面爲她無助恐懼的面孔產生下意識的佔有與保護心情
  即使他很明白,眼前佳人的恐懼是來自他。
  他不要她怕他,而他也必須再三證明她的
  缺陷是否是真的。
  老天怎麼能創造這樣精巧無匹的完美人兒後又殘忍地奪去她的眸子?怎麼能?
  “放……開我……你……你……”
  雖然感受不到來人的敵意,但云淨初的一顆心仍是抖得快散掉了!這輩子,還沒有男子
這般接近她,連表哥也沒有,她怎麼能讓此時這個陌生人輕薄呢?她顫抖着身子,一心想要
掙扎。
  他幾乎就想這麼一輩子捧着她的臉不放開了!但佳人的恐懼令人不捨,怎麼也不能再任
自己孟浪地佔她便宜。輕輕地放開她,但他握住她右手的手掌,卻是怎麼也放不開,那柔若
無骨的觸感讓他失了魂。
  那真是可笑!想他韓霄,在江湖打滾了十年,走遍大江南北,什麼佳麗沒見過?此刻居
然會像個青澀的小夥子,輕易地被女人勾去了魂魄!
  而這個在自家山頭出現的佳人,居然讓他表現得像名採花賊。她是誰呢?穿着像是千金
小姐,但爲什麼沒有丫頭伴着?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低沉的聲音中含着安撫人心的力量,輕易讓人感覺到他是一名可信賴的男人。雖然不
見得是正人君子,但至少不會是卑劣的人。
  她敏銳得可以感覺到眼前陌生男子正極力要她別害怕。她微微鬆了些心,想先抽回被牢
握的右手,但卻抽不回來。他沒有握痛她,卻也是不容她掙脫的:
  “公子,您……放開奴家可好?”
  她潔淨雪白的臉蛋染上一層粉紅,像初綻的蓮花一般惹人憐。而他的迴應帶着笑意:
“不好。”
  她臉色又泛白了:“公子,您……”天呀……他想如何?
  “我不會欺負你。”他的聲音是這輩子不曾有過的溫柔:“來,告訴我你的芳名。”
  “我姓雲。”
  “然後呢?”他追問。
  她搖頭:“您不可以再問下去了,女孩兒的閨名只能讓未來夫婿知曉,您……別爲難奴
家。”
  韓霄的濃眉立即不悅地鎖成微怒的直線!她……已許配給人了嗎?
  “告訴我,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他聲音依然力持輕柔,無論如何也不願嚇到這天仙一
般的人兒。
  可是,即使是看不見他的表情,雲淨初卻奇異地能由他掌心傳來的溫熱中感覺到他的不
悅。有些怕,卻不願屈服在他的威嚇下,貝齒輕咬住花瓣一般的下脣,整張小臉低垂着,她
的害怕,輕易可見。
  “雲兒?”他的臉移近他,氣息親暱地拂在她臉上,語氣全是堅持。充分表現出他是個
有着鋼鐵般意志的男人;沒有什麼事可以敷衍得了他。
  “你不可以這般喚我!”她着急地搖頭。他怎麼可以替她取親暱的小名?
  “那就告訴我你的閨名。”
  他是個怎麼樣的男子呢?爲什麼這般堅持呢?她是怕他的,因爲他是個不知來歷的陌生
人。十八年以來,她從未接觸過外邊的人,理所當然她該害怕
  而,她是害怕沒有錯,可是,那種害怕的產生,在此刻已不再是來自陌生人的不知險惡
來意,而是出現於他身上散發的威嚴,那種生來便是他特質的氣勢,強烈得在周身迸發,教
她即使不能親眼看到,卻能由感官來察覺出嚇人的氣息。
  生平第一次,她竟無比遺憾自己的失明致使她無法見到眼前的男子。能有這種氣勢讓人
膽寒的男人,必是精采萬分的吧?至少,在她聽過、感覺過那麼多男子的聲音之後,此刻一
一回想,卻沒有一個男子能及他十分之一。這樣的男子,會有怎樣的線條呢?構成的臉孔怕
是如刀雕刻出來一般俐落剛硬吧?!
  老天爺……她……居然強烈希望自己能以雙手去感受他面孔的線條……哦……太不知羞
了!她是有未婚夫的女人呢!她是怎麼了?
  見到佳人逕自出神的臉蛋,他耐心地等着、瞧着,幾乎快要與她一同去神遊太虛了,在
這張美麗絕塵的面孔下,她的心思,在轉些什麼?
  直到她俏臉浮上一朵朵胭脂花色,他猛地被她的嬌羞攝去了心魂,怎麼也抓不回自己的
魂魄,眷戀且鷙猛地盯着她,不放過一分一毫!然後讓一股怒氣與妒意進佔心頭!她在想
誰?那抹紅暈爲誰而起?她臉上那抹欲掩的冀望是在唸誰?她有情人了嗎?
  一連串的問號直逼得他遽動的心欲發狂,他沒有權利去不允許她有戀人,但他卻不講理
地放任自己去“不允許”。他要她!
  所以他毫不遲疑地奪取!
  炙熱的脣毫無預兆地覆蓋住她粉嫩嬌弱的小嘴,連帶含下了她驚恐的低呼。侵略的鐵臂
圈住她嬌小的身子,卻不敢太過使力,怕她承受不住。只讓執意侵略的脣舌,去挑動她不曾
爲誰奉獻過的領地。
  在侵略的強吻過後,他漸吻漸輕,漸吻漸輕地,小心珍惜着她的紅脣……她是他的!未
曾有人這麼對待過她!韓霄很快發現到她的青澀,也理解到自己這行爲比採花賊更卑劣,可
是……他不後悔,只是心疼於她眼中的恐懼,她被他嚇壞了!
  “雲兒……”他低喚着被他強摟在懷的佳人。
  豆大的珠淚不停地滑落,滑到了雙頰的盡頭,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雲淨初雙手 着
脣,讓哽咽迴旋在喉中,只有怎麼也關不住的淚肆無忌憚地滾落。
  她搖頭,不斷地搖頭,不敢相信面前的男子竟會這般欺侮她,毀了她的名節
  “雲兒……不要哭,不要……”韓霄急切地安撫她,伸出一手拭淚,卻怎麼也拭不乾那
臉上的溼意。而他的心再度被扭痛了,她這種無聲的哭泣更讓人糾心。
  “你走!你走!求求你……不要欺侮我……不要欺侮我這個……瞎子!”她雙手用力推
着他胸膛,雖是徒勞無功,卻仍拼了所有力氣想推開他。
  韓霄握住她雙手,怕她傷了她自己,輕道:“別這樣!我不是欺侮你,我只是--情難自
禁。”
  “不要碰我!放開我……碧映!碧映!你快來!來人呀……”雲淨初尖聲叫着。她什麼
也不敢相信了!他是陌生人,輕薄了她的陌生人,教她還能再相信些什麼?!她是有未婚夫
的人呀!天哪!她甚至在夏天就要嫁給表哥了!
  四面八方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着叫喚。有男有女。
  “小姐……”
  “碧映,你快來!”她哭叫着,掙不開的雙手與身子顫抖得令人擔心,
  韓霄不想擄她走的,但懷中的美人已被他一時難以自禁的孟浪嚇壞了。他怎能再像個強
盜般的捉她走?估計他還能有些許時間,便掏出一隻冰玉雕成的腰飾,放在她手中。堅定地
在她耳邊道:“我叫韓霄,你命定了要當我的人。這是定情物,你收着。我不會在此刻擄走
你,不過,不出三天,我一定會找到你,並且向令尊提親。至於你必須給我的信物
  ”他看到她頸子上掛着一隻玉鎖片,霎時雙眼一亮!佳人的名字不正刻在上頭嗎?“雲
淨初”,好美的名字,脫俗出凡得一如她的人。
  “淨初,你會是我韓某人的妻。記住了。”輕輕解下她的鎖片,在見到山下兩個飛躍過來的人影時,他立即閃身消失。
  哭泣且恐懼的雲淨初並沒有聽分明他的話,唯一記得的是他說他要娶她爲妻的話……
  “小姐!”碧映尖叫着飛奔過來摟住她:“怎麼了?怎麼了?”
  雲淨初閉上眼,怎麼也說不出剛纔發生的事,埋在貼身丫鬟的懷中,只能無助地哭着……
  百味雜陳的心,充滿理不清的思緒。
  而她原本平靜無憂的生命,至此掀起了驚濤駭浪,就在百花迎春的二月,一個孟浪狂傲的男人,闖入了她單純的生命中
  未來,將會變得如何?是誰也不能預料的。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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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小姐兼未來二少夫人到山上遇驚的事很快地傳回踏月山莊。
  韓夫人連忙叫人喚大夫來診斷,派下人去熬壓驚湯,生怕自己這乖巧無比的甥女有什麼
不測。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淨初驚嚇到?問碧映,也問不出所以然,只好等淨初清醒時再說了。
  不久,當接到消息的韓霽由商行中快馬奔回來時,雲淨初已喝了藥汁,在韓夫人的半強
迫下睡了,所以韓霽沒能問清楚表妹受驚的原因。
  如果是被什麼野獸嚇到,他會立即派人搜山,將山中所有禽類獸類全趕到別處,不會再
讓柔弱的表妹受到第二次驚嚇。但,倘若是……人,那他生平絕不與人結怨的人,也斷然要
破例,絕不饒了傷害到她的人。
  在他十二歲那年,姨娘臨終前,將淨初的手交給他握着,便代表他得窮盡一生去扶持他
唯一的表妹,盡己所能地給她最好的生活,而不受委屈。淨初便成了他此生要保護的人,比
他的生命更重要;因爲姨娘信任他,交付了他。
  他斯文俊美的面孔泛着冷冷的氣息,只有在此刻,他纔有一絲絲像“韓”家的孩子。韓
夫人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然後心中不免想到另一名韓家的骨肉,那位擁有絕對韓家真傳
的孩子,已出外流浪十年了連自己的父親辭世也不曾回來的孩子,的確不愧是韓家人!夠冷
血。
  她的孩子在外貌上有一半像她,在性格上更是。總是寬以待人,凡事都會替別人想,體
貼且面面俱到;幸好,流着韓家精明的血液也讓他成爲一名厲害的商人,沒讓他因爲善良而
遭人欺騙。
  她曾經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有韓家長子韓霄那般的氣勢與性格。因爲那纔是真正完全承
襲了韓家的血統。
  而那名離家十年的孩子,真的不回來了嗎?他真的不原諒她嗎?那股恨意居然可以深到
連父親死亡也不回來奔喪?她答應過大姊要好好照顧韓霄的,可是……
  “娘,怎麼了?”
  好不容易將怒氣平復的韓霽端了杯人蔘到母親面前桌子上,體貼地替母親 肩。
  韓夫人嘆了囗氣。
  “還是找不到你大哥嗎?”幾乎每個月,她都會問一次。
  他們找了他五年了,前五年之所以沒找,是她的老爺那死硬脾氣不允許,他們這對父子
相同倔強。直到老爺死後,她與兒子都認爲韓霄纔是韓家正統血脈的繼承人,而躍日齋也該
是韓霄所繼承;可是,怎麼找也音訊全無。
  “如果大哥不願讓我們找到,那麼,縱使我們佈下天羅地網也是枉然。看開些吧,娘。
至少,從江湖上的傳聞可以知道,大哥過得很好,他是令人又敬又畏的劍客,人人聞風喪膽
的。”韓霽的語氣充滿驕傲。他的大哥永遠是他心中偉大的英雄。
  韓夫人笑道:“那孩子打小就不凡,怎會是池中物?若不是在商場大顯身手,也會是在
其它方面傲視羣倫,他是個韓家人呀!”忍不住又嘆息了:“他也二十六歲了,不知道可否
娶妻生子了?總要帶妻子回來祭拜祖先吧。難道他真的不要這個家了嗎?”
  韓霽安撫道:“我相信大哥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怎麼說,這兒仍是他的家。”
  “但願如此了。”她衷心企望着。
  即使韓霄的歸來會是代表着一場無可避免的災難,她也會咬牙承受下來。對與錯,在不
同人的眼光看來,都有着不同的解釋。這一點,在那孩子強烈的黑白分明中,必是一件絕無
可宥的錯事吧?
  韓夫人無力地在心中沉沉嘆息。
  驚醒於深沉晦暗的夜裏,更夫的打梆子聲中,傳來三更天的聲響,也喚醒了她依然受驚
的心神。
  雲淨初睜大一雙黑白分明卻無法視物的美眸,腦中不斷地湧起白天那一段受嚇的回憶。
  是怕嗎?是悲嗎?微微的心傷觸動淚意,又讓珠淚成串,佔領了玉般的芙蓉面。右手的
掌心傳來一陣疼痛,她才發現始終沒放開的小拳頭中,正緊握着一隻物品。是了!是一隻腰
飾!她記起來了。即使在碧映替她更衣時,她依然無意識地死握右手拳頭,怎麼也放不開,
扎得掌心刺痛不已!是他硬交給她的……什麼呢?定情物?!
  如被火炙傷到似的,她緊握的小拳頭猛然鬆開,手掌裏的腰飾滑落在被子中;她發抖的
左手輕輕撫上右手發疼的掌心,有些腫,並且熱熱地疼着,一如她被狂掠過的脣。
  老天爺,她怎麼了?
  而那位以鬼魅的形蹤來了又去的男子,爲什麼欺侮她?明明,他那口氣,那氣息沒有流
氣的輕浮,卻仍是非禮了她!他那樣又是什麼意思呢?他叫她名字的方式令她戰慄,一如他
脣舌的侵犯在當時她嚇壞了,什麼也不能領會,只一味地嚇壞心神。可,爲什麼在一片寧靜
中回想時,卻漸漸升起奇異的感覺呢?
  有些悲傷,有些失落,以及沉沉地像失去了些什麼……
  急切地伸手在被子中摸索,又將那隻冰玉握回手中,眼淚垂落得更兇了……爲了心中的
恍然領悟。那是不可以的,但卻發生了;那是不道德的,但她卻……
  她失去了什麼?除了被採拮去的櫻脣外,便是她的芳心了。那名強硬的男子輕易地撥動
她心湖,擄去她純淨的芳心,這樣無禮放肆,卻表現得理所當然,全然不會令人覺得粗鄙不
文。而她單純的一切,也因他的出現而不再無憂。她還能當成一切如常地去當表哥的未婚妻
嗎?她不能,而且對錶哥也不公平!
  他是那般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呀,對這麼至情至性的男子,若不能以完全純淨的身心去回
應,是不公平的。何況……她已不潔了,輕輕 上櫻脣,這沒有男子淺嘗過的地方,在今日
已被下了烙印,火一般的感覺,至今仍在燃燒。那下烙印的男子,卻不是相伴她一生的良人。
  “他”臨去時強自決定要娶她爲妻,可是他又哪裏知道她是怎麼也不可能成爲他的妻
的;因爲她已經許了人。即使她仍是獨自一人,他說的話也未必是真心的。
  可是他爲什麼給她信物?也奪走了她的鎖片?
  對於這紛亂的一切,她無法也無力去理解。
  失落的,只是一顆強被擄去的心而已。
  只是一顆心而已──
  “大哥,您打昨兒個到今日,一直怪怪的,不對勁,弄得小弟一頭霧水,怎麼着?不是
說好祭拜完義父的墳後,立即到江南走一趟嗎?怎麼又說不走了?難不成您打算回家啦?”
  在“富堂客棧”的天字上房中的茶廳,有二名男子。而正在大聲嚷嚷的男子一身藍衣打
扮,熊腰虎背,聲大如雷,黝黑的臉上,充滿了剛硬的線條,長相平凡,但那雙深銳有神的
眼睛卻透露着不凡的修爲,使其平凡的相貌洋溢着不凡的氣勢。
  他叫朱追闊,二十四歲,與結拜大哥韓霄義結金蘭,以性命相交已有七年。雖然沒有粗
線條到莽直的地步,但到底是沒有韓霄那般縝密深沉的心思,怎麼說也猜不出結拜大哥不對
勁的原因。只能猜想,也許大哥決定打破誓言,回京師的老家一探;但,可能嗎?他有可能
輕易打破自己立下的誓嗎?
  如果韓老爺仍在世的話,倒還有話說。可,現今他老家已不再有親人了,而大哥在十年
前離家時已立誓今生不再踏入踏月山莊一步;每年回來,只是爲了祭拜亡母,再無其它。
  而這次在二月天回來,是有原因的。在四年半以前,當韓霄慣例地在九月趕回京師,在
亡母的忌日回來上墳時,猛然得知父親遭搶匪殺害之後,立即撇下身邊一切待辦的事,天南
地北地獵殺那一羣江洋大盜;由河套一路追蹤,穿過整條絲路,最遠的到帖木兒汗國,將十
三名結夥的大盜一一找着,並且以最公平的方式比武決鬥。
  之所以會歷經四年半,除了那羣盜匪已拆夥分散四處,難以一一尋獲外,還有一點,就
是最後要誅殺的匪頭隱姓埋名後儼然搖身一變爲江湖上的俠士,養客三千,廣結天下名人俠
客。爲了這一名匪頭,共耗了兩年的時間去確定,並且揭發,最後親手報仇。這一役,轟動
全江湖,讓原本就冷漠而莫測高深的韓霄,更添上一抹令人敬畏的特質。人人都猜測他的修
爲很高,但輕易地手刃排名江湖第四的莫非棣,就大大出呼猜測之外了。
  十三名盜匪全數殲滅,韓霄回來祭拜亡父,便是爲了告知其父,已替他報仇,讓他老人
家安息而去。
  說好了要立即南下江南好生遊山玩水一番的,可是他大哥很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打昨
兒個回來後就發了瘋似的猛瞧手上的一隻玉鎖片,直到深夜,本該就寢了,卻跑了出去,一
整夜沒有回來;直到今天,該起程的時刻卻動也不動,看着窗外,手上依然緊握着那隻玉鎖
片,好似比他生命更爲珍貴似的,怎麼也鬆不開手。
  而朱追闊怎麼問也得不到答案。
  “大哥,你這會兒不走了,是要辦什麼事嗎?”自言自語久了,他已不太期望他那大哥
會迴應他。
  不過,韓霄終於開口了,給了他淡淡的微笑,而那一雙黑潭似的眸子,閃着從未有的狂
熱與勢在必得:“追闊,你即將要有嫂子了。”
  “咦?”朱追闊不相信地掏了掏耳朵,最後肯定自己沒有聽錯,於是叫了出來:“你要
討媳婦了?不會吧,大哥?!你……你老是告訴我女人是最麻煩的東西。
  你江南的紅粉知己,號稱江南十大美人之一的柳韻奴兩年前放下身段垂青於你,無條件
想要委身時,也被你無情地斥退。後來還是她對你死心之後,你才因她的善解人意、直爽快
意而結交爲友。那樣的大美人都無法令你動心,我已想不出有誰能讓你傾心,進而願意交付
一生了。仙女嗎?”最後的問話當然是揶揄成分居多。
  但,再一次讓他噴飯的是他那大哥肯定的回答:“是的,是位天仙人兒。”
  “天仙?!”天哪,他大哥中邪了嗎?二月天也有鬼魅出來亂晃嗎?
  韓霄帶笑地看着朱追闊:“別亂想,我沒事,我只是在形容你未來大嫂的容貌。等咱們
離開京師,我必然會帶着你大嫂。”
  “真的嗎?”他大哥向來不說笑,可是這樣的話說出來真的令人起疑:“是哪家姑娘?
還是你突然決定要 你認識並且傾心於你的某位姑娘了?”
  “不。不是那些庸脂俗粉。”
  強烈的好奇心被勾引了起來,朱追闊傾近他問:“是誰?住哪兒?”
  “我正在等。”他低語,眼光再度投向窗外:“我委託鄺達替我找她。”
  “鄺達?”那個據說全江湖上消息最靈通的包打聽,要求他販賣消息有錢還不一定行得
通,性格古怪到讓人想海扁一頓;武功不高明的他,躲功倒是天下第一。
  原來那傢伙現在人也在京師呀!韓霄是他唯一買帳的人,不過數年以來,韓霄都不曾向
他求助過,連要追殺那票殺父仇人也沒有。居然,此刻可以爲了一個女人去尋助於他?!
  這下子,朱追闊的好奇心已強烈到快要脹破的地步了。天下間居然有女人可以讓他大哥
輕易地癡狂到這種地步?那麼他那未來的大嫂恐怕是個厲害無比的角色了!
  又過了一刻,一隻灰色信鴿飛來這一方窗口,似乎有其靈性地停在韓霄伸出的食指上。
腳上繫着一張紙條。
  韓霄飛快地解下紙條,讓灰鴿回去覆命。
  然而紙條中短短的訊息卻讓原本喜悅的韓霄,面孔由喜轉爲深沉,整個人僵直着身子,
透着冰寒的氣息。
  爲這轉變不解的朱追闊正要一頭霧水地追問時,他大哥已把信紙遞給了他,而自己半依
着窗框,凝視窗外的天空,不願發表任何言語。
  而那字條中的消息,的確會讓韓霄有那種表情11雲淨初,令二孃之甥女,令弟之表妹。
  居住於踏月山莊之芙蓉軒。
  將於三月十五滿十八歲,精於琴藝,無人能出其右。
  鄺達初步探得朱追闊看了更是啞口無言,這下子,真的給他烏鴉嘴料中了;如果大哥的
意中人真的叫雲淨初的話。
  “大哥?”
  韓霄沉沉一嘆。低聲道:“離家十年,無論下了怎樣的堅心,到最後,仍得回去一遭。
我以爲,我不會再踏入家門一步的。”
  “大哥……”值得爲了一個女人去打破誓言嗎?何況那女子是大哥二孃的甥女……值得
他去要嗎?
  “追闊,到踏月山莊做客吧!”他邀請着拜弟,也表明了他的決心。
  是該回家了,不是嗎?十年了,他居然離家有十年了嗎?雲淨初呀,雲淨初!
  你這仙子一般的人兒,又將會在我生命中扮演什麼角色呢?他在心中默問着。
  在第三天,雲淨初的驚嚇顯然已得到適當的安撫,她已能正常作息,面孔也有了些許紅
潤色澤。一切如以往至少表面上是那般沒錯。
  韓夫人領了二名丫頭端着蓮子湯前來 蓉軒,遠遠地已聽到天籟一般的琴音悠悠地傳送
而來。而幾名在軒外灑掃的僕婦長工,全癡癡然地沉迷其中,工作得更爲起勁。她不禁微微
笑了。琴音能淨化人心,也只有她的小淨初做得到了。今天彈的是她近日來新做的曲兒吧?
別有一番悠遠的情境,帶着些許愁懷,讓人好生不捨她前日所受的驚嚇,至今她與兒子仍未
問出令甥女受嚇的事爲何,不過,只要淨初沒事,倒也不必太過追究了。
  一曲既畢,雲淨初起身叫道:“姨娘。”她能由腳步的輕重,與步伐的大小準確地判斷
出來着何人。
  “淨初,琴藝愈來愈出神入化了哦。莫怪宮裏的樂師每月都直追着霽兒要買你的曲兒,
要求你傳授指法呢!聽你彈琴,任誰都會心曠神怡,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韓夫人扶着淨初
一同坐在涼亭的石椅上,接過傭人盛好的熱蓮子湯:“雖已是春天,早晚仍是挺涼,來,將
蓮子湯喝了,讓身子骨暖一暖。”
  “謝姨娘。”她低頭緩緩啜飲,雙手包着溫溫的杯身,感受那暖意,直往心湖傳去。
“姨娘今天想聽什麼曲兒?讓淨初小小獻醜一番。”
  “不、不!你受驚的病體初愈,別太勞累。別彈了,姨娘有事與你商量。”韓夫人伸手
理着她髮鬢,無限疼愛地說着。
  雲淨初恭敬迴應:“姨娘請說。”
  “三月十五就是你滿十八歲的生日了,一個女孩兒過了十八才嫁人,就有些遲了,所以
我吩咐霽兒,將這個月的工作緩一緩,先着手打理你們的婚事。要不是你姨爹走得令人措手
不及,這五年也無須讓霽兒忙得昏天暗地,這麼大的營生,也難爲那孩子了,也因爲這樣而
連帶地耽誤了你的青春,否則早二年,你就該改口喚我爲娘了。你這個好孩子當然不會有怨
言,但姨娘總是替你不平,所以,我要霽兒在三月十日前佈置好一切,風風光光地迎娶你進
門”
  “鏘”地一聲!雲淨初手上的杯子掉落地上跌成碎片,湯汁濺了她滿裙襬。
  “小姐!”碧映連忙過來拾去碎片。
  “淨初,怎麼了?!”韓夫人嚇了一跳,扶着甥女到一邊,不讓她踩着碎片。
  “對……不起……我……”雲淨初花容不見一絲血色,整個人惶然不知所措,一顆芳心
寸寸化爲絕望的冰冷。嫁人?嫁人?嫁給表哥?!
  “夫人,讓奴婢先扶小姐回房更衣吧!我想小姐還沒由前日的驚嚇中回覆,讓小姐多休
息會好一些。”碧映扶着雲淨初說着。
  “淨初,你還好吧?”韓夫人擔心地問着。如果甥女有個萬一,那她怎麼對得起九泉之
下的姊姊呀!
  雲淨初垂着小臉,無力道:“對不起,姨娘,我……我……”
  “好好,別說了,先休息要緊,姨娘再吩咐人去藥房取一些安神藥回來熬給你喝。碧
映,快扶小姐回房更衣。”
  “是的,夫人。”
  三四個小丫鬟連忙擁扶着雲淨初回房。
  韓夫人擔心又疼惜地目送甥女走遠,可別有什麼不測呀!纔要轉身找總管代爲取藥時,
就見門房管事跌跌撞撞地奔來!她聳眉看着。
  老資格的門房管事韓富已有六十高齡,但練了一身硬裏子的功夫使得他健步如飛一如壯
年人,怎麼也不可能出現這種老態的蹣跚。怎麼此時會這般?何況真有什麼事要報告,支使
他手下的小門房就可以了,何必親自前來?
  不多想,她迎了過去:“韓富,怎麼了嗎?”
  “夫人!夫人!快到前廳,二少爺有請,快!快!”一時之間居然逾越主僕之分就要拉
她去前院。他當真是急糊塗了。
  連帶韓夫人也跟着急了!忙問:“怎麼了?發生什麼大事?二少爺回來就回來,也不急
着一時之間非要見我吧?”她被拉得快跌倒了。
  韓富大聲叫嚷:“大事!大事呀!二少爺把大少爺帶回來了!天大的喜事呀!”
  這消息乍然擲入韓夫人心中,尖銳得讓她一時之間承受不住。回來了?韓霄回來了!他
終於願意回家了。
  可是,怎麼會在這時呢?時間上有些突 ,爲什麼不是五年前老爺過世時?爲什麼是在
十年後的今日?如果連他親生父親的死亡都無法令他回來的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可以吸
引他。尤其在他而言,此時踏月山莊已沒有一個“親人”了。
  隨着思緒的紛亂無章,她細碎的腳步也未曾有過停歇,不一會,她已被領至前廳;人未
到,已聽到兒子興奮的叫喊,她不禁停裏在偏門邊,深深地看着眼前感人的一幕。
  韓霽緊緊握着大哥的手,在初步激動過後,他仍不能平復內心的狂喜,貪婪地看着這位
久違的兄長,生怕遺漏一絲一毫;也忙着將記憶中的大哥與眼前真實的大哥一一比對,讓兩
個形影重疊成一個。不再青澀,不再有早熟的陰鬱,也不再有輕狂與憤世嫉俗的眼神,他的
大哥已然成了成熟穩重、深沉內斂的偉男子了。
  “大哥,這些年來,你過得好不好?爲什麼都不肯回家呢?難不成你忍心讓小弟一直代
爲打理躍日齋?你是該回來繼承家業了。”韓霽熱切地想要告知更多關於商行的事,以及交
接事宜,但他的兄長很快地打斷他。
  “霽,我不是回來繼承家業的。五年來,我由各方消息得知你將家業打理得相當出色,
躍日齋該是你的。我會回來,只是住一陣子而已。”韓霄深深地打量這個幾乎要與他一般高
的弟弟。十年,將一個稚兒轉化爲翩翩公子,俊秀斯文中帶着正直與寬和的氣質。變的,是
外形;不變的,是體貼善良如故。相信韓家祖業交在他手中會更加發揚光大,他這個兄長可
以完全放心了。
  以爲可以決絕地拋下一切,但在回來後,在乍見親人的一刻,才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
冷酷絕情。這血親之情、這生長之地,終究是他怎麼也割捨不去的牽絆。
  “大哥”韓霽忍不住要再勸些什麼。
  “別說了。”他環視四周。看到老淚漣漣的老總管祥叔、帳房管事粘伯、門房管事富
伯,以及衆多陌生面孔的傭僕,最後眼光落在偏門的二孃身上。他原本泄露些許情感的眼眸
緩緩地蒙上一層冰冷,毫無感情卻也不失禮地叫了聲:“二孃。”
  這樣的問候,遠比不言不語還來得傷人,原本情緒激昂亢奮的韓夫人霎時猶如被潑了盆
冷水,不敢放肆讓慈愛的臉色太過彰顯,只能小心地,訕訕然地點頭:“你回來了。我立即
叫人去打理你的院子,王嫂!王嫂子,你快率幾名僕婦去整理整理“凌霄院”。”她轉頭吩
咐着,在看到韓霄身邊站了個大個子後,連忙抱歉地走向他:“對不起,失禮了。這位壯士
是?”
  韓霄介紹:“他叫朱追闊,我的結拜兄弟。追闊,她是二孃。”
  “二孃。”朱追闊一雙眼不掩好奇地直直盯着韓夫人看,彷佛大出他意料之外似的,這
韓夫人太過年輕、太過美麗了,教人快說不出話來。叫她“二孃”,簡直是叫老了。
  “你好。如果不嫌棄,就一同在舍外住着吧!我立即派人去打掃“飛星苑”。”
  “呃……不麻煩,謝謝。”朱追闊搔着頭,有些口吃了起來。
  韓霽喜悅地叫人奉茶後,與大哥一同對坐在太師椅上,暫時不談產業交接的問題,只一
味地宣佈好消息:“看來近些日子註定要喜事連連了。大哥您回來正好,可以爲我主持婚
事;長兄如父,這一點請你萬萬不可推辭。對了,說到婚事,不知大哥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
女子令你傾心,進而有幸成爲咱們韓家的長媳?”
  “有啦,有啦,小夥子,咱們大哥有中意的姑娘……”
  “追闊,閉嘴。”韓霄一個冷眼堵住朱追闊的長篇宣傳。不談自己,只關心小弟的婚
事;一旦這個小弟成了家,那他當真是再無牽掛了。
  “你要娶妻了?大哥當然會替你辦婚事,無論如何都會留到你成家之後。是哪家的千
金?咱們合計合計,找人下聘去。”
  韓霽笑着搖頭:“不必了,大哥,我這婚事,在八年前便已訂了下來,如今她舉目無
親,唯一的親人便是咱們家了,只須擇吉日迎娶即成,省了那一套提親下聘的禮節。你一定
會喜歡這個弟媳的,全宅子上下,沒有人會不喜愛她的;她叫淨初,是我姨娘的女兒,算來
也是你的表妹。若不是這五年來實在太忙,早該迎娶她的……大哥,怎麼了?”心細的他此
刻才發現他的大哥神色瞬間變了,雖然不一會立即平靜無波,彷佛從未不對勁過,但他仍是
發現了。
  韓霄又以一個眼色制上一邊欲開口的朱追闊,緊緊地盯着韓霽問:“她叫淨初?你訂婚
八年的未婚妻?”話中含着一股沉重,讓簡單的問話霎時變得複雜。
  教韓霽在回答時變得極爲小心:“是的,她叫淨初,雲淨初,我們的表妹。”他努力要
找尋兄長不對勁的原因,卻怎麼地無所獲。“大哥,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
  原本尚有一絲溫情的臉上已不復見任何柔和;冰冷的神色,再度成了他的面孔,拒人於
千里之外,任誰也探索不到他的心。揚着一抹教人發寒的淺笑,冷冷地道:“你的表妹,是
嗎?這可真是親上加親啊!”
  沒有人能理解他含諷的笑從何而來。而整個客廳因他本身所散發的冰寒凝成一座冰窖,
皆噤聲不語,陷入晦暗的沉默中。
  此時,韓夫人繃緊的心閃起了不安的預感,強烈到幾乎使她透不過氣來。
  這韓霄,突然的歸來,是善意,抑或……惡意?
  她的心因種種揣測而糾痛不已……
  相公……大姊……對於霄兒,她該怎麼辦纔好?
  在這個宅子中,已沒有足夠分量的人能以長輩姿態對待他,如果,他存心報復些什麼,
她這個二孃除了承受,還能怎麼辦呢?是她欠他的。
  韓霄,你意欲爲何?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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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軒是踏月山莊五個院落中,唯一種滿百花的地方。春天一到,百花競放,不僅香味
四溢,各色彩蝶花蜂更是妝點得大片花海更形亮麗繽紛,美麗得猶如一副初繪成的晝。
  花園正中央一座名喚“探春亭”的亭子正是雲淨初每日必來彈琴的地方。點起一盅檀香
嫋嫋傳天際,琴聲悠悠忽忽,如訴如泣地在天地間遊走瀰漫,融入初春的盛景中,渾然一體
得教人沉醉,怎麼也捨不得介入打擾,破壞這美麗的一刻。
  雲淨初已不間斷地彈了一個時辰了,已近午時,春陽也不再溫吞,努力地展現熱力,教
人微沁着汗。今日是個晴朗的好日。
  這樣的好日,自己實在不該一心愁慘以對。可是,爲什麼連彈出的琴音也無快樂的音色
呢?強裝而出的愉悅,到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唉……
  而她竟只能爲這一切消極以對,絲毫不能掙扎些什麼;逃避與懦弱是她目前僅有的。事
實上,她有的一向不多,她的全部世界一直是沉沉的暗,無盡的黑暗。這樣的事實早已教會
了她,對於一個瞎子而言,“希望”是奢侈到令她連想都不能想的東西,否則她只會跌得更
重。她曾經幻想當有一天醒來時,眼前不再黑暗,但那是奢想;即使八年來有不少名醫前來
診治她的眼,但那也只是加速讓她面臨絕望罷了。
  她的生活一直在絕望中堆積,已瀕麻木的地步,偶爾稍有牽動,也是蝕心的疼痛。
  少欲少求已成了她不讓自己受傷的方法。
  可是……爲什麼此刻不該有的妄念竟是這般困住她?她是個有缺陷的人,怎麼能放任自
己去任性行事?即使一顆心失落了又如何?誰會因着一時的衝動去娶一個瞎子,進而賠上一
生去照顧她?世上不會有這種人的!
  她必須面對殘酷的事實,必須殘酷地警告自己,否則,當別人再度無情地傷害她時,她
會承受不住,而致終生再難治癒那創痛;她只能理性地去選擇一條安全的路走。她沒有資格
冒險,她沒有命去賭……
  “啪!”地一聲,撫在手下的琴居然斷了一根弦,她低呼了聲,縮回疼痛的右手指頭。
流血了,她輕輕地將指頭含入口中。通常在她彈琴時刻,會叫碧映帶丫鬟退下,不讓人打
擾;要是碧映在呀,怕不大呼小叫了!
  食指有些疼,琴絃斷了也不好再彈,正想起身自己摸索回房,不料,她的手居然被抓住
了!
  有人?怎麼她沒有感覺到?!直到自己受傷的右手給抓住了,她才強烈地感覺到身側不
知何時傳來一股強猛的存在感。
  “別慌。”
  韓霄抓過桌上的手巾小心地爲她清理傷口,其實只是小傷而已,但他就是不能忍受有任
何不適出現在她絕美出凡的面容上;而她無瑕如玉的肌膚也不該有任何瑕疵出現。
  “你!你……”是他的聲音!但他怎麼可能會在這兒出現?雲淨初未受傷的左手真切地
摸到他結實的胸膛,猶如被燙到般,連忙 了回來,小拳頭緊緊地貼在自己心口。
  “是我。”他看着她,眼神複雜,語氣也複雜,亦怒亦喜,交錯之後成爲一種森冷表象
的漠然。
  她爲他語氣中的不善而想縮回手,但他牢握着。掌心的溫柔與他的聲音成強烈的反比,
讓她不安又困惑。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因爲這裏有你。”包紮好她的手指,他依然不打算放開她。輕聲地說着他的回答,所
有摻雜的情緒,全在眼眸中化爲似水柔情。
  這樣由剛中蘊含着的柔意,最教人心慌情亂,她有些抖瑟地開口:“這樣是不行的,
你……自行闖進……而我,而我已……”
  她已許配給了人,而且未婚夫是他唯一的弟弟!他的心中閃過微微的疼,而急速湧上的
蠻橫教他冷了心,掩住了初冒出的柔情蜜意。她姓“雲”,這便足以讓他做任何事都無須愧
疚。
  “你已如何?”他輕笑,一手托住她潔美的下巴,氣息拂在她面孔上。有絲輕薄意味。
  她左手從袖袋中掏出他給她的腰飾,難過於他轉變得輕浮,抖聲道:“還你。也請你把
鎖片還給我。”
  想不着痕跡退開他的掌握,卻由不得她動,他原本握着她手掌的手,不知何時已摟住她
纖腰,讓兩人的距離益加親密。
  韓霄接過腰飾。不言不語地凝視她,是忘形於她的絕豔,還是心思深沉地想算計於她?
真要傷她,太簡單了,但他真的忍心嗎?
  雲淨初推着他胸膛:“我的玉鎖片呢?”無奈怎麼也拉不開彼此的距離。
  “不給你。”他將腰飾配戴在她腰際,以不容她抗拒的強硬,宣告着某種教人害怕的訊
息。
  “你!”她嚇壞了!怎麼也猜不透這形如鬼魅的男子如何能輕易來去自如,又這般張
狂。而他種種行爲都有着矛盾的自我掙扎,對她所做的任何事,似乎都是他想,卻又不情
願,因此以憤怒來宣泄。“你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我已經有未婚夫婿了,你
不……”
  “你以爲我會容許嗎?”他陰騭地笑着,鎖定她咬白的櫻脣,在那蒼白的脣瓣上,殘留
一抹血滴,教人忍不住想舔去而他也做了,俯下臉,以脣覆住她的嬌嫩,吸吮去她脣上的
血,在在掠奪她的清純。
  這種介於輕佻與狂掠的行爲,因包裝着寵愛的氣息,所以不致於讓她感到被羞辱了,可
是,被侵犯了卻是怎麼也不容忽視的事。他……沒有資格這般對她!他沒有資格奪取連表哥
也不曾取得的東西!
  顧不得手指的疼,她用力推他。這人,這人不會是她今生的良人,不會是握着她手呵護
她黑暗一生的人,她絲毫都不能沉迷在短暫的心醉神迷中,而或忘了她需要的是一輩子的眷
寵守護。
  不會是他!絕對不會是他。
  因爲……再好的男人也不願爲了一個瞎子賠上一生。她是美麗,但她的美麗不會太久,
而失明卻是一輩子的事;無時無刻,她都會這麼提醒自己她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
  她的掙扎漸漸無力,而淚水因殘酷的事實而奔流滿頰;無聲的控訴往往比死命的掙扎來
得教人心痛!
  那個原本一心欺凌她的男子,到底不是天生冷血的人。濃眉緊蹙,神色由心疼化爲隱
怒!這淚,爲誰而流?
  而,是怎樣的狼心狗肺讓他做這種事?在明知道她是他弟弟未來的妻子之後,他該放了
她,放過所有人,強自以仇恨爲理由去欺凌他人不是他屑於去做的事,可是……他現在又在
做些什麼?他又氣憤些什麼?他又怎麼能對這般可憐又脆弱的女子再三調戲輕薄……?
  她哭了,是哭自身的不幸,還是哭她的貞潔?或者,哭他的強盜行爲?
  “別哭……別哭……”他輕輕哄着。望着她再度被他折磨到嫣紅的芳脣,爲着他是唯一
品嚐過的人而感到滿足;可是她的淚,同時也鞭打着他的良心。
  爲什麼她總是讓他矛盾地在水火中浮沉?無論任何事,都是!無法有絕對的喜,與完全
的怒。
  這女子,會在他生命中佔着什麼分量?如果他轉身而去,那麼,她便只會是他弟媳而
已。可是他無法拋下她,寧願去任一顆鋼鐵的心淪陷。然後,讓每個人都隨他萬劫不復!
  他陰寒沉鬱地笑了,心頭卻緩緩地疼痛了起來。
  感覺到他手勁略有放鬆,她立即掙脫他雙手,漫無方向地要退開,卻在右腿的疼痛中往
大理石地板跌去,她絆到了身後的石椅。
  但預期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一隻鐵臂勾住她柳腰,而另一雙溫暖熟悉的手扶住她纖細
的肩。是表哥!
  隨着心頭的鬆懈,她投入表哥懷中,整個人完全失去力氣,只意會到腰間的手已移開,
而她的心因失落而沉潛。
  “表哥……”她哽咽地低喚。
  初踏入芙蓉軒的韓霽完全不明白情況,在飛身過來扶住表妹後,看到表妹滿臉珠淚;再
擡頭看到一臉鐵青的長兄,這情況,怎麼也無法令他理解。
  “淨初,怎麼了?受到驚嚇了是吧?對不起,因近日來你病體初愈,山莊內大小事情都
沒有告知於你。原本想今日忙完之後領你拜見大哥的,不料你們卻先遇見了。你一定是以爲
見到陌生人而嚇着了,別怕別怕,淨初,你面前站着的是咱們的大哥韓霄,就是我常常提起
的大哥,長我六歲,一向最疼我護我的大哥。離家十年後,終於回來了,正巧可以替我倆主
持婚事,淨初,來,正式見過大哥,你叫大表哥就成了。”
  雲淨初原本就發白的面孔因韓霽一番話而益加慘白,他是韓霄!那離家十年音訊全無的
浪子!是表哥口中無比崇敬的英雄?!韓霄……她該稱爲大表哥卻毫無血緣關係的男人。
  “叫呀,淨初。”他輕哄。
  “大表哥……”她細若蚊吟的聲音中含着絕望的顫抖,而太快來到的了悟令她承受不住
韓霄早就知道她是韓霽的未婚妻了吧?而他居然還能不當一回事地輕薄她!
  “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是你的表哥。”
  鐵青的臉沒有任何平緩,撂下這種不善的言詞後,他無禮地施展輕功飛走,連退場的話
也不肯多說,但那沉重的怒氣卻久久揮散不去,留下怔忡的韓霽與心悸的雲淨初。
  “淨初,到底怎麼了?大哥與你……有什麼誤會嗎?”韓霽拿着手巾,仔細地爲表妹拭
去淚跡,扶她在石椅上坐好。他是怎麼也猜不出大哥何以對淨初無禮。
  雲淨初連忙搖頭,有絲艱難地開口:“沒有,可能……無形中對他有些冒犯吧。我
們……別提他了。表哥,您今天來這兒,有事嗎?”
  暫時撇下兄長的事,他輕笑道:“娘決定三月十日將咱們的婚事舉行。你認爲可以嗎?
也許有些倉卒,但難得大哥回來,也因爲商行正在擴大中,我難以抽身,若不趁此將婚事辦
了,誤了你的婚期,招來外人閒語,可就是爲兄的錯了。你說呢?”
  忍下直逼眼眶的淚意,她的心思仍因韓霄那般非禮她而發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待
她,情有可原;但知了情,卻又調戲她,則居心難測了。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名無依無靠、
目盲而無力自保的孤女罷了,是嗎?
  他是韓家長子,也許他想追討的是她八年來白喫白住韓家的報償吧?真的是這樣嗎?
  “淨初?”久久不聞表妹迴應,他擔心地問了。
  “表哥……你對待我,是男女之情嗎?”雲淨初那雙無焦距的眼,準確地對上表兄的雙
眸,問得有絲急切。
  她的問題令韓霽猛地一楞。
  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隨着一定的規劃去成長,責任則是他生命的一切,在非關男女情
愛的年紀,就已知曉失明的表妹須要他責無旁貸的牽扶;除了他之外,他不能放心將表妹交
給任何人。這種感覺猶如大哥出走後、父親猝亡時,他對躍日齋的感受相同。
  他疼愛表妹,憐惜她、珍視她,因爲沒有其他令他心動的女子可以比較,倒也不曾有空
閒去細想各種情感的異同。也應該說,在他十二歲那年,就知道表妹會是他的妻子,所以再
無心思去觀注其他女子,因爲他有妻子了,再去注意別的女人是不可以的。
  因爲無從比較,此時突然要區分,倒也讓他無從說起了。
  “我喜愛你。而這種喜愛不會因爲“未婚妻”這詞兒而有所改變。”他僅能這麼回答。
  “表哥……”面對這可棲息一生的臂膀,她還猶豫什麼?
  “淨初,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全力令你快樂無憂。”
  她知道。所以深感慚愧。
  “表哥,咱們……”她的心彷如被刺了下,但仍努力把話說完:“咱們,就在三月十日
成親吧。”
  她將自己推入了溫暖的天地,做了最好的選擇;她也將一顆心封鎖,沉入死寂的黑潭
中,任它控訴,而不予以理會。
  這樣的日子呀,將會煎熬到她閉目長眠那一日吧?
  向來,她都是在芙蓉軒獨自用三餐的,而姨娘會來陪她。不一同用餐的原因是韓霽忙得
無法回來喫飯,那麼剩下兩名婦孺,就大可不必硬要待在前廳用膳了。
  而近些日子以來,山莊來了客人,加上韓霄的歸來,沉靜的宅子熱絡了些許,每日晚膳
必然會在前廳擺桌上菜。
  雲淨初獨自在軒內用膳數日,一方面,是不讓自己不能視物的窘態畢露;一方面也是爲
了躲開那個在二日前一怒而去的男子。何況,她只是韓家的寄居者,在末成爲韓家二少夫人
前,怎麼說都沒有資格與他們共同用膳,她很識時務的。
  但今日,情況有了改變。在傍晚時,前院派了人特來她這兒請人,說是大少爺有請雲表
妹移尊就駕,賞臉一同用膳。
  人家都這麼說了,她豈敢有所不從?只是,他想如何?故意要她難堪嗎?在那陌生的飯
桌上,若沒有女傭隨侍,她根本無法喫到任何東西;可是,在前廳用餐,哪容得了女僕貼身
伴隨,替她佈菜?連碧映也無權與她同桌。怕是,無論如何也非出醜不可了。
  在前去用膳的途中,她緊繃的心令她臉色發自,微微抖瑟的身子,讓她先建設好受傷的
準備。她知道,韓霄存心與她過不去,因着某種不爲人探知的理由。
  “表小姐來了。”碧映在偏門入口招呼着,小心地扶小姐進內。
  全然不覺自己令人驚豔的容姿造成了在場人多大的驚歎,她小心包裝好自己的脆弱,讓
丫鬟扶坐在替她預留的位置上。她感到兩旁皆陌生;不是姨娘,也不是表哥。那麼也就是
說,她當真是孤立無援到必須餓過這一餐了?
  她的右側,坐着韓家目前的一家之主韓霄。原本她左側是該坐着韓霽沒錯,但他又因生
意上的事誤了晚膳,因此是空的;只待中途韓霽回來了可以坐。
  首位坐着是韓夫人,爲了待客之道,朱追闊當然坐她右側;另一邊左側按倫常就理所當
然是韓霄了。
  當然,最對雲淨初的容貌震驚得下巴掉到地上的人,就是朱追闊了!乍看一眼之後,他
心中只有一句話:她夠格讓老大神傾魂迷!全天下怕再也不會有比她更絕美出凡的人兒了,
但,又極其遺憾,她是瞎的。
  韓夫人微微笑着,完全不明白身側一對男女的波濤暗湧,只道:“淨初,你右側坐着大
表哥,別慌,想喫什麼,可以請大表哥幫你。”
  “是的,姨娘。”她一點希望也不敢抱持。
  “上菜。”韓霄向總管祥叔吩咐着。
  不一會,第一輪的開胃小菜上來了。
  雲淨初一雙無助的手緊緊放在桌沿的手巾上,不敢去碰碗筷,因爲她不知道擺在哪兒;
胡亂摸索鬧笑話不打緊,怕要是弄翻了湯湯水水,讓他人食慾全無,全瞪着她看,那她……
真得找地洞鑽了。不打緊的,才一頓飯,她可以不喫,也絕不鬧笑話。
  她楚楚可憐的神態映入各人眼中各有不同感受。
  韓夫人驚慌地發現甥女的無助,以及韓霄奇特的冷漠。他不是會遷怒的孩子呀,怎麼可
能會這般冷硬!
  朱追闊也懷疑地盯着結拜大哥,爲他神色的閃爍而感到憂心忡忡。誰忍心刁難這麼一個
美人兒?
  “這開胃小菜都不合表妹胃口嗎?”韓霄移着面孔就近她玉般精緻的耳畔。
  她臉垂得更低,想將淚往肚子吞,卻在開口時不小心落下兩滴:“我看不見。”她的聲
音無比卑微。
  而那兩滴珠淚,落得太迅速,又有瀏海擋住,只有她身側的韓霄看到了!他死盯着裙襬
上那兩滴溼濡,臉色閃過一抹白,死握着的拳頭抵着腿上,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緊緊摟住她,
抹去她小臉上的卑屈與傷害。
  爲了不讓自己冷硬的表象潰決,他不加思索,粗魯地把碗與筷子塞在她手中,急促而低
聲道:“我挾什麼,你喫什麼。”
  她爲她的失明而自卑!而他痛很她由這種認命的自卑,進而完全否決掉她自身的所有優
點;尤其痛恨她如此容易受傷害!
  而他這個總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她的人更是罪該萬死!
  他很快地將她的碗填了半天高的食物,而這還只是開胃小菜而已。
  她舉箸難下,不知道沉重的碗裏是什麼東西。
  “最上頭的是皮蛋豆腐。”他低聲告知她。索性挾起一小口:“張嘴。”
  在她還不明白所以時,口中已被放入食物。之後,她立即爲這不合宜的舉動無措得漲紅
雙頰。他怎麼可以?!
  幸好韓夫人將一切合理化:“淨初,他是自己人,是你大表哥,不避嫌的。”只要不是
存心讓甥女難堪就無所謂。這冰冷陰沉的韓霄,能有這種舉措,也算是體貼了,而他又在江
湖行走十年,大概已習慣狂放肆意、不拘小節了。
  反而是朱追闊一臉憂慮,他已不能理解大哥心中在想些什麼了。明明在得知雲小姐是他
弟弟的未婚妻之後,憤怒之餘倒能清楚地知曉該放開她,所以沒有讓他更進一步去說明韓霄
亦鍾情於雲淨初的事實。代表大哥是有意成全韓霽與雲姑娘的婚事,反正大哥向來不會爲了
女人費太多心神,更不屑去與人爭奪女人,可是,卻爲何在今日諸多刁難,又矛盾得比誰都
捨不得她?
  替她製造委屈的人是他;最心疼地的人也是他!
  他想,這一回,大哥恐怕……會很慘!他感覺得到未來的日子中,韓宅必得掀起狂風巨
浪,大大撼動每一個人的生活;起因在韓霄,但可怕的是連韓霄自己也無力自制。他知道大
哥陷下去一顆心後,就怎麼也清醒不回來了。
  叫朱追闊如何能不擔心憂慮?
  吞下口中的小菜,其實食慾已無,可是韓霄卻挾了更多東西給她,怕她挾不到似的,直
要喂她。
  何必呢?
  她難以承受在每一次受傷後的溫情。受傷害也許活該,但溫情……最好是免了,他們之
間的身分反是愈生疏愈好;他乍喜乍怒的無常,讓她着慌害怕。爲什麼他不索性冷淡些,不
要對她好,也不要欺負她,那她向來平淡無憂的生命,便不會在近些日子來過得痛苦難抑,
深深去體會絕望的滋味。
  爲什麼他硬來撥亂她一池心湖?
  “爲什麼不開口?”
  韓霄已喚人撤下開胃菜,布上主菜。率先就挾了一塊薰肉到她嘴邊。
  他爲她胃口之小感到不悅。
  “我……不餓了。”她小心地將碗放在桌上,怯怯地迴應他。
  “只吃了開胃小菜就能言飽,莫非是嫌廚子手藝不夠好,無法令表妹大大開胃?”他語
氣含怒帶嘲。
  “請容許我先行”她吶吶地要起身。
  “不許離席!”他左手強硬地壓住她放在腿上的雙手,言語與行爲的佔有,教再如何魯
鈍的人看了也知曉他肢體語言所表達的逾越情感。
  韓夫人的臉色霎時慘白了起來,爲着心中的意念而害怕不安。韓霄他……
  不管所有人心中在想什麼,他依然強硬地做他想做的事:沒有人能令他收斂他想做的
事。外人的眼光批判從來就左右不了他,而此時他的眼中只見得着她,心中唯一的牽念也只
有她。
  “沒有喫完就不許走。”他儘量讓聲音有禮且輕柔,但威嚇意味卻充塞其中。
  她低垂着臉,極力要抽出自己發抖的手。卻徒勞無功。爲什麼他無時地令她想垂淚?!
  “我不要吃了!”而,爲什麼向來知分寸、懂禮數的她,居然能口出這種賭氣的幼稚言
語?滿含委屈似在乞憐?她怎麼會?!
  韓夫人急切道:“霄,如果淨初不想喫,就讓她回房,好嗎?”真要報復,就全衝着她
來吧,不要波及無辜的他人,尤其是她那已經夠可憐了的甥女。她相信韓霄的行爲全是衝着
她,而淨初無辜地成了他泄怒的目標;她想他是以欺負淨初來使她難過的。
  韓霄當然由二孃眼中看出她心中想的,盯視了會,驀然發出冰寒譏誚的笑,竟是第一個
無禮離席的人,什麼話也沒有交代,便如旋風般的離去。
  雲淨初將猶留有他掌溫的雙手握成拳,貼在心口,奇異地由那微溫知覺到一股狂烈的痛
楚抑鬱。她訝異之餘,並沒有出口說些什麼,只低低迴味那股來自他身上流露的痛。爲什麼?
  爲什麼他身上會有那種氣息?
  爲什麼她竟能感覺到?
  隔着一小片竹林,凌霄院可以說是與芙蓉軒比鄰而居,不過因爲尚有一段距離,所以彼
此院落中的聲響皆不會吵到對方;這是當初韓濟民設計六個院落時,特地在間隔中植一大片
樹林的原因。
  除了飛星苑是一直用來招呼客人之外,其他五個院落皆各有所屬。
  雲淨初的芙蓉軒是後來她住入之後才加建而成,充滿了柔美的景色,花海的植入分成四
個季節;而建築上比較特異的是沒有門檻、沒有階梯,任何傢俱皆釘於地面上,不能移動,
而擺飾也精簡,這是所有人對雲淨初的體貼;地板上更是 上了柔軟的波斯地毯,讓她無意
中跌倒也能將傷害減到最低。
  芙蓉軒的右鄰是凌霄院,較奇異的是此院落竟無任何精心裝飾。兩株老榕立於通道兩
旁,在一小方青綠草皮後,是一大片平坦的石面,在進入宅子門前約臺階兩邊,是兩隻石
獅,庭院中的一片空白,是最爲突 的,在宅內。臥房與書房仿相連,練功房佔了宅子整片
左翼;正廳之後是劍房,然後兩間客房,一間傭房與浴間。除了設計之初加上的精飾巧心
外,再無添上任何物品,也許是韓霄生性簡潔不喜裝飾;也或許是他已離家十年,沒有時間
去收集己喜。
  兩個院落再過去,先是韓濟民生前住的“醉月閣”,也是簡單的陳設,自有一股肅然威
儀;庭院植滿松柏,樹下襬着石椅石桌。再過去則是韓霽的“霽朗院”。
  韓夫人住的“怡蘭庭”,不消說,自是植滿嬌貴的各色 花。芳年才一一一十六的韓夫
人自丈夫猝逝後,唯一的寄託便是這親手照顧的滿庭芬芳了。
  而唯一較爲特別的院子,則是“樂竹居”。它坐落於竹林正後方,在芙蓉軒與凌霄院的
後側,以竹環成與世隔絕的清幽。它曾是韓濟民的正室風滌麈的居處;自她生下兒子後,虛
弱不堪的病體便長期在此休養了。雖已香消玉殞十年,但她的院子依然保持着她生前的模
樣,沒讓人改建成其它用途。
  雖然薄命得只活三十二年生命,但風滌麈的存在卻牽動着周遭人的悲喜。
  特別是,在她被病痛纏去所有歲月中,根本無力去做一些什麼可影響他人的事,她只是
溫柔而體諒地看待所有事,爲自己無法成爲一個好妻子,好主母而自責;因爲無法承歡丈夫
的需要,她要求搬來樂竹居,以方便丈夫去尋歡,而不必愧於她。
  但就因這樣,她的存在,左右了身邊人的命運轉折。
  許多次,雲淨初聽姨娘講述過往時,從言語中可以猜出姨娘些微的落寞與追思,那種交
織着矛盾的情緒,她無法理解。當年姨娘因韓濟民的深情愛妻而傾心追隨,可是卻也深知這
樣至情至性的男子不會再有同等的深情去對待另一名女子;愛他的深情,卻也怨他的深情。
  在感情的世界中,誰能理得清那錯綜複雜的一切?怕是“難”字擔之,無以爲解了。
  不過,對周滌塵這名 弱的女子,雲淨初一直有着莫名的奇特情感,所以她常到樂竹居
散步。然後,在今夜,她爲了韓霄,那個難以理解,令人懼怕又隱伏創痛的男子,再度跨入
了樂竹居中───那個爲風滌塵以性命所孕育出的昂堂男子。
  在晚膳匆匆離席後,雲淨初的心霎時湧上鬱悶,彷佛被抑制住呼吸一般,怎麼也難以輕
鬆起來。
  夜深了,近子時時刻,她獨自走出居處,沒有驚動傭房沉睡的兩名女婢;瞎子的唯一好
處是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已走慣了的路不會障礙到她的步伐。
  她想到樂竹居散步,想獨自沉浸在風滌塵留下的氣息中釐清一些紛亂思緒;近些日子的
變化太過迅速,乍起遽落得令她只來得及恐懼悲傷,卻無法推敲出他之所以會有那種行爲背
後可能的原因。
  他從未存心欺負她,因爲每當她心傷流淚時,可以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懊悔與自責。她
一流淚,他不會比她好過,可是,無心的傷害總會不斷地來……
  她可以感覺到,針對她自身而言,韓霄懷着一種因憐而生的憤怒。真奇特,可不是!
  對他太過專注,是她不該,也不能有的。
  可是……唉……
  冥冥中宿命的註定,怕是誰也逃不開的吧?從她知曉他也會痛,也會受傷那一刻,她便
已無可救藥地深陷了,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
  至於未來……已不容她太過深想。
  觸摸到第二株竹,緩緩數着步伐,數着一株株摸過的竹身。在記憶中的第六十株之後,
會是她常踏過的石階,石階上的門廊,皆設有可坐的竹椅,傍着欄杆釘牢着門。數到了第五
十九株,正要撫上最末一株竹時,她摸索的小手讓一隻溫厚的掌心給擒了住。
  而她竟沒有太過驚嚇,彷佛早預感會有人,也絕對會是韓霄。
  “我捉到一位偷跑來人間嬉戲的仙女。”酒味伴着低沉的聲音而出。
  微醺的韓霄雖輕狂卻不流氣,更少了慣常可見的嚴厲;懶懶的氣勢,毫無戾氣地與夜色
相融,可是他握住她的手,卻又充滿積極的佔有。
  “表……哥……”她身子依着竹,沒有掙扎地讓他握住自己一隻手掌,口氣怯生生的。
  “我不是你的表哥,不許再叫了。”他揚起一抹笑,也學她將半身重量靠着竹,無可避
免地側身抵着她,也讓自己的身影、酒氣、呼吸罩住她纖弱的身子。
  “你喝酒了。”她輕聲問着。沒有因太過親近而逃開。
  韓霄只是薄醺,神智仍是完全清醒。這小女人有些變了,爲什麼?
  “你爲什麼不逃?喝了酒的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怕我又弄哭你嗎?”
  她側着小臉,找到他鼻息吐納的方位,仰起面孔,準確地正對他的臉,才感覺到這男人
比表哥又更高一些。她回答他語帶挑釁的話:“如果我又哭了,也只能說自己活該吧。”
  “你變了。”他捏住她下巴。
  “你醉了。”她柔聲低語。
  “並不太醉。至少足以清醒到再度弄哭你。”
  她有些不安地想撥開他手,因爲明確地感受到他灼灼眼光的侵略。這男子,相信長相必
定與目光相同懾人吧?
  “現在才懂得怕,有些遲了吧?”他低笑。拂開一綹她被夜風吹到臉上的絲髮,才猛然
發現她秀髮垂散在身後,身上只着睡衣,單薄得足以讓她受風寒,囗氣才遽然冷了起來:
“如果你有深液遊蕩的習慣,至少別讓自己凍死!穿着薄衣逞強是專爲了來讓我色心大發
嗎?”
  來不及讓她感覺到冷,她已被橫抱起來,讓他兩三大步抱入房子內。
  “表哥,別這樣!”她爲他的力道之強悍心驚,也爲他不合宜的舉止無措。
  他再度低吼:“我不是你表哥!”
  將她放在躺椅上,他轉入母親生前居住的臥房抓來一件紫貂鬥蓬,密密地圍住她。
  “不冷了吧?”關懷的囗氣以氣憤的方式問出。
  雲淨初驚嚇了下,依着躺椅扶手,急忙點頭;被他嚇得都快冒汗了,哪裏會感到冷?
  “我很暖和了,韓少爺”
  “誰教你這麼叫的?!”他打斷!語氣危險地藏着暴怒。
  “那……你允許我怎麼叫呢?”她惶恐地低問。
  “叫我韓霄。”他輕輕吐出,不自禁地以雙手撫住她臉頰,深深凝視她的美麗,掬取她
散發的溫柔如水。
  在他倆之間的氣息靜瑟了一會,各自神迷,各自忡怔,而起因皆來自對方。
  而他更等自己的名字由他櫻桃小嘴中傳出,讓他感受柔美嗓音喚他名字時的如沐春風。
他一直在等。
  這樣直呼名諱後,是更加生疏了,還是益顯親近了?遲遲地不敢喚他,不願讓自己陷得
更深,可是……他掌心熱度的催促,他氣息拂來的期待、繃緊的肌肉,都讓她非得喚他不
可。他沒用兇惡的語氣來命令她,可是肢體所表現而出的最真實希冀,教她怎麼能忍心去忽
略?
  於是,她意志力薄弱地屈服了:“韓霄”聲音輕得像是在嘆息。
  下一刻,她已被鐵般的手臂納入一具堅實溫暖的懷中,緊緊地被摟住。
  她低呼,雙手只來得及抓住他肩膀,卻無力抗拒兩人身體不合宜的緊貼。
  “你爲什麼要來?”
  在酒氣的散發下,他過度低沉的聲音隱含着模糊的哽咽。緊摟住她不是爲了侵犯,而是
爲了吸取她身體所有的溫柔來慰藉他無所依的心。過往的滄桑如潮水般湧來,在這樣孤寂的
夜,他只是一片疲憊的孤舟,渴求棲息的港灣……
  是她!但……爲什麼竟是她?
  雲淨初輕輕撫着他頸後,明白他的問話不需要她的回答;與其說他在問她,還不如說他
是在問他自己。
  這樣卓爾不凡的男子,在強悍的表相下,爲什麼蘊含的竟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而他又
驕傲得讓人問不得、慰不得。這種深沉的男子,也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在無力照顧好自己
之餘,哪來的堅強去慰藉這樣難以捉摸的男子?可是,情難自禁的心,卻執意叛逆,不聽從
理性的警告到底,仍是陷入了。
  怎麼辦纔好呢?
  時間彷佛過了永恆。待她回過神時,卻發現他的重量漸漸壓來,而他不穩的鼻息也成了
規律的輕淺;他在她懷中安憩而眠了……
  她的心湧上深深的溫柔,從未感覺到自己有能力去安撫一個人。他在她肩上沉睡了。是
酒催他入眠?抑或是多年的疲憊一下子湧上,讓他無力抗拒,在此冗長的休息,以這一睡洗
褪曾有的苦澀?
  都好,只要他安詳地睡了就好。
  小心地將他頭移到躺椅上,幸而他早與她共坐在上頭,教她無須太費力。將他的腿也放
上去之後,她又坐了下來,一雙小手輕輕碰到他棲在腹上的手掌,忍不住握了下,細細地描
繪他每一根手指,最後在掌心發現厚繭,便停留在上頭,靜悄悄地摩挲着。
  輕輕一嘆,這是風滌塵的居處,她披着風滌塵的鬥蓬,身邊伴着風滌麈的兒子。怎麼樣
的暗夜呀,她竟不顧禮教地坐在此屋中,爲着一個不會是她丈夫的男子憂傷心疼。可是,在
這難得的一刻,她卻衷心感謝風滌塵生了韓霄,即使他的歸來大大攪動她心,亂了這一切,
但是,愛他呀……愛這個令她受傷、令她害怕,也令地無措又心疼的男人。
  欺騙人容易,就是不能自欺。
  但,即使今日她不是表哥的未婚妻,只是個沒有婚約的女子,她斷然也不敢奢想會成爲
他的妻。人不能自欺,她根本配不上這樣偉岸的男子。而她的存在只會拖累他人。韓霄值得
最美好的女子爲伴;而她是個必須一輩子在黑暗中掙扎的失明人,只能選擇最安全,也最不
傷人的路去走,她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
  她想,韓霄對她產生的若有似無的情愫,是因爲多年離去,乍然歸來的激盪,需要有地
方來宣泄;而她,就是他唯一抓住的人了。相信展現這種脆弱,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吧?
  黑暗與酒,容易使人卸下僞裝,面對自己最脆弱的一環,尤其在他亡母的地方,情感的
湧現更爲真實吧?
  風滌塵呀,倘若你的幽魂尚在此依戀不去,那就好好撫慰你這飽經風霜、滿心苦澀的獨
生子吧……
  雲淨初將披風解下,蓋上他,忍住失落的淚意,在嘆嘆中,緩緩走出宅子。
  在跨過門檻時,一陣溫暖的輕風拂身而過,往門內吹去,吹動她絲髮;不知起於什麼動
念,她緩緩轉身,知道她心所繫的方向正傳來滿足而深沉的鼻息,站定了好一會,纔再將門
關上,在殘月中緩緩離去。
  願你好夢,韓霄。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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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韓霄回來後,踏月山莊內的波濤暗湧,韓霽不是無所覺,但因爲生意繁忙,無暇去深
究內情,也因對兄長有着絕對的信賴與崇敬,知道種種不和諧的氣氛終究會調適安好,所以
他反倒一身坦然,靜看情勢發展的轉變,而沒有他母親那般憂心忡忡。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原本打算與大哥商討婚禮事宜,但大哥與朱大哥卻出外
去了,他便轉而來到表妹的院落。
  表妹由琴聲中傳出的些許抑鬱,倒是令心細的他詫異了,向來他這表妹雖不能說天天笑
顏常開,但少欲少求的心性令她心情一向持平,不說愁也不輕喜,淡淡而縹緲,連琴聲也難
以彈出思緒起伏。
  從雲淨初的表現,才讓韓霽稍稍去深思大哥回家對宅子中的影響也許不若他想像中的不
值憂心。然後他又想起上回韓霄初見雲淨初時的奇特表情,與雲淨初的慌亂……這之間,有
什麼事是他必須小心斟酌,並且細思量的?
  連彈了數首詠春的曲子,雲淨初有些疲倦地稍作休息。接過碧映端來的茶,連啜了幾
囗,才笑問:“表哥,今兒個怎有此閒工夫到我這兒做客呢?”
  “沉浸多日於銅臭之中,總得覷個空,好生讓表妹的天籟之音洗滌去找滿身 儈氣,免
得面目可憎嚇煞人。”他端起茶杯,環視探春亭的四方,嬌媚的百花競放,春蝶悠遊其中,
又有天籟樂音,美人如畫,再如何心煩氣躁的人來了此地,都會忘了世俗事,樂不思蜀吧?
  他揮手要丫鬟們退下,碧映即領着四名丫頭退回宅子內。他才道:“天氣暖了,家中氣
氛卻相當詭譎,表妹你有何高見?”
  “我一介婦孺,深居簡出,見識有限,哪能提供什麼卓見?”她低着頭,一隻手有意無
意地輕撥琴絃,想掩飾心虛,卻讓肢體語言泄露出更多的欲蓋彌彰。
  “淨初,有一些變遷,是無法避免的。而情勢怎麼走,我們的日子就該怎麼過,最重要
的,是做出對大家最好的安排,而不要有所遺憾,活在追悔之中。”
  她不肯擡頭,低聲道:“我不明白表哥的意思。”
  “淨初,問問你自己的心,嫁我如果會令你有一絲難過與遲疑,那就勇敢地去找出箇中
原由。如果不是心情低落到某一程度,爲何你的琴音會帶着輕愁?別說相處八年,互知甚
詳,在血濃於水上頭,爲兄怎會瞧不出你的愁懷?我是要你快樂的,淨初。”他手掌輕握住
她撥絃的手。
  表哥的手是軟的,唯一的薄繭來自指縫,長期握筆而形成。這隻手將伴她一生,給她一
輩子安適無虞的生活;但有了韓霄做比較之後,她才明白,表哥給她的任何安全感,皆是兄
妹之情,非關男女之愛。可是,並不是人人都能所願得償呀,她何能獨厚?大妄想了。
  “你怎麼會認爲我不快樂呢?表哥。”
  “淨初,再過十數日,便是婚期了,你這準新娘卻無喜氣,這算是快樂嗎?”
  他小心觀察她臉色:“你心中是否有……人?”
  她猛地抽回手,臉色一片僵硬無措:“沒有!”站起身便要背對他,腳步凌亂,無法細
算步伐,幾乎是踉蹌地跌到一根石柱上。撞疼了她手肘,但她無法理會,只一味驚惶地死抓
欄杆,僞裝鎮定。
  只是輕淡的一個試探,便有此成效,韓霽不禁暗自深思了起來:淨初心中有人!會是誰
呢?
  他盯着她優美的背影,不經意的眼光驀然捕捉到雲淨初面對的那個方位,約莫五丈外的
圍牆拱門邊,隱約站着一副卓然身軀,雖然老榕樹遮去了那人大半身影,但韓霽仍精確地知
道來者何人。
  會是那樣嗎?韓霽深思蓍,而必須去想的事又更多了。也許他是該做一個小試驗:“淨
初。”他偎近她,雙手放在她香肩,熱切的表情語氣前所未有;而他並且立即感受到掌下表
妹身體自然湧現的抗拒。“咱們就要成夫妻了,近日我已擬好霽朗院要改建的地方,你有無
任何想要增添的東西嗎?還有,從芙蓉軒要搬過去的東西你也叫碧映打理打理。如何”
  雲淨初扶着微疼的左肘,從未這般慌亂地直要退開,更因韓霽充滿感情的話而亂了方
寸,他……並不是在以兄長口吻對她說!怎麼……會這樣?
  “表哥,現……現在談這些太早了,我尚無任何想法,不知該如何說起。”她退了四大
步,身子又依在一根柱子上,但韓霽的手如影隨形,這次索性以雙手抵住柱子,將她圈在雙
臂的範圍內。
  “淨初,是你該深想的時候了。”他意味深長地對她說着。欺近的臉龐營造着親暱的意
境。
  “表哥……”她怔忡地低語,爲他出口的暗示感到震驚。忘了心慌。
  韓霽輕親了她額頭,突來一陣冷顫襲來,他竟有些發寒,顯然有兩道淬着利刃的眼光正
在“殺”他。而他不懼反笑了:“我現在立即找娘商量去,看看還須準備些什麼。”放開了
她,最後一句臨去秋波聲音大到像打雷:“我真期待正大光明可以擁你入懷那日的到來。”
  他輕快地由芙蓉軒正門走出去,才跨過門階,立即被一隻大掌抓到一邊,要不是他夠警
覺,早吃了一記巨拳。
  他險險躲過,握住朱追闊又要揍來的手。
  “噓!別吵。”他低喝一聲,勒住大老粗的脖子一同探頭看向裏頭。這筆帳待會兒再算。
  不出韓霽所料,側門那邊的身形在他走後立即閃身飛到亭子內,挾着勃發的怒氣沖天雲
淨初正在爲韓霽奇怪的轉變失神,無法猜出他的用意,正想嘆息,身子卻被強猛地摟入一具
強壯胸膛中;韓霄的氣息罩住了她!
  他!從那一夜樂竹居見過,已有四日不曾再見過他,怎麼會來此呢?又……這般不合宜
地摟住她。
  “韓霄,呀……”
  她的低喚很快被他的親吻嚇住!
  猶如要吞她下腹似的,他狂野的炙脣先是用力吻住適才給表哥親過的地方,然後直到親
得她額心發紅,才轉而細啄而下,終至停留在她溫柔的脣瓣上。
  一經圍堵的情感只會潰決得更爲徹底,更爲激烈!這是誰都無能爲力的事。尤其韓霄這
種強抑激烈的男子,如颶風一般狂卷得她失魂落魄。韓霄呀……
  被他吻得無法喘氣,炙烈的燙在周身狂竄,在情感宣泄的這一刻,第三次教他脣舌相親
了去,才得以感受到甜蜜又被愛的滋味。之前都被嚇壞了。可是這一切的背後,都點飾着無
望的空白;他們沒有將來……
  無力的嚶嚀低喘,讓他終於稍有收斂,移開了脣讓兩人順氣,但並不太久,接下來他暴
躁問着:“爲什麼與他那般親近!”
  他看到了?可……再親近也比不上他放肆的千分之一吧?而且在身分上,韓霄有絕對的
權力。
  “他是我的未婚”
  “不許說!”他伸手 住她脣,額頭抵着她的,咬牙吐出的聲音飽含憤怒與痛苦。他不
要聽!
  她靜靜地任他摟着,任苦澀與激情交織成兩人世界,言語只會破壞這難得而短暫的溫
存,她什麼也不想開口了;只是,現實的一切並不會因爲不開口,不去想而停止進行。她能
把握的,只是現在。
  許久,他低喃:“不要嫁他!”
  “那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問。
  是呀!怎麼辦呢?鬧個舉國聞名的大丑聞嗎?成全了兩人,傷了全部的人?這等自私,
誰忍心去做?即使那些都可以不想,但是她不能不想自己的殘疾。放縱自己一時,尚可原
諒:拖累他一輩子,就連自己也不會寬宥自己了。
  韓霄用力 了石柱一拳。
  “別這樣。”她柔聲拉過他的手,摸索到指節處,小心地揉着。
  經她一揉,韓霄才猛然想起適才她與韓霽相處時似乎撞到了左手。他一把拉她坐在欄杆
上橫出的坐板上,將她左手拉住,仔細檢查。在手肘處看到些微破皮與青瘀……這麼容易受
傷,一如她純潔脆弱的芳心。
  他敷了些傷藥在傷口上,輕輕地揉着。
  “疼嗎?”這般嬌弱的女子,再小的力道恐怕都令她難以承受吧?
  她搖頭,已無力對這種不合宜的接觸抗拒了。而她……正自私地想在僅有的時光中,吸
取足以回味一生的溫情。她是不想拒絕的。
  小心拉好她的衣袖,不讓她手肘碰到欄杆,而他的手在敷好藥的情況下,依然握住她纖
手,坐到她的身邊。
  他該避嫌地離去的,不然至少也要站在三尺外以示君子;可是他不能。
  流浪江湖十年,自母親去世後,他的心已無着處。這十年浮沉於詭詐譎異的江湖,在那
種是不是、非不非,以正義包裝野心的另一種世界中,他找尋的不是真理,而是訴諸逞兇鬥
猛的一種自我麻痹。讓自己的失落更爲徹底,最好是一逕墮落到盲目,什麼也感覺不到;那
時,心的依歸,已不再是重要的事了。
  但……他畢竟是韓家人,畢竟逃不過對情的渴求,無法醉生夢死地過生活;他知道他要
什麼,所以乍見了她,相契的吸引讓他一眼就決定是她。
  天生的敏銳讓他完全不加以遲疑就是她!她身上恬靜祥和的溫柔是他多年飄泊所找尋的
港灣;而她嬌弱易感的神韻,也在在使他心旌神動,引發他心底的情弦。可是,爲什麼是她?
  這山莊,打他十年前踏出門,便不再戀棧,也決定了此生不再回來;此次回家,其實也
只是爲了她,因爲她住在這兒。
  雖然身分上,他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踏月山莊與躍日齋對他而言都不具任何義意
了。打他母親死後,也就斷了他所有牽念,不能說是無情,而是韓家流傳的血液中,本就桀
鰲不馴;不屑去承繼祖先留下的德庇,萬貫家財只會令他反叛的心更加激昂,寧願自創天
地,也不願守成。
  無疑的,韓霽本身的安穩特質使他輕易掌握一切,即使尚年少,依然井井有條地打理大
片產業。身爲兄長,他非常放心讓他處理一切。
  那麼,她呢?這個他想要的女子,同時也是弟弟未過門的媳婦,他放得開嗎?
  如果能,他早轉身走開了,何須在這些日子以來顛顛倒倒?
  從未有這般強烈的佔有慾!強到不惜背叛道統倫常,只要她!他已失去理智了。
  這溫柔似水的女子,承受得起他的激烈如火嗎?
  “雲兒……”他呢喃着初見時爲她取的小名。“我能爲你建立另一座城池。”
  “別說。”她搖頭。一手準確地蓋住他脣。
  他拉住她另一隻手也貼上他面孔。
  “來,看我。”
  “你……逾越了。”她低顫着,爲掌下的觸感而心悸。她明白他的意思,也感激他的用
語。“看”,多貼切呵!十八年來,她的手就是她的眼,有多少次,她總情難自禁地想將雙
手撫上他的臉,抹去那尖銳與風塵……這是不道德的,但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爲放蕩,
他就是令她感到一切都理所當然。他是需要她雙手撫慰的。
  “看我。我要你的心底有我。”
  像是霸氣的命令,也像是謙卑的乞求;她的雙手開始在他臉上行走。
  他的濃眉、他的挺鼻、他鼻下微扎人的皮膚和他的脣,她都緩緩地輕撫而過,心頭也產
生一個具像,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張可以想像的面孔。
  也將是她終生的依戀。
  不必有太多言語來使彼此更爲了解,寧靜的相知相契更爲珍貴。只要曾有這麼一段,人
生有何所憾?
  她只能把握“現在”,什麼也不願多想了。
  摸索的手滑到他頸子,終因依戀與不捨而緊緊摟住,把淚往他胸膛淌去。不讓他瞧見。
  “淨初……”
  他珍愛無比地摟緊她,嘆息地喚她--------
  朱追闊一開始就不打算介入韓家種種牽扯之中。
  可是這對兄弟到底在做些什麼呀?!自認不太笨的他怎麼也猜不透、看不出!
  他可以冷眼看韓家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卻無法坐視結拜大哥爲情所困、失意又自殘。他
這大哥向來不與女人有牽扯,這種看似無情的男人才是最麻煩,一旦動情就無藥可救了;他
還當大哥一輩子都不會有看上眼的女人呢!但,何其不幸!大哥生平第一次心動的對象居然
是自己兄弟的未婚妻,教他看了是又急又擔心,但又太瞭解他這大哥認真到什麼程度。那種
天性侵略性強的佔有慾,掙扎於親情手足間,也因此纔會傷人又傷己。
  在他看來,雲淨初那個失明的大美人兒是生來當大哥妻子的。那骨子裏純淨的氣質,溫
柔如水,再加上善體人意,與不必言傳便能意會他人內心情緒的靈性,世間怕不會出現第二
個了;在這些百年難以一見的特質下,她的美貌反倒是排於末後,不是最先震撼人心的特色
了,即使她美得筆墨難以形容。
  但韓霄的眼高於頂是在於心靈層次的渴求追尋,這種性靈優雅的女子,最適合韓霄了;
如果嫁給韓霽,反倒“浪費”,因爲她身上的特質,韓霽自己身上就有。
  雲淨初依然會平順幸福,但必會感到自己一無是處,因爲韓霽只會將她當仙女一般拱
着、寶貝着。
  他們適合當兄妹,不適合當夫妻。
  今日,朱追闊正想好好找韓霽來談一談,不料卻看到平日君子的韓霽居然在調戲雲淨
初!尤其他明知道自己兄長就在不遠處“噴火”,還不知死活地亂來。
  在朱追闊眼中一旦認定雲淨初是韓霄的之後,任何人對她的親近,他都不會坐視,即使
“那人”纔是雲淨初名正言順的未婚夫,他還是認爲韓霽在欺負“大嫂”,也纔會一拳就要
揮了去。
  在觀望亭子好一會兒之後,兩名偷窺着移師到霽朗院。
  朱追闊立即不客氣地問:“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呀,故意在大哥面前做那些下流行止?”
  韓霽倒是鎮定,淺酌着酒,大腦不停地轉着。他尚有一些不確定,可是同時也相當滿意
自己所看到的。擡頭望着朱追闊:“朱大哥,照你看來,我大哥是真心的嗎?”
  朱追闊幾乎是用吼的:“你當你大哥沒事專門拈花惹草嗎?打我認識他七年以來,別說
去勾欄院了,如果連自己黏上來倒貼的美人他也不屑一顧的話,你說,他好不好漁色?”
  不理會他的怒氣,韓霽一貫溫文儒雅,有禮地又問:“那,敢問朱兄,我大哥對淨初的
喜愛,是因爲她是我的末婚妻,還是她就是她?”
  這會兒朱追闊哪裏會客氣,飛身向他挾着一記拳頭,非要狠揍一頓這個侮辱韓霄的人不
可。
  可別看韓霽溫文儒雅就當他弱不禁風,打他三歲就是由大哥領着扎馬步,又有數名武功
高手教授,雖然成年後未曾涉入江湖,但他的武功並不含糊,只是向來溫文慣了,不與人動
手。
  就見他機靈的側身,躲過大拳頭,接着腳下一蹬,雙袖一揮,他飛身到屋脊上,一邊還
挺有空閒地追問:“朱兄,你還沒給我答案哩。”
  朱追闊忍不住在心中大喝一聲“好”,須知江湖上並沒有幾個人能躲得過他的拳頭,如
果躲得過的,立即會博得他的欣賞;又,只要對方不是壞人,他更是樂於結交。可是,眼前
這小夥子到底該算是好還是壞?他那種不敬的問話似乎含着某種計量。
  於是他也飛身上屋脊,暫時休兵地坐了下來:“我告訴你啦,小子,要不是爲了你表
妹,我大哥死也不會再踏入這裏的!怪就要怪前些天,雲姑娘跑去唸塵山給我大哥瞧着了,
驚爲天人,當下什麼也不管地直說要娶她爲妻。原本我們在祭拜完你父親之後打算往江南去
玩的,就因爲她而擱了下來。爲了找她芳蹤,大哥不惜欠鄺達人情動用他的人脈線報去找,
直到次日,才發現原來雲姑娘住在這兒,他這纔回來的。”
  “是嗎……”他喃喃低應。深思了許久,居然笑了出來,看向一頭霧水的朱追闊:“那
好,我放心了。”
  “小子,說些人話來聽聽如何?我壓根兒不能理解你的意思。”
  韓霽一手搭上他的肩:“那麼,我就放心把淨初交給他了。只是,我那表妹註定是得喫
些苦頭了。”
  “什麼意思?!咱們大哥怎麼會讓那大美人喫苦?”朱追闊是韓霄死忠的擁護者,聽不
得批評的。
  “如果一個男人在相見之初,便弄哭了女的,你信不信往後他更有機會令那女人哭泣?
即使不是出於存心。”韓霽像在下預言。
  “喂!他好歹也是你大哥,爲什麼你淨說些混帳話?你對他有什麼不滿呀!”
  “朱兄,沒有一種幸福會唾手可得的。尤其我大哥那般性格奇異又對愛強烈渴求的男
子,愛上他,要得到他全然的愛,必然會有一陣苦頭喫。他的心是不易得的。不過,既然淨
初選了她要的路,就該有所打算。”他擡頭對天空輕嘆:“我相信,當淨初哭泣時,大哥的
心會比她更難受得多,所以,我是該放心了。”
  這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居然有着這般深沉的心思,讓人不敢小看了!雖然不大明白這
小子心中有何打算,可是,朱追闊至少可以由他精確的評論中肯定韓霽這小子將來不簡單。
好感立即湧了上來。
  “小兄弟,你放心啦!我大哥這輩子就動心這麼一次,哪會欺負自己的心上人?你多慮
了!好,現在你決定成全他們,那麼十數日後的迎娶是否該取消了?”
  “不。”輕鬆地拒絕。
  “不?!”高八度的雷吼。
  很神準地格開朱追闊的拳頭。韓霽笑道:“我仍要測一測大哥對淨初的心。”
  是的,他要想一想,靜靜的數日子去想。當然,婚禮照常舉行。
  浮上篤定的笑,在朱追闊緊跟而來的拳頭中,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沒有舒展筋骨了,便凝
神聚氣地在屋頂上與朱追闊切磋武藝了起來。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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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隨流水飛逝,百花開到三月已臻全盛,爭妍鬥豔美不勝收,目不暇接。而韓家的喜
事已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了起來,南北什貨快馬傳送。踏月山莊的正廳加六個院落全部大肆
清理整頓了起來,趁這次喜事,索性翻修檢視一些較陳舊的建築。仔細算起來,踏月山莊建
成有三十年,這麼大規模的翻修可是首見!連傭人房也全蓋了新眷舍,下人工作得更加起勁。
  這山莊裏裏外外,洋溢喜氣洋洋的氣息。許久沒這般熱鬧了。
  日子愈近,雲淨初的心情漸漸沉重而認命。
  如果今日她身體健全,沒有任何殘缺,那她一定會勇於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幸福。可是,
老天教她生來便失了光明,在人生的每一次抉擇上,她只能仔細去選一條不拖累他人,而自
己安然的路走。從來,她就不曾希望能與韓霄那狂狷不拘的男子結成連理;她不配,既是不
配,就別妄想,還是好生待在安全的小天地中,平凡地過完一生吧!
  如果事情重新來過,她萬萬不會讓韓霄看到她,不讓兩人之間有產生傾慕的機會。那對
他不公平,對她也太殘忍;只是呀,人世無常,少有如意處。她對箇中滋味再瞭解不過了,
不是嗎?
  她只能祝福他。
  日子愈近,他也愈加掙扎於自私與成全之間。
  夜夜,他由竹林那方傳來琴音,讓她淚沾枕巾。在夜的最盡處,與黎明交接之前,偶
爾,她會迷濛地看到牀邊彷若站了個人,以溫柔且痛楚的眸光在撫慰她;而她,竟也是由那
時才真正得以入眠。
  以他的狂狷強悍,他大可強擄她走,強佔她的人,但他不。他是珍惜她的,而且,他也
絕不奪人之妻。如果今日她不是韓霽的未婚妻,他尚不須忌諱太多,但她是;再如何不畏世
俗眼光,也不能讓韓家聲譽因他而受辱。
  他狂放的限度以不波及無辜旁人。
  雖渴望見他,卻也感激他不再出現。
  她就將是人妻了。而這般蝕骨的思念呵,何妨當成回憶的方向,在往後日子中獨自品
嘗。也許,這是一項恩典,可是,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身心分開;怎麼能在心中繫着所
愛,而又以一具身子去迎合另一個不愛的男人?
  但,失明的她,有抗爭的權力嗎?她的人生就一如她的眼一片黑暗,由不得她去奢想。
  遠處的喧譁聲漸漸傳來,打破了她這方的寧靜與思緒,她嘆了口氣移身到一方窗口。明
白又是碧映帶人過來要替她量嫁服、裁新衣,以及擔來一大堆布疋花粉什麼的,她們正在爲
她五日後的婚禮忙着。
  “小姐,您摸摸看,這是江南一流師傅替您趕製好的嫁服,上頭的繡工真是精緻無比
呀!穿在你身上,全天下的新嫁娘誰比得上你的天姿國色。”
  碧映邊說邊攤開嫁服在雲淨初身上比對着,一逕開心地幻想主子五天後迷倒新郎倌的絕
美扮相。
  雲淨初輕撫着衣服上頭的繡樣,有些失魂地迎着風拂來的方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讓
春風拂去她滿心的愁懷。她一直不讓自己因缺陷而怨天尤人,可是,老天原諒她,此時她真
的泛起一絲絲恨意,恨姥姥當年的狠心絕情,在她出生之初便讓她失去看這世界的權利。
  她不要求幸福,不要求平安快樂。如果願望是能實現的,好不好讓她能夠在一瞬間回覆
光明?讓她能在些微的乍現光明中,看到她心所念的那名男子,只要一眼就好,已足以永生
鐫鏤在心版上了。
  那麼,她再無所求 足以沉寂過一生了。
  但……能嗎?
  碧映終於瞧見小姐的落寞之色,揮手要一票僕婦退下,才輕聲道:“小姐,您打從山上
回來就一直不對勁了,這可是不行的呀。”她不說,並不代表她無所覺。偶爾一、兩次從大
少爺與小姐錯身而過時,她便能感受到令她害怕的不尋常,而那種強烈的情愫教她想自欺太
平無事都不能,只是,幸好他們沒有更近一步的言談或舉止,小心且合宜地抑止不該有的事
發生。可是,小姐的日漸消沉已令她不能坐視了,心下不禁暗恨大少爺早不回來、晚不回
來,偏要在小姐快要爲人婦時回來吹亂一池春水,撥弄小姐平靜且純潔的心湖。她承認大少
爺那種出凡不羣的表相、氣勢無人可比是百年難以一見的偉男子,身上強烈的孤傲狂氣令女
人心醉神迷,但,不能是她這嬌弱的小姐。小姐是一朵必須小心照拂的傾城名花,嬌貴到一
絲絲風雨也承受不起,這也只有溫柔約二少爺才能小心守護她了。反觀大少爺,是野火、是
颶風,在在顯示着最極端的狂烈,沒有堅強心志的女人是擔不起他那種愛意的;這種愛,一
個不好,便會使人受傷害,卻也致命地吸引人。有了這種人出現,溫柔的表現反而會被視爲
乏味的溫吞,反而深受熱切情懷的吸引。她希望小姐能理智,看清二少爺纔是能給她幸福的
人;大少爺那種人,充滿一身滄桑,很不容易愛的。
  “小姐,您……”
  “碧映。”她悠嘆,坐在身後的貴妃椅上:“我知道我必須走的路是哪一條。”只是,
她多希望在這一生當中,至少有一件事是由她的意願去下決定的。
  “小姐,您相信碧映,二少爺會待您很好很好的,而且碧映也會永遠服侍在您身旁”
  “傻碧映,你忘了當你今年十月滿十八歲時,咱們落霞縣商號的總管何家笙就要來迎娶
你了嗎?這些年要不是爲了我,早三年前他就該迎娶你過去了。”她笑着。這小妮子就怕她
喫苦,怕服侍她的丫頭不夠仔細與盡心,所以連帶誤了她自個兒的婚期,惹得何總管每月必
親自帶帳簿,騎兩天一夜的馬兒前來京師,只爲了會一會佳人;對帳簿反倒其次了。有時韓
霽爲了捉弄他,還特地親自下落霞縣,幾乎沒把何家笙急得跳腳。生怕心上人給京師的商行
管事給追求了去,非要親眼見佳人安好才放心。如果她再多留碧映一年,恐怕何家笙會拿把
刀子找她算帳了。
  碧映不依地叫:“小姐……”
  “別擔心我,這宅子內,不會有人不敬於我的,而我也會讓自己過得好。你也知道二少
爺會疼我的。”她拉過碧映的手,安撫着她。
  “小姐,二少爺篤定會對你好的。但你會快樂嗎?”碧映從她眼中感覺不到新嫁娘的光
採。
  快樂?
  那已經是不重要的事了。
  她沒回答,絕色的臉蛋益顯悽楚,狠狠地扎入碧映的心,也刺中了樹梢後隱身屏息的男
子韓霄的心。
  這日子,該何以爲繼?
  這些日子大家都忙,忙到難得聚首碰頭來聊上一句,反正看來很多人來來去去的踏月山
莊就是看不到韓氏兄弟的影子;連朱追闊那客人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看似很忙,但其實值得勞累的事並不多,而且全教當家主母韓夫人給包了,沒有理由大
家都忙到不見人影。
  這日,韓氏兄弟在躍日齋總堂囗會面,因爲這地方是韓霽每日必報到的地方。
  在二樓私密的書房,韓霄來了好一會了,並不打擾韓霽批閱帳冊。他揹着雙手看向窗
外,沉穩的面孔不見一絲情緒流動。他在等,耐力是他的特質之一。
  看來想要讓老大先沉不住氣是行不通的了。韓霽恰巧回想起當年教他耐力的人正是眼前
的大哥。
  “窗外的景緻好嗎?”他起身問。走到茶几旁倒了兩杯茶,茶香霎時瀰漫滿室。
  “以一個即將在三日後當新郎倌的男人而言,你挺忙。”他沒有轉身,平淡地起了個話
頭。
  “回家近半個月以來,咱們兄弟第一次有機會共同品茗聊天,這機會相當難得。”
  這種各說各話會持續到韓霄願意轉身過來面對爲止。他們都心知肚明。因此韓霄有了短
暫的沉默,而韓霽便好整以暇地凝視兄長的背影。光束投射出他種種交錯難以捉摸的特質,
是冰也是火,是冷也是熱,抖落一身滄桑,依然頂天立地的不屈。
  他是他打出生以來唯一的英雄,唯一的崇拜。可是他同時也知道,因爲他的出生,造成
了韓家必然的分崩離析;也造成了大哥必然的離鄉背景,縱身江湖。他是放棄他自己了,直
到他強烈渴求真愛的心再度遇到可寄託的人,他狂狷而疲憊的身心纔會再度得到休息,不再
隨人世浮浮沉沉。
  父親生前總是撫着他臉,欣慰道:“幸好霽兒只有一半像韓家人。”
  他知道父親的意思,但他也因此而遺憾。
  韓家人對情的渴求急切而瘋狂,容不得一絲瑕疵,更容不得不忠實,而且,一生只愛一
人。對親情、對愛情、對友情。那種不易取得,一旦取得便是狂風巨浪襲來的狂熾,完全沒
有保留……可怕,但幸福。沒有灰色地帶,要不就是冷絕到底,要不就是徹底傾瀉如注。這
樣的極端其實容易自傷,也容易孤寡。韓霽是較爲圓通世故的,所以韓濟民纔會一心要把產
業交給他;並且做好隨時身亡的打算。
  今日,他打算好好與大哥談一談。上一代的恩怨,該讓它了結了,畢竟……人都已不在
了。
  韓霽在這幾日已推敲出大哥會傾心於雲淨初的原因。
  一來,淨初可能是他生平僅見最純淨不染纖麈的靈性女子了。尤其出外十年,見慣了精
明世故的各色女子,益加顯得淨初的美好;美貌反而在其次。
  二來,淨初身上有大娘風滌塵的纖弱氣質。天生體弱的大娘給了韓霄無比的保護欲,而
大娘的溫柔也撫慰了韓霄生性孤傲不羣的心:而淨初身上恰巧也有此特質,一方面絕美纖柔
得讓他時時想保護,一方面也沉迷於她天性中充滿的溫柔與善解人意,教他無視於她的失
明,一逕兒的陷落,終至無藥可救。
  他會放心把表妹交給大哥的,畢竟這也是淨初生平第一次依着心去感動、去付出的情
感,他這個表哥說什麼都要成全她,以讓她快樂爲第一要務;這是當年給姨娘的承諾,無論
如何他都會盡全力去達成。
  也許,老天早註定了要讓他們兩人廝守。這樣一來,雲家再也不欠韓傢什麼了。而韓霄
的出現相信姨娘地下有知也會滿意的,多好的安排呵!他幾乎要爲美好的遠景找人大醉三天
以茲慶祝了,唔……也許找朱追闊?
  終於,韓霄轉身,凌厲的眼光直直望入韓霽心中。
  “我要她。”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你要不起她,她太脆弱。”他並不佯裝不懂。
  “我要她!”他又道。
  “爲什麼?”他故作氣憤:“如果恨我娘,軌衝着我來好了!咱們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
話吧!不要企圖娶我表妹,要她承受咱們家的恩怨!她是無辜的。”
  韓霄威脅地走近一大步,氣勢凌人得讓韓霽差點跳開。可探知其氣勢傷人於無形中。
  “那是兩回事。我不遷怒無辜。何況如今我有何好恨?恨一個三十一歲就必須守寡的女
人?”
  “而且是個永遠得不到丈夫真愛的女人。”韓霽補充。
  “胡說!來韓家二十一年,當了二十年韓夫人,受了十五年專寵,這叫得不到疼愛?我
娘都被打入冷宮了。”韓霄冷笑,並且也不願再談這些。人都死了,過往就讓他隨之入土
吧!他介懷,但並不會報復。
  韓霽冷笑:“有哪一對恩愛夫妻是各自有院落分開睡的?大娘是堅持搬出爹的院落住入
樂竹居,而我娘卻從未住進“醉月閣”。我甚至懷疑爹是故意不反抗,讓那批大盜給殺死
的!他心中永遠只有大娘,他希望早日赴黃泉與她相會”
  “住口!”韓霄一把抓起他領口喝着。
  韓霽輕嘆:“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自當明白的。你不原諒的不是我娘懷了我,而是深知
爹愛着大娘,卻任大娘搬出主居;也恨大娘因爲太愛爹,又因身體虛弱無法服侍爹而縱容爹
去沾染別的女子,明明應是情深意重互相扶持的夫妻,卻因太過體貼對方而落得暗自神傷的
地步。我娘……只是愛着爹,深愛他的癡情而已,並且不求回報,因爲她知道,韓家的男人
一生只能愛一次。地也是傻的”
  韓霄放開他,將狂暴的怒氣隱在平靜的面孔下。這些事……他哪有不明白的?
  只是,在他對忠貞的要求中,他的父親接受了二孃,就是罪無可宥的即使那是母親極力
撮合而成的。
  他永遠記得二十年前當二孃有身孕被迎娶而入時,他那美麗而蒼白的母親穿了一身紅
衣,悽苦地躺在牀上,含着笑容,卻由口中不斷湧出的血妝點出唯一的顏色。
  整座山莊喜氣洋洋,但樂竹居卻以紅血來慶祝。他永遠記住那泣血的一幕,多年來成爲
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一夜,他隱在暗處,怕母親撒手而去,卻看到應在新房的父親狂奔而
入,抱着母親入懷,哽咽難休……
  誰錯了呢?
  就因爲恨自有恨,卻無真正可尋的目標,纔在母親死亡後放任自己走出這一切,否則他
與父親,總有一天會互相傷害至死。
  他知道的,父親對二孃有疼、有寵,卻無真愛,只是,他無法適應由“仙芝姊姊”身分
轉爲“二孃”的她那也是一種友情上的背叛。
  在父親迎娶那一天,他經歷三種背叛,而且爲他以生命所重視。便已決定了之後必然的
決絕而去。
  只是這命運,這倫常運轉中的定數,怕是誰也逃不過被捉弄一場吧!他也爲二孃不值;
在五年來,他甚至想過父親也許對母親的思念已到極限,到了一心求死的地步,否則十三名
大盜若能輕易讓他誅絕,何以武功蓋世的父親不能呢?他自己一身武功雖後來出江湖師承
“天山逍遙道人”,但所有的底子全由父親打造出來,早已不容小覷。上一代的種種,現在
算了又如何?全是一場悲劇罷了!他飄泊十年的靈魂只爲再尋一處溫柔的棲息。家已不是
家,並非懷恨二孃的關係,但他無須對人解釋太多。
  他要雲淨初,就這樣。
  “立即解除婚約,不要再張貼“ 一字了,三日後沒有婚禮。”他直接下命令。
  “淨初不會答應的。”韓霽從兄長眼中看到太多創痛,才明白這痛不是他掀得的,只有
靠表妹以一輩子的溫柔來治癒他。所以他順着兄長的意思轉話題。
  “她會!”他肯定會。因爲由不得她。
  “她是個溫柔的女孩,生平最是怕拖累他人。讓我來告訴你表妹失明的始末吧“她不是
天生的?!”韓霄一直以爲她是。
  韓霽搖頭,緩緩敘述當年的種種。眼中口中難掩心疼,那一段過往啊OOO婚禮如期舉行。
  三月初十,她的十八歲生日,也是她成爲人婦的日子。一顆強自沉寂後的心,平靜得近
似麻木。因着禮教,她在這幾天都在芙蓉軒內足不出戶,不見外人;而那原本夜夜撫琴,在
凌晨時分乍現身影的男子,也已不再出現了。
  合該是那樣的,否則只會愈加深陷,對每一個人都沒好處。韓霄死了心,也好。
  他……走了嗎?離開踏月山莊了嗎?還是會留到今天替她主婚?唉!這不該有的牽念
呀,還是讓麻痹來取代一切吧!痛自痛着,不予理會總是能過日子。
  在吉時未到,新郎未過來迎娶前,在丫鬟們替她穿好嫁服後,遣她們到外邊候着,留她
獨自品嚐些微少女時光。大紅,是喜色。碧映說全宅子上下都貼滿了大紅色;但顏色對一個
瞎子而言有何意義呢?
  母親在彌留時,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她,要她過得幸福,連同母親的分一同。她那薄
命的母親一生都未曾有機會穿上嫁服,風光被迎娶入門,此時,她的婚事也算是代償了母親
的遺憾吧!
  風光嫁人爲妻,卻不見得幸福;世上難有兩全之事,魚與熊掌何能兼得?
  這芙蓉軒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在今日過後,芙蓉軒依然喚芙蓉軒,而她卻已成了韓家
人。世事變遷,可以是渾然不覺,也可以是瞬間改朝換代教人措手不及。
  母親呀,您期許女兒幸福,卻忘了女兒的殘缺是註定難有幸福的。
  她坐在牀下的橫板上,無力地將臉蛋依入牀沿的錦被中,讓淚水流入其中,在這最後的
半個時辰,容許自己小小的放縱,做爲告別少女時代的儀式。
  人生短短數十載,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着,又豈只有她一人?只是這般可預期的空洞,無
邊無際地讓她心酸。身爲一個對人世沒有用處的女子,老天爺給她的壽命未免太長了?長到
了無意義。
  門外有奇特的細語喧譁,因聲音刻意壓底,讓她聽不清,可是卻多少感應得到一股焦急
的氣氛。發生什麼事了嗎?
  按着,碧映的腳步往內室衝來。雲淨初連忙拭去臉上的淚,起身坐回牀上,讓自己看起
來一切如常。
  “小姐,小姐!”呼聲急切而氣憤。
  “怎麼了,碧映?”她柔聲問着。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二少爺會做出這種事!他怎麼可以這般羞辱你?
  以這種方式?他不是惡劣的人呀!夫人都哭了!”碧映一逕地轉圈圈大叫,一反平日冷
靜精明,她幾乎快歇斯底里了,可她還得留些力氣將惡訊告知主子,天哪,她該怎麼開囗?
  “碧映,外邊怎麼了?”感覺到事件有關於她,她輕聲追問,卻並不見得那般介意答案。
  “二少爺自大清晨就不見了,至今還找不到人哪!實在是拜堂的時間快到了,霽朗院那
邊再也瞞不住,才傳了過來。二少爺怎麼做出這種事在數百賓客面前讓咱們山莊蒙羞!”
  表哥……失蹤了?
  雲淨初只接收到這奇怪的消息,有怔愣、有不信,但並無傷心,甚至有着些微的……放
心。只是,爲什麼?
  “有沒有派人出去找?也許表哥遇到了什麼不測。”這是她唯一會擔心的事。
  “小姐!那二少爺是存心讓你受辱的,他還留下了紙條,說明他已有意中人,要追求他
的佳人而去,對小姐說抱歉……他無法娶你了。小姐,咱們老夫人看了差點昏厥過去呢!派
出去找的家丁至今沒有消息。”
  原來,表哥已找到心儀女子了,幸好大錯尚未鑄成,否則她罪過大了。相信表哥會欣賞
的女子,必是聰慧美麗,並且足以匹配上表哥風采的不凡女子吧?幸好她沒有誤了表哥的幸
福。相信表哥是爲了將來不委屈到任何人才下這種決定的吧?
  一時的難堪何妨?好過一世的痛苦不絕。
  能不拖累任何人,就不要拖累,而且,她已沒有心思去打算自己的終生了;表哥的離
去,也是給了她解脫。
  “碧映,替我換下這衣裳。”她吩咐着。
  “小姐,可是……”
  “婚事沒了,不是嗎?”
  “但”
  正要說些什麼的碧映卻讓自己的母親王大娘衝進來打斷,她氣喘吁吁地呼叫着:,“使
不得,夫人交代,吉時一到立即拜堂,這等家醜不能在全京城的人面前張揚,無論如何也要
先拜堂再說,事後該如何善後,待咱們關起家門再談。表小姐,您委屈些兒吧,夫人已挺不
住了。”
  是呀,鬧這件醜事出去,躍日齋的威信大大受損,全山莊頓成笑柄,以後出門如何見
人?光衝着這一點,無論怎麼做都必須若無其事地捱過今日。
  “娘,可是新郎倌不見了,我們去哪裏變出一個二少爺來拜堂?而且今日前來的賓客都
是名紳巨賈,誰沒見過二少爺?隨便找人充數,如何使得?”碧映大大反對,穿嫁服拜堂豈
能兒戲,經此一次,如果下回小姐要再穿一次便會成爲不貞的表徵。寧願讓人笑二少爺,也
不能讓小姐受委屈;這是她心中唯一的信念。
  王大娘不理會女兒,一逕看向沉默不語的雲淨初:“表小姐,您委屈了。”
  “不會的,王嬤嬤。只是,與誰拜堂呢?”
  “大少爺已穿好新郎袍了。”
  雲淨初的平靜表情再也不能力持安好。她顛躓了下,險些跌倒,幸好碧映機靈地扶住她。
  韓霄要與她拜堂?
  “娘,這拜堂是真的還是假的?大少爺不會趁機欺負小姐吧?”
  “傻話。你少多嘴!大少爺肯出面收拾還不好嗎?”王大娘丟給女兒大白眼。
  在她心中,大少爺與表小姐更爲登對,成了真正的夫妻有何不妥?也許那正是二少爺的
意思呢!他們這些在韓家工作了一輩子的元老們,哪一個心中不做如此想的?
  只有新一輩的小夥子纔看不清狀況。
  外頭傳聲而入,宣佈吉時已到,要王大娘帶領新娘到正廳拜堂了。
  這情勢,誰也無力扭轉乾坤了。
  只是……她的心爲何跳得這般激狂?她臉上的熱潮爲誰而起?渾身期待所爲何來?
他……只不過是情急之下充當一次假郎君而已呀,而她居然反倒有了待嫁的心情。假的,拜
完堂後,他的責任已了,她怎麼可以……緊張又期待?
  碧映不理會母親正忙着替雲淨初戴鳳冠與喜帕,拉住她的手:“小姐,別委屈自己,若
您不要,奴婢說什麼也要阻上他們押你去拜堂。”
  “死丫頭片子,你胡說什麼”
  “王嬤嬤、碧映。”她輕柔安撫:“吉時到了,別因咱們而擔擱了吧。”
  她將意願表明得很清楚。
  王大娘暗地裏擰了女兒的腰側一把。在扶小姐出閨房時,說道:“丫頭,你就留守這
兒,將小姐的日常用品打理一番,喚人搬到大少爺宅院去。”
  “知道了。”
  迴應的是碧映丫頭氣呼呼的聲音,她都快流下眼淚了。爲什麼所有人居然任由這種荒唐
事發生?可惡的二少爺,害慘小姐了!
  所有人都相信新郎是韓家大公子韓霄。
  喜帖上的手腳當然是朱追闊與韓霽做出來的好事。這也是韓霽親自寫喜帖,封上封泥,
才喚人去下帖子的原因,連韓夫人也不知道。
  喜帖上早說明了是韓家長公子與雲淨初小姐的大喜。雖然有些人知曉是韓家二少爺與雲
小姐有多年婚約,但今日娶妻的卻不是老二,而是老大,大夥頂多心中嘀咕,倒也不敢去探
問原因。會有流言是必然,但韓霽已把傷害降到最低,頂多日後讓人嘲笑罷了!
  可是,何妨?能夠讓有情人成眷屬纔是最重要!
  韓霽料想自己也許必須躲上半個月才能回家,但他已修了封家書派人交給母親,相信她
看完後能瞭解一切勢必是該這麼做;而大哥那邊……嗯,他的皮要繃緊一點了,因爲在三日
之前他百般信誓旦旦會在迎娶日之前宣佈解除婚約,並且絕不傷害淨初的心,如今他卻一走
了之。
  同謀的朱追闊也沒膽留下來喫喜酒,匆匆乾了一瓶女兒紅,意思一下之後,陪他一同出
來了;因爲他相信結拜大哥很快也會給他好看的!這些天爲了分散韓霄注意力,他不僅找了
些“狀況”要他去拔刀相助,最後索性放迷藥、點睡穴,直到今晨才弄醒韓霄,讓一切無可
改變。他此刻不溜,更待何時!
  唉,韓霽的計謀真會害死人。朱追闊這輩子從沒做過這麼卑鄙的事,還落得大哥大喜之
日,沒膽去慶祝的窘況,虧大了哦!
  “喂,韓霽,咱們真必須躲半個月呀?明日回去讓人揍一頓也就罷了吧!”
  “可是,倘若生米尚未成熟飯,如何是好?送佛送上天,咱們還是多在外遊歷數日吧!”
  兩人在皓月當空的星夜裏,倘佯在晝舫中,愜意地享受春夜的涼爽。
  “就這麼每天賴在船上混日子?我這粗人勞碌慣了,不能過太好的日子,你公子還是自
個在此逍遙吧!索性趁此時日,我到六扇門打探看看有無盜匪錢可賺。”
  “那朱兄慢走,小弟會在此中候着。”韓霽優雅地拱手。
  就見朱追闊下袍一拽,腳下一縱,瞬間平飛出船身十丈遠,緩緩落在湖面上,點了根水
草,再一次飛縱,便已到了岸邊,回身揮手。
  “好!”韓霽伸出大拇指贊着,瀟灑地暫別。
  他們沒料到的只有一點在“逃難”的半個月內,他們各自遇到了今生的伴侶,完成了自
己的姻緣。
  這算不算是老天爺讚賞他們“犧牲”所丟下的回報?姑且稱是吧。好心有好報嘛!
  龍鳳喜燭點綴在案頭,偶爾蠟芯兒傳來“滋滋”的火花聲,在這全然陌生的房間,充滿
着韓霄特有的陽剛氣息。
  她覺得惶恐,環境陌生,感覺陌生,四周空蕩蕩的,原本服侍她的丫鬟們全被留在芙蓉
軒;這邊外廳守着門的,是凌霄院專屬的僕婦與王大娘。
  一切都是假的,但爲什麼沒有人來接她回芙蓉軒?畢竟“戲”演完了呀。可是,所有人
的舉止讓她感覺到真實,太過真實了,彷佛她真的嫁給韓霄似的。怎麼回事呢?姨娘爲什麼
沒有來?碧映在哪裏?雲淨初開始感覺到害怕,雙手緊絞到泛白……老天……她正在預測一
件可怕的事,並且不知道自己會是歡欣,還是失落。
  門內的佳人芳心惶惶,門外的新郎倌卻被人攔個正着,拖延了他會佳人的時間。
  韓夫人在庭院走道上攔住韓霄。
  “二孃?”他僅挑着眉。
  “你要……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她低頭地問。
  “我要她。只是沒料到這般快就可以迎娶到她。”沒有“假”拜堂。雲淨初已是他名正
言順的妻子,與他一同跪拜過韓家列祖列宗的長媳,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他堅決的口氣令韓夫人放心,卻也憂心。
  “你能忍受她的失明,並且一輩子照顧她嗎?”
  “如果我恰巧與我爹相同薄倖呢?”他冷笑。
  韓夫人撫住心口,乞求道:“別這樣。有怨有恨,衝着我來好了。我要你幸福,我也要
淨初幸福,不要因爲恨我而去欺負她,她已夠可憐了,而你……當年我答應過你母親要照顧
你的。”
  “你認爲我會與我爹相同?”
  韓夫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的立場上沒資格要求他什麼,她是他眼中的壞女人,一
輩子都是。
  “如果……你存心要淨初難過,那我只能認了。我……只能乞求你,當你厭倦她時,讓
她回到這裏,讓我來治療她破碎的心”
  “住口!”爲什麼人人都當他復仇心重,一定會以欺侮淨初爲樂事?“我娶她是因爲我
要她!”他拂袖而去,大步跨入他的宅地中。
  韓夫人的淚眼中浮出一抹欣慰的笑。這孩子,是真心的,那她至少能夠寬心些許。是
吧?剛纔收到兒子的信,她還不敢相信他們早已互相傾心了,此刻,她懷着釋然,轉身走出
凌霄院。今夜,她要去樂竹居,與姊姊訴說一番;在今天這種日子,相信自己的姊姊,與相
公、大姊會在黃泉互相祝賀吧?
  她孤伶伶的,好寂寞呀……
  走入臥房,揮退了所有人,韓霄關門落閂,無聲地走入內室。
  紅燭映出牀沿嬌小的身影,他心所繫的;只是沒料到一切突如其來得這般迅速。
  他懶得遵循禮教,拿秤尺去掀蓋頭,直接掀開喜帕。
  他那新婦,慘白着玉容依然絕美。本以爲她的美貌不是絕對吸引他的要素,但常又被她
的美麗勾去心神難以自持。
  她真是美麗,天仙也難相比擬。
  “淨初,你是我的人。”他替她拿下沉重的鳳冠,蹲在她身前宣佈。
  她微顫着身子,恐怖的預感成真了!
  “他們說是假的”
  “我韓霄一輩子只穿一次紅蟒袍,只度一夜良宵,只與一名女子祭拜祖宗神明,你說,
假得了嗎?”
  “爲什麼?”她盈淚低問。
  他不讓淚有落下來的機會,輕吻她眼,吮去那淚。
  “新娘子不能哭。”
  她忍不住地心酸,身子往牀柱依去。
  “韓霄,爲何要我這個累贅?”
  “不許自貶。我要你,全天下我只要你。”
  “韓”她的低喚被 住。
  “今後,你只能叫我霄,或夫君。”他低沉而霸氣的規定。不想與她爭論太多由她自卑
衍生而出的問題,此刻他只想徹徹底底地擁有她,吸取她源源不絕的溫暖。
  他坐在她身邊,輕一使勁,她便倒入他懷中。
  “呀”
  她的低呼盡數爲他脣所吞沒。
  他急切地吸吮她口中的甘泉,她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急切要的。天哪,十年,他飄
泊了十年才尋到的溫柔,教他怎能再等候!他要她!
  “別怕,讓我愛你。”阻止她的抗拒,他肆無忌憚。
  衣衫在他手中漸漸敞開,不知何時她已被安置在柔軟的錦牀上,而他灼熱地半壓着她,
引起她心狂亂難抑,嬌喘連連。
  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夜,她心愛的男人正在愛她。淚水悄悄流下,悲觀無望的心,寧願放
縱自己短暫沉淪,將來若惹他厭倦而必然有那麼一天,她至少尚有甜蜜處可回憶。就讓她把
握住僅有的幸福吧!
  韓霄……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那是她心中的呼喊,還是他在耳畔的呢喃?
  在激痛與狂喜中,她已不能分辨,任心去浮浮沉沉……我愛你呵……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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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轉醒,才一夜之隔,她已由少女變爲少婦,初嘗巫山雲雨,承歡受澤;那樣狂野而私祕的事,是超乎她能想像之外的。
  身分由一夜良宵中蛻變爲人婦,心理上總會有惶然不知所措的失落,教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切,以及自己的新身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伸手輕探,卻摸到枕邊已涼的牀位,不知該因此感到難堪還是放心。忍着身子不適的痠疼,她緩緩坐起身;沒有碧映隨侍,她根本是全然的無助。在這陌生的宅院,她不知道該怎麼喚人,自己的身子從未讓碧映以外的丫頭看過,但碧映一定還在芙蓉軒吧?在外頭守門的若是僕婦還好,倘若是家丁暱?
  她不敢輕易叫人進來替她更衣梳妝。
  她是這般沒用,連自己也無法打理,不過她慶幸韓霄此時不在房中,不會看到她的狼狽,就讓她自己摸索看看吧。
  憑着昨夜的記憶,她在牀角找到兜衣與內衣。貼身衣物尚難不倒她,可是光穿這樣無法見人呀,她擔心的是外袍裙裾的穿法一旦沒弄對,徒惹笑話了;而且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衣物置放何方,丟落在地上的,只有昨花的嫁服而已。
  韓霄很快就會知曉他娶到一個麻煩。她摟着收集到的衣物,無助地坐在牀沿,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從練功房做完早課的韓霄灑身回來便是見到這副悽苦的景象。他的媳婦兒摟着昨夜的嫁服,僅着內衣,蓋到她膝蓋,兩條弧形優美如玉精雕的粉嫩小腿赤條條地露了出來,內衣下襬沾了些許她昨夜落紅的處子血跡。她美麗的面孔無助而自卑。
  她很快意識到他的存在,身子震顫了下,狼狽地想背對他。
  他輕抽走她手上的衣物,她泛白的十指改而抓住自己襟囗。韓霄心中同時湧上又氣又憐的情緒,口氣不禁有些壞:“脫掉,這件髒了。”
  他終於明白他娶到的是一個瞎子了嗎?雲淨初解下衣釦,惶然地聽到約十步遠的衣櫃教人弄得砰聲大響,他在做什麼?
  “過來。”他招呼着,囗氣已無適才的怒意。然後他又補充:“向左斜方直走十步,中間沒有障礙,別擔心。”十步是他估量的距離。
  她小心地走過去,在心中默唸到十,卻仍抓不到他聲音的定點。才十步嗎?
  韓霄跨了一大步,索性抱起她,直接走入與房間相連的浴間;隔了道長屏風,便是個大浴池。
  “淨初,你別怕我。”他沉聲要求着。解下她僅剩的衣物,皺眉地看到自己昨夜縱情所印下的青紫。
  “你……要做什麼?”她聽到水聲,由空氣中微熱的水蒸氣,知道這裏是浴間。
  “沐浴。”他已抱她一同步下浴池。
  “呀!”她驚呼,臉蛋又羞又怕地埋入他頸子中:“這怎麼可以?相公。”現在是大白天了嗎?他們竟還裸袒相對,哦!老天爺!
  “爲什麼不行?你是我的妻。”他輕揉着她香肩,每見到一處青紫,便淺吻了下。
  “我……我知道妾身的不便令你不悅,那……何妨喚碧映過來,這樣……這樣……不行呀。”她雙手緊住紅燙的俏臉,無法去忽視他雙手遊走在她身子上的狂野。
  他淺笑出聲,禁不住深吻住他這保守害羞的小妻子,他的妻子。共浴鴛鴦,夫妻至樂,他哪裏肯再讓妻子的嬌軀分享他人?連丫頭也不許看。
  “碧映是你最忠心的丫頭,她服侍你理所當然,可,那是在我未成你夫婿之前的事。今後,你是我的妻,你身子只能由我處置獨享,她再也不許看了。自然,這等“小事”,還是由我來吧。我們初爲夫妻,許多事尚須重新體驗,找出最好的方式相處。有甘有苦必然,但我只要求你一點,淨初”他頓了頓,深深凝視她。
  不讓她的雙手遮去絕色佳容,讓她不得不擡頭面對他。
  “什麼?”她迷惑低問。
  “相信你是無價的寶貝。”
  他是好心安慰她的。雲淨初神色僵了下,要一個一無是處,甚至只會拖累他人的女子相信自己是寶,未免牽強過分了些,可是,她感激他的話。
  “謝謝你。”
  她不信!韓霄從她面孔上讀出了這個訊息。抿直了脣,沒再多說些什麼,將她拉入懷中,以極親暱的姿態共同沐浴着。又氣起她的不自知。
  不知怎地,似他這般深沉男子,情緒隱於無波表面,是他自身的修爲之一,可是,每當他心中揚起些微不悅時,雲淨初竟能立即感受到;她畏縮了下,垂下臉蛋,蒸氣氤氳中,掩着她更深的自卑無助。
  韓霄摟緊她,苦惱於不知該如何除去她不該有的自卑。他必須想個法子……
  也許,早日離開山莊纔是正確的決定。
  韓霄決意離去的決心,相較於韓夫人打算留下韓霄的念頭是相當的。
  她是可以放心將甥女交給韓霄而不擔心,可是新浮上的擔憂便是倘若韓霄在婚後依然執意行走江湖,南奔北走,風塵僕僕,時而必須餐風露宿,他一個人時是無所謂,但若是再加上一個嬌滴滴、自幼給人服侍安好的淨初可不行了。沒有妥當的打點,沒有丫頭僕婦跟隨依韓霄那性子,斷然死不允許,無論如何她也放不下心讓韓霄帶走淨初。何況血腥江湖,哪裏會適合單純的淨初去行走?
  她希望韓霄留下來,他是個能力非常強的孩子,而韓家所有產業本來就該傳給他;由他來主事當家,纔是正統。如今業已成家,他更該定下來,但……他肯嗎?
  他能體貼妻子無法陪他遠行而就此住下嗎?還是……他會索性丟下妻子,再度飄然遠去?
  當真是那樣,其實也算好的。她只擔心甥女受委屈,待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纔能安心。
  韓霄是個好孩子沒錯,但他激烈的情感極端到令人承受不起,柔婉脆弱的淨初怕是受不住的。他甚至可能在無形中便傷害到她了,尤其淨初因自身的缺陷而敏感無比,只一點點磨擦,就夠她心碎了。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下韓霄。
  成親已三日,今日韓霄終於肯讓雲淨初走出凌霄院,回芙蓉軒撫琴,好生悠閒過一天;因他有事要外出。也因而讓韓夫人得以見到甥女如今已是她的兒媳婦。
  “淨初。”她走入甥女未嫁前的房間中,讓所有傭人退下,才坐到她身邊叫着。
  “姨娘……”雲淨初欣喜地喚着,握住了姨娘的手。
  韓夫人低笑:“雖然我不是霄的生母,但你可也必須喚我一聲娘纔行,你到底仍是入我韓家門了。”
  說得讓雲淨初原本就泛紅的面孔又加上一層紅豔,全身上下湧滿新嫁娘纔會有的嬌美神態。
  看來,她三日來都過得挺好。但她仍要問:“淨初,他待你可好?”
  “極好。”她不敢擡頭,雙手幾乎忍不住要蓋上嫣紅的臉。這三日來,除了強記凌霄院的地勢外,大多時候,韓霄會驀然摟緊她,在她臉上吹氣,做盡種種挑逗的事,以烈火之姿來燃盡她所有,身、心,一切的一切,全都不能藏私地教他奪了去。他激烈的佔有慾是嚇人的;起先她在驚愕之初,有些怕,但源源不絕的幸福感讓她知曉,情感也可以這般不忌憚的爆發。
  “夫妻”這詞兒奇異得令她想膜拜,但也幾乎怕自己的軟弱承接不住。
  雖然甥女的表情充滿幸福,但她仍未放心:“他……可有教你委屈了?”她知道善解人意的淨初是個永遠將苦往肚子內吞的人。
  “姨娘,我不能貪婪地要求更多了。只要眼前,他是要我的,便已足夠,至少,此刻他並不嫌棄我,還娶我爲正室,我不能”
  “你能!”韓夫人打斷她。“淨初,你看不見,所以你不知道你的容貌是怎生的傾國傾城,光這一點,即使你進宮當皇后也夠格,更別說你這麼的溫柔善良了!
  韓霄當你的夫君,只能說他幸運地得到了個寶。而且我們永不放棄治好你眼睛的希望,每一位大夫都說過了,你雖看不見,但你的眼是安好正常的,並沒有瞎。當年姥姥下手時,並沒有做絕,只要能破除血咒,讓血流出來,你便能見到光明瞭。不要輕視自己,尤其在韓霄面前更是不能,他痛恨自憐且不識自身價值的人。”
  她就怕淨初一味地退讓自己委曲求全,不僅韓霄不會領情,也落得自己心痛,可是這孩
子自幼便是先爲他人着想,最後纔想到自己。性子怕是無法改了。
  “當你的權益受到威脅時,你一定要說出來,姨娘定會爲你作主。”這話,是以女方長
輩身分去說的。
  雲淨初不願在這話題上多說,只輕點頭。
  韓夫人才放心地點出來意:“淨初,那韓霄,可有說日後的事?”
  “日後?”她不明白地低問。
  “他已娶妻,身爲長男,對這片產業自是有責無旁貸的責任,可是他的心思相當難以揣
測,就不知日後,他是否會留下來,接手這一切?他從未提過嗎?”
  雲淨初搖頭,他沒說過,因爲“去”與“留”從來未曾困擾過他,他又何須提出?當初
他便沒有長留的打算,怎麼會因爲今天有了妻子而改變想法?他那樣執着又有剛鐵意志的男
人,肯定是秉持最初的想法去貫徹始終,姨娘居然會期望韓霄因她而停下腳步?她?她是什
麼人呢?天下間多的是將妻子留在家中的男子,怎能奢求韓霄會因她而例外?她連想都不敢
想。
  韓夫人對這情形卻是樂觀的。
  “看來他極有可能留下了。淨初,你代爲探他如何?也許,他會因爲你而留下來。”
  “我不知道。他並不會聽從他人的指示。”這一點無庸置疑。
  “用你的柔情網住他的腳步。你能的,難不成你希望與他分隔千山萬水?那對你是不公
平的,而且他身爲韓家的正統,豈能再一走了之?我這二孃對他而言沒有任何作用,但我知
道你可以。”
  關於韓家上一代的情愛糾葛,雲淨初約略知曉些許。但對於更深的事卻因自己是外人而
從未去探問,只能在韓霄回來後,由那種緊繃而小心的氣氛中感覺到不自在的生疏。若非表
哥在居間潤滑,情況會更形僵化。
  她無意探知更多內情,秉持着凡事不強求的心態,倒也好舒心度日;再說,如果韓霄不
願屬於這兒,強自留他下來,有何益處?
  “淨初,你試試看好不好?我真的不希望他四處流浪,像個浪子。我知道他氣我,但無
須那樣折磨自己呀。”韓夫人聲音已隱含淚意。出走十年的韓霄是她心中永遠的愧疚,她必
須盡己所能的彌補;最先,就是要留下他,讓他享受到身爲韓家長子應得的尊榮“娘,
您……這教淨初該怎麼說呢?”休說她對韓霄沒有任何影響力了,即使有,她也不要當一隻
困住雄鷹的牢籠。那是一種殘忍的扼殺,無論她如何期望與丈夫朝夕相守,都不能做這種事。
  “我會找機會與他談。你也使些勁兒,好嗎?”
  這樣渴切的懇求下,雲淨初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只有點頭了事。
  可是,她知道,韓霄仍是會走,沒有人夠格留下他。既是蒼鷹,就讓它自由翱翔於穹蒼
之中吧!
  三月是清明。春日正盛,綿雨紛紛,別有一番低調的景緻。
  像韓家這般富甲天下的人家,自然會依二十四節氣各有喫食法,應景一番。如魏文帝曹
丕在(典論)中所提及“三世長者始知服食”,也就是有三代以上富有人家閱歷的人才開始
懂得穿衣喫飯,其講究可見一斑。
  三月清明,通常在十八日當天到東嶽廟上香祈福,喫燒筍鵝、涼糕、雄鴨腰子,糯米蒸
點糖芝麻。比起正月那一大堆排場,可算是收斂了。
  有佳餚,自是要有美釀。但今日,這對新婚夫婦坐在探春亭中對酌的卻是以四絕聞名於
世的“西湖龍井”。細雨爲簾,百花沾露現風姿,茶香傳千里,能有幸一嘗西湖龍井滋味,
可得歸功於韓霄行走江湖時所帶回來的“禮物”。
  “龍井有四絕,何也?”就着聞香杯,韓霄握住妻子一隻春筍般玉手,笑問。
  “色翠、香郁、味醇、形美。妾身雖目不能視,無法明瞭何爲色翠、何爲形美,但光就
香郁、味醇而言,西湖龍井名冠天下不爲過矣。”往常,她以爲“江蘇碧螺春”已是極品,
不料龍井更具有特色,不愧被茶神陸羽評爲“四絕”。這是雲遊四海的好處嗎?
  雲淨初與他成夫妻八日來,發現一項挺好玩的事。韓霄對衣物、住宿、名貴物品皆不重
視,草草帶過,顯示他隨興的心性,可是,偏又對喫食特別講究,可以說到了挑剔的地步。
這一點,也許是生於富家的習性吧!他一回來,恐怕給了廚房師傅極大的挑戰吧?
  似今日,喫過應景清明的食物後,教人撤下, 上來各色糕點以配茶。什麼慄糕、鏡面
糕、素夾兒、七寶包兒,還有王大娘特地下廚做來的水晶龍鳳糕,說是新婚夫妻吃了最好。
天爺,以往幾曾見人這般講究?
  今日趁着姨娘到東嶽廟進香,他們夫妻倆纔回到芙蓉軒賞花聽雨,悠閒享受閒趣,也才
得以一一品嚐糕點論茶經。
  難得韓霄好興致,也仗着四下無人,絲雨成幕,將妻子拉在懷中安置,怕微涼的天氣令
她冰冷。
  “嘗過了西湖龍井,改日再試試四川的蒙頂、廬山的雲霧茶;還有一種白茶,產自福
建,有分爲“白毫銀針”與“白牡丹”。”他低啄着她香頸,令她不自在且羞赧得微顫。
  “夫君十年來行遍天下就是爲了天下美食嗎?”她小臉埋在他肩胛,細聲問着。
  “不,行遍天下,方知美食無所不在,是十年來收穫之一。”他微笑,將她更摟得密合
些:“你也一定會嚐到的。中土菜系有四,以魯、川、粵、淮陽爲最,我會帶你去的,無須
勞動娘子的尊腦去想像。”
  “我?帶我去?”她怔愕地擡起臉,迷惘與不安交織着。她哪來的資格出門?
  “是的,帶你去。”他堅定的語氣帶着承諾。
  “爲……爲什麼?”她慌張地間。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走出韓家大門的一天。
  “天下奇人何其多!帶着你,一方面遊玩,一方面拜訪名醫,我一定會讓你的眼見光
明。”該擔心的,是如何防止那些會因淨初美麗而心懷不軌的人。
  她咬住下脣,久久未能由惶恐中回覆。他不怕外人恥笑嗎?他還沒認清他的妻子會令他
失顏面嗎?
  “我……並不是那麼好奇外邊的世界。”
  “因爲你從未有機會去好奇。”
  “你當真討厭這兒嗎?你成長的地方。”她小聲地問。
  “不,只是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他的口氣有些淡漠,這兒已沒有令他牽念的了,也不
打算從現在開始有,最好的方式就是將他最新的牽念也一同帶走。
  她仍存一點希望地試探:“永不回來了?”
  “也許。”
  “你帶着我不方便吧?”她提醒他。
  卻引來他的不悅:“你擔心的事比我更多。不相信我嗎?”
  她輕掙扎,想逃開他的懷抱與怒氣,卻被他箍得更緊。她輕喘不休:“相公……我……
妾身……要回房了。”
  “這兒沒有你的房,咱們的房在凌霄院。”他起身,抓了一把傘交到她手中:“撐好,
咱們回去了。”竟是投身入雨簾中。
  她連忙將傘柄移近他身,整個人發燙地埋在他懷抱中;這一路走回去,可別教傭僕看到
了纔好。
  她的羞模樣讓靜靜凝視她的韓霄揚起了脣角,但想到她不願與他一同走,心情又復沉重。
  “你是我的妻子,淨初,你必須跟我走。”他低沉說着。
  “如果……我希望留下暱?”她斗膽地問。
  “你認爲我會允許嗎?”
  他不會。他倆都明白這一點。
  “可……一般丈夫都會把妻子丟在家中呀。”最低限度,她希望他別帶她走。
  她對外邊的世界不安。
  韓霄看着她絕色佳容:“那是因爲他們沒有你這般絕麗嬌妻。”
  “呀”她不敢再說了。
  而他的脣,在步入院宅大門後,密實地蓋向她的小嘴,印下他熾烈的柔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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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名在韓霄成親當天逃跑的男子,終於有人先熬不住地回來了。
  朱追闊不僅回來了,並且還“買一送一”地帶回一名食客。還奇怪得很,拎了人家的衣
領進大門,不理會那名十七、八歲女子的拳打腳踢;她已被拎得一張秀麗臉蛋青綠一片,恨
不得殺人放火以宣泄怒氣。
  最好是賞這大個子兩記拳頭,再踹一腳滾入黃河永遠浮不上來!小女子範小余纔在心中
惡劣地祈禱着,可就奇了,那大個子當真吃了一記猛拳退了三、四步遠,跌在地上還讓大地
爲之震動。幸好他已放下她,否則她也會跟着跌疼。
  不過,被這麼一嚇,她居然忘了逃,甚至想替這個大呆瓜出氣,於是轉身面對出手者,
沒看清楚就一陣大叫:“喂!哪裏來的野蠻人,怎麼胡亂揍人呀?即使他是故意上門讓你
揍,你也該先知會人家一聲嘛……”聲音愈說愈小,眼睛愈瞪愈大,直到她呆住無法說出任
何話。
  哇!他……他……他不是武林中盛傳的不敗高手韓霄嗎?
  朱追闊站了起來,一臉憨笑以博取老大的心軟;他早知道會喫排頭的,一拳還算客氣了。
  “大哥,新婚愉快,小弟遲來的恭賀仍是誠意萬千。”他拱手,小心打量大哥平靜不見
波紋的表情。就不知這個親,他大哥可曾結得愉快?
  韓霄沒什麼理會,反倒好奇地掃了眼原本在他面前叫囂,如今正一步一步退向大門而去
的女子。
  這倒提醒了朱追闊,他跳起來大吼:“別想逃,女偷兒!”人隨聲到,讓小佳人恰巧跌
入他懷中,無處可去。
  “放開我!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這裏是京師,天子腳下,你膽敢目無王法!”
  範小余彈開二十步遠,人小聲勢不小地大吼回去。
  朱追闊長手一伸,她立即又跌回他懷中,猶如跌入無邊大海中,怎麼也掙不脫,宣告她
“溺斃”的訊息。
  “你纔是沒有王法!偷仔。”他的聲音夾了些平日沒有的溫柔。與韓霄互自揚眉交換了
眼神;韓霄笑了,雙臂環胸,靜看好戲。
  被左一聲,右一聲叫小偷的俏女娃,在掙扎中氣急敗壞地由袖袋裏掏出一隻血玉雕成的
環佩:“還你,還你!人家早就要還你了,是你死皮賴臉又塞到人家袖袋中!你再叫我小
偷,我就與你拼了!”
  拼吧!能拼得過的話豈會被挾持三天,逃也逃不掉?千不該萬不該,偷了銀子也就算
了,偏是偷到人家“據說”是傳家之寶的東西,並且是“據說”傳給長媳的,教她沾上手之
後,威脅人不成,反被咬定是人家未來的媳婦!天曉得,她連他叫什麼鬼名字都還不知道呢!
  纔要將玉佩脫手丟開,再一次的不成功,又被朱追闊拿來掛在她頸子上。
  “你休想丟開。”他低聲在她身邊呢喃,才擡頭笑開了大嘴:“大哥,這是我今年內定
會娶進門的妻子,她叫範小余,聽說是一一一十年前叱吒一時的“神偷”範來春的孫女兒
呢!”
  “喔。”韓霄擡起一邊眉毛。
  範小余對他們眼眉間的笑弄意味感到羞憤交加,又衝口叫了:“我要是會嫁他我就不姓
範!還有,我爺爺是很厲害的,我也是!但因爲我初出江湖,經驗不足纔會失手,要不是我
武功稍爲不濟,豈會”她的聲音會中止的原因是看到在場的二名男士居然逕自聊起天來了!
而她猶如一隻吊在朱追闊手上的麻雀氣得她用力伸手扳下朱追闊的頭:“認真聽我說完!等
我闖江湖到經驗豐富時,我會變得比你厲害,到時我一定會找你單挑,你記住!”
  “你不會有機會的。”朱追闊狀似隨便說說,事實上他要是會任自己未來的妻子去沾江
湖的大染缸纔有鬼。
  “大哥,如果您老氣消了,不介意替咱們引見一下嫂子吧?”那是說,如果韓霄的手已
經“不癢”了的話。
  韓霄雙手合拳,將指節弄得咋咋作響,最後脣邊揚上一抹笑:“一同來吧。”
  朱追闊挾着範小余,快步跟隨在結拜大哥身後。
  要不是自己正被牢牢抓着,範小余還當自己是隱形人呢!別人是知道她的來歷了,而眼
前這個高大粗獷得像外族蠻夷的男子居然沒引見他人給她?太過分了?就算是俘虜也有資格
知道匪頭是何方神聖吧?她是肯定走在前方的是江湖上的怪人高手韓霄,因爲多年以前曾經
偷瞧過一眼,這種男人是教人忘不掉的,不光是容貌,而是那種集天下孤絕於一生的氣勢,
少有人能那般濃烈。但,挾住她的大個子到底是誰呀?既然人家不願講,她只好努力回想一
個月前“出山”時,爺爺給的江湖近訊中有無這麼一號人物,叫韓霄爲大哥的人……哎呀!
她知道了!
  他是朱追闊,一個胡漢混血兒,八年前踏入江湖時功夫奇特,專找高手挑戰,贏了就算
了,輸了便消失一、二個月,再回頭挑戰,非要戰勝不可,而功夫便愈來愈強,許多人便傳
說他身上帶有絕世祕笈,每當功夫不如人時,就死命鑽研高招;到後來,他反倒成爲野心份
子撲殺的對象。最慘的地步是全身中刀七十九處,浴血成河,卻仍死撐一口氣將當年功力極
強的“黃河十三英”殺個片甲不留,才氣若遊絲地倒下。而朱追闊的盛名在此役中傳開,原
本依照慣例,武林多事無聊者都會替人取個外號,起先替朱追闊取了個“狂俠客”,結果人
家朱追闊並不領情,將最先出聲喚他的人丟到牆上黏着好“面壁思過”,以表示他的厭惡。
不狂、不俠,亦不是客,何來“狂俠客”之說?那是當年他老兄的論調。後來又有人自作聰
明替他改了名,一一都被打在地上休息時,江湖人終於知道這朱老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朱追闊就是朱追闊,沒有第二個名字。
  這個典故曾是她的牀邊故事。老爺爺最喜歡說江湖上怪人的事了,事貿上,怪人當真不
少,眼前兩個都是異類,怪到武林人想替他們武功排名次都不能,因爲測不出他們功力有多
深;也沒膽多事去找他們倆“測”。
  於是範小余安慰自己,被捉也是正常,她遇到了怪人高手,並不是她偷功不濟,辱沒了
范家列祖列宗。
  這會兒她倒是不急着逃了。剛纔又叫又吵,耳朵可沒有閒着,韓霄有新婚妻子?這是何
等大事呀?連蘇州第一美人葉飄香那種傾城之姿都不肯多看一眼的男人,眼光只怕是長在月
亮上的,凡間女子如何入他眼?這種男人當真娶妻了,就是一件大消息,適逢其會,她可以
一探新娘嬌容,多棒呀!以後在江湖上行走,就會很風光了。
  範小余吊在朱追闊手臂上,陶醉地幻想着……哇!哇!哇!
  這三個以驚歎號爲註腳的“哇”字,倘無法形容完範小余心中的震撼!而且,在此刻看
過雲淨初一個時辰後,依然無法回神!如果她要是一株牡丹,恐怕會立即慚愧地垂下高傲身
段,早早化爲春泥,免得丟人現眼吧?
  此刻,兩名男子在練功房吐納打坐,切磋武藝什麼的;而範小余便挑開門鎖,又跑來凌
霄浣看着大美人發呆。
  那朱追闊當真是將人給瞧扁了,欺人太甚,居然認爲小小一道“千巧鎖”可以關住她?
她連“作案工具”都不必,拿下一根髮簪,一下子就搞定。當她是三腳貓呀?武功她不敢自
誇,偷功則是無人可比哩。嘖!
  “雲姊姊,你目不能視,平日能作什麼消遣呢?”範小余雖然可惜她失明,但因人各有
命,有失必有得,無須太過說悲記愁,因此她的問話並沒有忌諱與刻意的小心。
  雲淨初托住香腮,午膳過後,她一直坐在窗口讓春風與細雨逸入,沒有刻意去做些什
麼,有客人來,好;沒有人來,也行。因爲失明,她更能體會天地萬物,節氣轉換的神奇,
常是凝神以全身感官去領受。
  “你們目能視,當是認爲我定有不便。可,打我解事以來,日子便是這般了。
  遺憾難免,但失明人也有失明人過日子的方式,撫琴、吹笛、聽人誦詩、聞鳥啾啼……
多着呢!”
  “難怪你身上有難以一見的安定閒雅特質。因爲你知足與容易感恩,並且珍惜自己尚有
的。”範小余傾近她,聲音轉小:“那韓老大還真是配不上你。”韓霄太滄桑、太世故、太
冷漠,即使有情,也會激烈到傷人的地步。
  “範姑娘,別這麼說,他娶我纔是委屈了。”爲什麼許多人都這麼說呢?在他們眼中,
韓霄爲何不好?
  範小余住了嘴,明白自己多事僭越了。人家夫妻如何,幹她底事?既使有不平也該藏在
心底。
  “你好美,美到讓人生怕你會受傷害。”
  雲淨初搖頭:“在事情未發生時,又怎能斷言我會承受不住?”會讓她無法承受的,只
怕是韓霄對她產生厭倦的那一天吧?再度輕搖螓苜,擺開擾人的思緒道:“範姑娘想必是才
貌兼備,纔會令追闊動心吧?”
  呀!差點忘了,她原本準備逃亡的,但此刻有狀可告,豈有不告的道理?!喫午膳時因
爲朱追闊以手勁威脅她,讓她無法暢所欲言,此刻她偏要說個過癮。
  “動心?動他個大頭鬼!我是教他給擄來的!憑什麼我‘不小心’拿了他的玉佩,就得
當他的妻子?那如果今天他的玉佩是教一個乞丐撿了去,那他是否也要娶個乞丐回家?我好
不容易才學成下山,當然要闖出一個局面纔不枉我爺爺調教我十七年,對不對,雲姊姊?至
於才貌問題,原本我是自認不差啦,但那些‘不差’在見到你之後就“差差”了,所以此刻
我根本是一無可取,因此你更要相信,那個朱追闊根本有問題。”痛快叫完之後,雖然有點
口渴,但過癮極了!
  “喝茶嗎?”
  一杯茶水遞了過來,好體貼哦!
  “多謝!我正渴呢!”咕嚕一灌到底。
  直到看到遞茶人正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大蠻夷後,她才一口水噴了出來;要不是韓霄抱妻
子閃得快,雲淨初鐵定逃不過茶水的射程。
  “你要死啦!站在人家身後算什麼君子!”範小余大吼。
  朱追闊又將她“吊”回手臂上:“我看上你。”
  咦?!表白呢!她一楞一楞的,臉蛋也漸漸紅了。
  “嗯?”
  “所以我承認自己眼光果然有問題。”
  不待小佳人回神哇哇大叫大吼!朱追闊揚着笑聲扛佳人而去也韓霄將妻子抱向臥房,放
她坐在拱形窗口前的躺椅上,轉身拿了件披風爲她添上。然後摟她靠在懷中,共同聽雨。
  “我想再過數日,霽會回來。”
  “表哥?那他會帶回表嫂吧?”她天真地問,至今依然深深認爲韓霽逃婚是爲了一名女
子。
  韓霄淡笑,一手貼在她頰上輕撫。
  她感覺到他的笑,不明白地問:“怎麼了?”
  “或許。”
  他的回答令人摸不清頭緒,她擡手覆於他手背上。
  “什麼?”
  韓霄氣息拂於她耳鬢:“他會回來,也許也會帶回一名佳人,但那並非我們的重點。”
他聲音更爲低沉:“我們可以離去了,淨初,希望這對你而言會是個好消息。”
  她震動了下,憂慮佔據了心頭,沒有說出任何抗拒的話。他總有一天會認知到帶地出去
是件丟人的事:當他意會到時,恐怕是她破碎的自尊換來的吧?
  “金絲雀之所以養在牢籠中,是因爲它自知雖失去自由,但得到安全。它是沒有與天對
抗的能力的。”
  “別再說出會令我不悅的話。”他摟緊她以示怒氣,他氣她總放任悲觀去接管一切,凡
事皆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他會讓她改掉的,當她踏出這座“安全”的牢籠之後。
  這宅子瀰漫了太多傷心,發生過太多教人遺憾的事,無須他再來添一筆。
  韓霄看着妻子沉靜的面孔,心下一陣陣痛楚。她的青春年華不能因失明而失去該有的光
採。他也不要三從四德的教條束縛住她的心。
  她已太習慣隱藏自己,一味地關注他人,而不去在意自己的需求,在成親之後,她更像
個“好妻子”,以他爲天,不吵、不鬧,在意見相左時,吞忍退讓。
  他的確是固執又死硬的男人,但並不代表他是那種專制到不允許妻子發言的男子。他希
望她能有自己的信念,不要以迎合他人爲先,置自己理念於無所謂。
  她何時才能明白呢?
  婚後的第一次風暴,來自他們成親的第二十天,那日,雨一直沒停過,由夜裏下到晌
午,風勢漸大,由飄雨轉爲疾雨,宣告不尋常的開端,下得人心煩。
  這日,韓夫人拜訪凌霄院,在聽到他們夫妻二日後決定起程離開後,輾轉了一夜,終於
捱到韓霄出門許久,她才由傭人撐着傘冒雨過來。
  她不能不來,因爲她明白韓霄這麼一走,怕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韓家人丁已夠少了,
他們這一走,偌大的宅院死寂一片,這景、這人,怎能不教人欷 ?
  而且,淨初打小生活在此,被人服侍周全,一出了門,就不知會喫到什麼苦頭了,基於
亡姊臨終的託孤,她連想都不敢想讓淨初去過那種餐風露宿的日子。
  韓霄把她當正常人看,很好;但倘若有不便之處,也應該加以體諒,他完全沒有想到這
一點嗎?
  不行,她必須阻止,留不住韓霄的腳步也就算了,但淨初斷然不能受苦。
  揮退傭奴,韓夫人領着雲淨初回房,在臥房的前廳坐着,準備開始遊說。
  “娘,您今日前來是?”
  感覺到韓夫人的緊張,雲淨初體貼地起了個話頭。
  “淨初,你真的願意離開這兒嗎?”
  “他是我的夫君,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了。”對於離去,她何嘗不惶恐?可是,她怎能
任性地去反對丈夫呢?韓霄對她夠寬厚了。而她真的怕他生氣,於是,什麼也不說了。
  “他沒有權力這麼做!他不知道對你而言,外面有多麼可怕嗎?他爲什麼不留下,爲什
麼不替你想?”這時,韓夫人完全站在雲淨初的長輩立場去批評,不願記起自己是韓霄的二
娘。
  “娘,別說了。”
  “住在家裏有什麼不好??傭人伺候着,衣暖食豐,好過餐風露宿,百般不便。你這樣
細緻的人兒,是姨娘小心拉拔成的,怎能見容他去 蹋?淨初,姨娘相信你是不願過那種生
活的。對不對?”
  雲淨初嘆了囗氣。
  “我是有些怕,可是,也許出去走走當真也是好的。韓霄說要帶我找名醫。”
  “真要找名醫,也可以請回山莊呀!”此時,韓夫人真的有些悔很。也許韓霄是愛淨初
的,兩情相悅而成親是件美事,可是,她沒想到這婚事會使甥女拋掉錦衣玉食,過着流浪的
生活。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把淨初嫁與自己兒子算了!因此她毫不考慮地脫口而出。
  “唉!如果你嫁與霽兒,就不會這般爲難了;霽兒永遠會先替你着想,以你的舒適爲前
提。”
  雲淨初正想阻上姨娘這麼說時,更快介入的冰冷結霜的聲音傳來:“原來我是個失敗的
丈夫!”
  眶啷一聲,韓夫人轉身面對門口憤怒的男子,慌忙中拂落桌上的杯子,碎了一地。是韓
霄!
  這種憤怒,是無人敢當其鋒的!即使韓霄並沒有盡數讓他的怒氣展現在面孔上,但那氣
勢於他周身方圓十尺,教人不寒而慄。韓夫人都快被嚇得跌坐在地上了。
  韓霄一步一步踱了進來,眼神漸漸凍成寒霜,囗氣輕柔地隱住他的狂怒:“您可得好好
說一說了,二孃,我是怎麼地虐妻?我是怎麼地不如韓霽?說出來好讓在下反省反省。”
  “霄,請別”
  雲淨初慌張地起身,忙要移身近他,卻被他凌厲的怒氣嚇住。
  “你住口!”他吼聲如雷。“進裏面去!”
  雲淨初嚇得都快把心給抖散了,但……這怒氣,不該全由姨娘來擔,她……纔是禍端。
  “姨娘全是爲我好……”她細碎的聲音勇敢地逸出脣瓣。
  又一聲碎裂聲,身前的紅木桌碎成灰!聲音大得連地表都爲之震動。
  雲淨初被他掌風掃到,整個人往後跌去,腳下 有地毯,她原本該是無礙的,但她的右
手腕卻有着尖銳的刺疼;可是她此時無力去理會,就讓右手擱在身後,任血逕流。也許是壓
到了杯子的碎片。
  但恐怖情況並不因此而終止,她雙肩猛地被攫住!
  “爲你好!你是說你也認同她的話了?認爲嫁給富有的二少爺,比嫁一無所有的大少爺
來得幸福嗎?是嗎?所以你遲遲不肯走就是爲了這種好日子,而不是失明令你畏懼?也許你
根本是不願復明的,才能一輩子養尊處優,對不對?”
  他鐵般的十指幾乎要穿透她肩胛,她痛,卻也同時由他的指尖領受到他的痛!
  雲淨初蹙着眉,不讓自己哀叫出來,垂下的眼淚全是因他而奔流。他說了什麼?她忘了
許多,只是知道他以憤怒爆發他深沉的痛楚;而他不安定的氣與痛,全來自她,即使是這麼
不經意的誤會,也能瞬間傷到他。
  韓夫人驚呼:“放手呀!韓霄!你要殺死淨初嗎?你快放手!有氣衝着我來,不要欺負
她,你放手!”
  “你滾開!滾出我的地方!”韓霄怒吼着,倏地丟下妻子,起身將韓夫人推出房門外,
落閂。才又轉身回房。
  再度抓住她,雖看似兇猛粗暴,但手勁已減半了;可是他的怒氣未曾消去半分。
  “你說話!”
  說什麼呢?她慘白的嬌顏無助她顫抖着。
  “我沒有。”她只能擠出這句。
  “你怕喫苦!你怕沒人服侍!所以死不肯與我走!後悔了對不對?居然押錯了寶,舍老
二而就老大,原以爲身分更爲尊榮,怎知全然不若預期!真失算,對不對?”
  憤怒接管了他一切,被背叛的意識流竄全身,他此刻既是嚴冰也是烈火,都張狂得足以
傷人致死。
  “霄,你不公平,你知道那不是真的!”她伸手想要碰他的臉,卻被他揮開。
  “別碰我!”他放開她,猶如她身上突然長出扎人的刺,退開兩大步!
  “霄?”她着慌地伸手在空氣中找他的身影。當他刻意收起氣息時,她再怎敏銳也抓不
到他的方向。他走了嗎?
  地快要踩入一地碎片中了。
  “別過來!”他吼!
  他不要她接近他嗎?他不要她了嗎?她不怕他兇,卻怕他的嫌惡……他終於開始嫌惡她
了嗎?
  狂襲而來的絕望讓她跪了下去,不知曉自己膝下滿是碎片一隻鐵臂勾住她腰,伴着怒吼!
  “混帳!地上全是碎片,你不知道嗎?”
  她怎麼會知道呢?她悽楚地道歉:“對……對不起……我是個瞎子……”
  排山倒海而來的痛刺得他倆的心各自千瘡百孔!
  爲什麼?
  是問天,還是問自己?或是問世間原就有的不公?
  他在幹什麼?快意地傷害一個無助的女子,而那女子還是他全心全意打算疼一生的妻
子!傷了她的同時也順道刺自己一刀,他在幹什麼?幹什麼呀!
  將她放在安全的地帶,他狂吼一聲,踉蹌地往門外奔去,像只負傷的猛獸,誰也擋不住
地奔入風雨中吼“霄?霄!”他走了?!
  不顧自己失明看不見,她只知道他走了!外邊風雨好大,他走了!步伐凌亂地想要追住
他,抓住他衣角,乞求他別走,想要安慰他……
  但這裏是凌霄院,不是她住了八年的芙蓉軒。先是被門檻絆倒,勉強起身,心急於風雨
中的丈夫;出了宅子,一陣風雨撲面而來,她腳下一滑,整個人由階上滾落,轉瞬間,她已
被風雨無情地打溼全身,全身也都因痛楚面虛乏。可是她要去找丈夫,要去找韓霄,告訴
他,只要他不嫌棄,她是願意隨他到天涯海角的。他一定會在樂竹居!所以她必須去那兒,
讓他知道他並不孤單。
  可是……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大雨混淆了她的判斷,凌霄院前又是一片廣大的空地,完
全沒有指標供她確認,她不知道該怎麼去!
  肩好痛,身子好痛,全身無一不痛……可是她心懸念的還是來自韓霄的痛:她是個瞎
子!一個沒用的女人!
  老天呀……此時此刻,她真切地怨起上天了。
  “韓霄……:韓霄……”
  聲聲泣血的哭喊,全教大雨淹沒了去,她悲傷得倒在地上,任由大雨狂放地肆掠她嬌弱
的身軀……
  “如果這是你對我們雲家的報復,這樣,夠了吧?”
  牀上,躺着的是高燒而昏迷不醒的雲淨初;牀邊,站着韓霄與韓夫人。
  昨日韓夫人匆忙去領人來到凌霄院,只見到昏倒在雨中的雲淨初,那景象幾乎令她肝膽
盡裂,嚇得無力上前去看,以爲韓霄竟忍心殺死了她!
  自責了一夜,她不得不想,也許韓霄當真恨她到把怒氣揮灑在所有云家人身上。再怎樣
的兩情相悅,存着不愉快的淵源,也難有幸福。淨初代她承受了多少很呀?
  無視韓霄的冷淡,她又深吸囗氣道:“放過她吧!”
  “出去。”他眼光未曾稍離妻子。
  “你還是會傷害她,我不允許”
  “出去!”他倏地轉身面對她,刻意壓低聲音,卻聽得出狂怒。
  韓夫人退了一步,低呼:“你”
  “我與她之間,只是夫妻間的爭吵,你未免將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我何必由傷害她來
達到報復?她是我妻子!”
  他不馴無禮地低吼,沒有嚇退韓夫人,反而令她在深思過後,起了一絲絲安心的感覺。
  “我希望,在你心中,我已是不重要的了。”
  韓霄神色稍霽,語氣卻轉爲粗魯:“我娶了她還不能證明嗎?”
  娶了雲家人,便代表上一代恩怨的正式告結;若怨氣長存,又何須這般千方百計。可笑
的是韓夫人防備的心思卻往反方向想了去,不能說她不瞭解韓家男人,而是不願意相信韓霄
會這麼寬容。
  她抖着聲問:“是因爲淨初令你釋然?”
  “不。”他的很不會刻意去找個人來擔待承受。如果二十年前不是雲仙芝,也會是另一
個不知名的女人。
  “那爲什麼你要走?”
  韓霄扯出淡笑:“我恨的是所有一切。留下來,傷害只會更多;何況,這宅子並不令我
留戀。
  爲何不走?”
  他的話,舒開了韓夫人扛了二十年的歉疚。上一輩的糾葛中,沒有對錯,但不該傷害到
無辜的韓霄。
  感情上,已不能回到二十年前的融洽,但,眼前這情形,也就夠了。
  “謝謝你,霄兒。但,淨初”她依然想勸他們夫妻留下來。卻被他打斷。
  “我們依然明日起程。”他坐着牀沿,撫着妻子蒼白的臉蛋。
  “但是,她身子受不住呀。”
  “一路上我會護着她。二孃,我們夫妻的長居之處,必須是由我親手經營來的不會是踏
月山莊。”
  他已有送客之意,但韓夫人怎麼也放心不下:她不會忘記淨初是怎麼高燒不止昏迷到現
在。
  “你要帶她走,可以。但你必須讓我相信不會再有昨日的事發生。”她囗氣嘖嚅:“不
過我先爲我昨日不當的說詞道歉。”
  韓霄笑了笑:“我知道霽會是比我好數倍的丈夫,因此纔會失去冷靜;是我魯莽,不是
你的錯。怪誰呢?我纔是令她哭的人。”但不會再有下次了!他的妻子沒理由承受他的怒
氣,當她是正常人很好,但不該在傷害她時也是以那種心情。他必須正視到她目盲不便的問
題。
  韓夫人靜靜地看着,半是放心,卻又半以擔心,但她對他又沒有半分權力,怎麼辦呢?
傷害往往是不經意中來造成,也纔是最傷人。他不會刻意去做,但只有了第一次,她能放心
地以爲不會再有下次嗎?
  悄悄退了出去,她暗自決定一旦兒子回家後,要他跟着他們出門,沿路好照應,也好
預防未知的不測。
  她不是不相信韓霄,但,愛的本身往往即是一把利刃;尤其來自激烈的他。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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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正當中,雖是春日煦陽,但那熱力也是夠瞧的了。
  馬車被兩匹馬拖着,平穩地馳騁於石板地上,領行在馬車前方的是一騎黑馬,也是韓霄
的愛馬“黑影”
  馬車前端的駕車人當然是朱追闊了。由他額間的汗看來,他們已上路好一段時間了。
  是的,今日清晨,在韓夫人再三的挽留下,他們依然起程了。而昏睡中的雲淨初在不明
白情況如何下,半睡半醒地看了姨娘一眼,又陷入黑甜鄉中,也可以算是她一直未曾醒來
過;但韓霄認爲她高燒已退,不再有事,便上路了,招來頗多怨言。
  朱追闊是全然信任大哥啦,但那個暫時“內定”爲未來朱夫人的範小余可是力持反方向
意見,一路上照應雲淨初並無所謂,但人家身子骨禁不禁得起這番折騰纔是大問題。
  掀開門簾一角,她探出俏麗的臉蛋與朱追闊嗑牙:“大朱,你大哥到底是不是鐵石心腸
呀?自己妻子病體未愈居然就這麼上路了,也不怕若有個閃失萬一的”
  “呸呸呸!我大哥行事自有分寸,你可別咒人。我那嫂子早上不是醒來與家人道別過
了。”
  “我呸!那叫道別?那叫回光反覆唔——”範小余的“更正”遭到一顆石榴圍堵。
  “小余兒,你這種人想闖江湖只怕不到三天就上西天了,還是乖乖地跟了我吧。”一如
每天慣例,訂正她“不當”言行時順便勸她嫁他。
  懂得“求婚”,這男子頗有新新好男人的美德。
  “你慢慢等吧你!”
  範小余嗤叫一聲,縮頭回馬車內,正想爲雲淨初添件毯子時,卻見到佳人早已坐起身,
正一臉惶然地不明自己身在何處:她移身過去:“雲姊姊,你可醒了。”
  “範姑娘?這兒是……”雲淨初好一會才明白自己是坐在馬車上的。怎麼回事?爲何她
一點印象也沒有?之前唯一的記憶是怒氣沖天的韓霄離開了她,而她在雨中一邊又一邊地喚
他……
  “雲姊,咱們在馬車上,馬上就要抵達向陽縣了,今晨咱們已離開踏月山莊,你家相公
堅持要走,完全沒有體貼你的身體。”範小余開始告狀。
  雲淨初輕問:“他呢?”:“在外頭領路。別理他了,倒是你身子有沒有事纔要緊。”
範小余又是探頭又是摸手的,發現沒什麼不適,才動手替她梳妝,她的手相當的巧。神偷世
家靠的就是一雙樣樣精通的巧手,尤其雲淨初的秀髮如絲緞,色如黑玉,將一把象牙梳放在
頭髮上,便會自動一路滑到髮尾,完全不會糾結乾澀,百年難得一見。
  “這怎麼好意思?我”雲淨初想拒絕,但不得不想到自己根本無力打理自己,在沒有女
僕的情況下。
  範小余笑道:“別放在心上,朋友是做什麼用的。以後我會教你一些簡單、並且萬無一
失的梳髻法,你不必看都可以自理得很好;而且,我相信你家相公之所以不接受隨侍的丫
頭,就是篤定路上有我,你就別客氣了。”
  “謝謝你。”雲淨初輕聲謝過,凝神屏息地去聽馬車外頭的聲響,不知哪一聲馬蹄聲來
自他的座騎?
  他是否氣消了?是否原諒她了?可有……在那樣的怒氣之下傷害了自己?
  躊躇再三,猶豫着該不該向範小余探聽,但似乎又有所不妥,畢竟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
事。聲音流轉在喉間,遲遲傳不出脣。
  不過,馬車簾幕很快被打開了。韓霄走了進來,嚇了範小余一跳,不禁咋舌不已,在這
樣快速疾行的馬車未曾減緩或停止的情況下,韓霄居然能不動馬車分毫地上了來,可見輕功
之了得。更別說他是由“黑影”的背上飛過來的。
  以一根紫竹簪穿過髮間,固定好髮髻後,範小余很知趣地打算退了出去;除了不想打擾
人家夫妻之外,也不太想理會這個不體貼妻子的男人。
  “謝謝你。”
  韓霄誠懇的謝詞傳來,讓她楞了一楞。也許這男人尚有可取之處。她聳了下肩,揮簾出
去。
  馬車內,對坐着夫妻二人。雲淨初斂眉低首,一方面是身體尚虛弱,一方面也是不知該
怎麼開口才好,怕他餘怒未消。
  他握住她雙手,緩緩貼在他雙頰,總是眷戀這樣的溫柔、溫暖的撫慰,滌去他滿面的風
霜。她是既充滿力量,卻又如此脆弱。
  “還好嗎?”
  她點頭,收不回的雙手直直滑向他頸後,將他拉低靠在她肩上。這是她那日唯一想做
的,她不要他負傷時一味地走開,她要他來到她懷中,傾瀉他的痛苦。
  他明白她的用意,雙手牢牢地圈住她腰身,深吸一口氣。
  “對不起,害你受風寒。”
  她搖頭。
  “是我不對。但,請你相信,我從未有嫁表哥的念頭,姨娘那日只是急壞了,口不擇
言,你一定明白的,對不對?”
  韓霄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讓她不必受馬車顛簸之苦,才道:“都讓它過去吧。我們已
出了那個門,種種一切是非恩怨,無須介懷。我只能說,那宅子令我無法平靜,而外頭的世
界中,總有屬於我們的天地。”
  反正都出來了,她還能說什麼?但此刻她恍然理解,對於曾發生過的事,他不是不介
意,而是讓它麈封沉潛在心底深處,不去觸碰,但也不會遺忘;他會原諒他人,但絕對不會
忘記他人曾經做過什麼,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走出自己家門,不讓過去的人事景物,困擾住他
傷痛的記憶。
  這個男人善良卻也記仇,也讓她知曉,他容不得背叛。尤其在對愛的要求上,苛刻到嚴
厲的地步,所以纔會在那日,爆發那樣的狂怒。
  他,令她想起了另一個人是的,她的姥姥。
  他們並不相似,但對情感而言,有着相同的渴求與苛刻。
  姥姥是她生命中一段擾人的記憶,是她十歲以前恐懼的製造者。母親總是一直一直地在
向她說明姥姥那性格來自可憐的遭遇。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處,每當她因失明而悲傷時,總
一再說服自己不要去恨她。
  記憶中,姥姥是個殘忍又佝僂的老人,但母親說過,她們的容貌完全承襲自她老人家。
在她年輕時,她美麗不可方物,裙下拜臣何問只萬千,可是……
  “在想什麼?”韓霄放開她,一手托起她臉蛋,問着。
  她有些苦笑地搖頭。“沒什麼。”
  一句“沒什麼”並無法打發韓霄,他眉頭微擰地追問:“我要知道。”
  “只是很遙遠的記憶罷了。”她嘆口氣:“你知道我姥姥的事嗎?”
  關於雲淨初的身世,連帶雲家所有恩怨過往,在成親之前,韓霽已盡其所能地告知,但
畢竟韓霽未曾身歷其境,許多更深刻的東西領會不多。
  他凝想了下,回道:“知道,但不多。”
  在他胸膛尋了個舒適的地點安置自己,她問:“有興趣聽聽我的童年嗎?”
  “當然有。”
  “我的姥姥,曾經被封爲大漠第一美人,在四十多年前。這樣被衆星拱月的女子,眼光
難免高些”要談她的童年,必須由姥姥的遭遇來談起,可以說,接連二代下來的不幸,全由
姥姥的遭遇所主導。
  當她怨恨心起時,總不免湧上一層悲憫,也讓自己的心趨於平和。母親在世時,常常一
再教她要原諒,要她在恨人之前,先思考他人可恨的原因;不會有人天生便是壞人,通常背
後皆有一段傷心史。不讓悲劇一再上演的方法,就是“原諒”。
  太過於偏執,便會成爲姥姥那樣的人。
  當姥姥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出現時,是以多情溫柔加上多金,擄獲了大漠美人的青睞。溫
柔多情的男人,或許令女人心折,但活潑外向的美人兒很難由一名江湖女子立即適應爲富家
少奶奶,鎖入深閨不問世事;文質彬彬的丈夫看久了也會當成溫吞懦弱,而外界的誘惑又如
此多。產下了一女之後,她過膩了無聊的富家生活,總是在半夜時潛出外邊,對江湖風波存
着更大的依戀。尤其各色各樣的男人全當她是寶,生活有趣得多!錦衣玉食的生活是很好,
但得賠上青春鎖在深院,丈夫又忙於生意,無法全天全日地陪她哄她,加上她出身 井,又
是江湖中人,即使有心安於平凡,公婆妯娌之間,也難免有輕視排擠之意,令她倍覺委屈。
大漠第一美人怎能過這種生活到生命終了?
  尤其在婚後一年,公婆竟執意替自己的丈夫納妾,以她生不出男丁爲理由,要迎娶一名
書香世家的小姐入門;這教自視甚高、對愛情絕對專斷的她如何接受?爭執加速了夫妻情感
的破裂,在全宅子一致決意下,她竟教公婆休了去,淪爲下堂。
  一年多來的委屈瞬間爆發,被驅出家門,丈夫竟一句話也不說。失望令她徹底絕了夫妻
情分,在迎親那日,她潛入宅內,抱出女兒,並且放火撓了宅子,全然不管是否會有人被燒
死;當然,孑然一身的她,再度淪入江湖,不過看到前夫一家子財物盡付一炬倒也覺得痛快。
  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對男人寒心。
  但第二個男人的到來,才徹底地毀了她的一生,造就了後來幾十年殘忍且無情的姥姥,
毀去自己女兒幸福以及孫女的光明。
  那男子,是真正的女性殺手。充滿了蠱惑的邪媚之氣,亦邪亦正、且狂且寒,有絕對的
溫柔與絕然的冷淡,這種男人會令女人發狂。
  他是江湖上聞名的劣跡斑斑男子,擁有一座山寨,光明正大地殺人放火,並且歡迎他人
前來“鋤惡鏟奸”。
  在一次劫鏢中,她不幸經過,並且教他看中,扔上山去,待她由昏迷中醒來時,已教他
污去身子。
  他是個英俊到邪惡的男子,但她是高傲的大漠美人,斷然不會如同尋常女子死心依了
他;不斷地反抗,不斷地與他對立,竟反而得到他的專注,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在征服她上
頭。這是他短期內尋樂的方式。
  不幸的,她最後臣服於他,可是他終於也膩了她,認爲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女人身上。
他又專注於江湖上的打打殺殺。
  這些其實還能忍受,但當他不念她懷着他的骨肉,拿她當獎品,做爲比武的交換物品
時,她怎能忍受下去?更加上他新看上的女子,美貌沒有她的一半。
  幾乎是發狂地在半夜揮刀入他房中行刺他,反正是霍出去了,她還有什麼顧忌?先刺死
了他的新歡,再砍傷他一條手臂,但她也在他的 爪功之下,毀去了無雙的容貌,含住最後
一口真氣,她點了他死穴,滿身浴血地抱着女兒,躍上最快的“我想起了江湖上的一段傳
說。”他偏着頭打量妻子,由她絕俗的容姿上去想像當年的大漠第一美人。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當年有“血西施”之名的雲之豔,居然是淨初的姥姥。那麼他知道
的,恐怕比她多一些。
  容貌被毀的雲之豔,在數年後,竟以一身奇異的高強武功,再入江湖殺了當年馬。原以
爲可以逃得了,但那男人並沒有那麼容易死,率衆追殺她們母女,以千萬銀兩懸賞她的人頭。
  徼天之幸,那男人並沒能得逞。她在逃亡中誤闖入一個奇異的時空……
  “後面那一段過往,姥姥不曾說過。但她就是在那時得到了‘九狐斷仙草。’她本身的
故事,以她本身的立場去說,難免多了幾分偏頗,可是,有那樣的境地卻是真實的。愛情這
東西,有時相當害人。”
  雲淨初說到一個段落,發現丈夫沉吟不語,低問:“怎麼了?”
  負她的男人,全山寨的人也連同陪葬,雞犬不留,震驚了全江湖,首度令黑白兩道欲聯
手撲殺她,但她在揹負數百條人命後,從此消失,成了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一段懸案。不
過,他不打算讓妻子知道這些後來的事。
  “霄?”她不明白他的想法。
  “這麼說,你母親與姨娘的父親並非同一人了?”
  “是的,你在想什麼?那段傳說又是什麼?”
  他笑。低頭聞着她頸間的馨香,久久才道:“不相干。只是,不同父親的心性,造就了
不同的命運,你姨娘在情感上較爲不顧一切,而你母親較爲保守善良。”
  她不安道:“你還在怪姨娘介入你爹孃……”
  “不,我只是玩味着整件事情的演變。”
  “那是一連串的悲劇。”她嘆息。
  他摟緊她,承諾道:“由我們這一代徹底終止。”
  任何的不愉快;就由此煙消雲散吧!悲劇已經太長久,沒能由母親手中結束,就由她來
吧。怨恨心只會讓傷口更加擴散,所以母親總是教她原諒。
  但願,下一代,是全新的開始。
  這是他們此刻衷心之所盼。
  到了向陽縣,不知爲何要停留三日。而韓霄與朱追闊分別出了門,留下兩位婦孺在“怡
賓客棧”,也不怕會不會有什麼宵小前來劫財劫色的,看不上她範小余這個“小”美人,總
還有一個雲淨初這個“大”美人吧?這兩個男人太放心她們了吧?
  想着想着,範小余又心理不平衡了起來。反方向來想,也許她正是中了朱追闊的奸計也
不一定,要不是僅存的良知讓她無法撇下雲淨初,她早溜了,哪還真有心留下來陪他們一同
攪和。她還想闖江湖呢!才十七歲就被訂下來當老婆,這一輩子不就完了?不行不行!
  “雲姊,你覺得大朱這個人如何?”心中是堅持不肯跟着他,但嘴上依然好奇地想探知
他人對他的觀感。
  雲淨初梳着秀髮,緩聲應道:“是個漢子。”
  “他是男的沒錯呀,我不會忘記這一點。”
  雲淨初笑着搖頭:“不是每個男人都當得起那兩個字的。”
  想了一想,也覺得挺對。
  “他很奇怪,身上具備的特色居然可以同時當成優點與缺點。”
  “咦,你竟已這麼瞭解他了呀?這是口口聲聲誓言討厭他的小余兒嗎?”雲淨初忍不住
取笑了起來。
  範小余哇哇大叫地辯解道:“我是很討厭他沒有錯呀,人家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
把他當仇人看,當然要了解他纔行,而且我又沒說他的好話。”
  什麼叫愈描愈黑?此刻正是最佳寫照。
  雲淨初心下萬分肯定這兩人必定會成爲一對眷屬,如果有所爭吵也會愈吵愈甜蜜。世間
夫妻的型態千萬種,難以數盡,但她以往所耳聞的大多爲相敬如賓,表面上守禮不 矩,但
私底下恐怕沒那般平和,否則怎會妾室一房一房地娶進?那是富有人家慣常可見的景象。天
下之大,無奇不有,若一味執意鎖深閨,眼界斷然不會開闊,這定是韓霄的一番心意吧?
  只是之前太多的錯綜複雜令一切顯得迷茫。但此刻呢?未嘗不是另一程度的難解?他是
喜歡她的,但步伐的不一致,總難免有不及他之感;苦苦追趕,也只夠得着他的背影。她是
他的妻子,卻又覺得有所缺憾。
  到底是什麼呢?近來,她的沉靜中有一絲寂寞無助。忙碌使得韓霄沒有捕捉到她的不安。
  提起了些許精神,她握住範小余的手。
  “小余,你是值得欽羨的,一個女子能這般自由自在地過活,當真是幸運。”
  範小余不太明白她的感觸,只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我能過得好當然是看得清楚自己
能有什麼、能要什麼,以及不去妄想自己原本就得不到的東西,一如我欣羨姊姊的美貌,但
我不會企望自己比你美,我就是我,我也只能是我。這就是各人的命。”
  “追闊是值得你去把握的男子。”
  “哎呀!還早啦,看他誠意嘍,好生追求我二、三年,也許我可以考慮考慮。”說到那
只“朱”,她口頭上的姿態可高了。
  雲淨初正想調笑一番,不料範小余低呼:“外頭有打鬥聲!”
  一把抓過掛在牆上的帷帽,替雲淨初戴上。所有人都認爲雲淨初得遮面,以防美貌引來
不肖之人覬覦;連女權思想的範小余也雙手贊成,非關保守封建什麼的,只因危險。
  “雲姊,別慌,我去窗囗看一下。”地拍了拍雲淨初的手,將她扶到內室去坐着,立即
閃身出去。替她覆面無非是怕有外人闖入瞧見她。
  雲淨初雙手 放在心口,努力地以耳力去打探外頭的情況,除了隱隱的風颯聲,她實在
是聽不出打鬥的聲警,除非風聲來自衣袂拂動的勁風,那麼,來人可能是江湖高手了?那
麼,所謂的江湖人,其打鬥又是何種特異之處?唉……她看不見,也沒有畫面可資想像。、
她只能惴惴不安地揣測來人不善的來意,而她的丈夫尚未歸來。
  韓霄……
  外頭忽又寂靜起來,不一會,傳來範小余的聲音:“咦,高掌櫃,沒想到您老真是高人
不露相哩,兩三下打跑了那些人,都不必我出手。”
  一個男子的聲音沉穩內斂地迴應:“韓公子將其夫人與范小姐託予高某,高某斷然不容
許二位遭受一絲一毫的不測。”
  “我就說那韓霄哪裏會放心丟下他那大美人妻子在客棧,原來篤定了高掌櫃是個深藏不
露的高手。”範小余的聲音充滿了興趣,可以料見她一雙大眼正上下打量着人家,一邊嘖嘖
有聲的咋舌。
  雲淨初摸索出了內房,在屏風處輕喚:“小余,咱們該好生感謝高掌櫃的幫忙。”
  範小余跳了過來,扶住她,眼珠兒轉了幾轉:“是呀是呀!如果不麻煩,也許可以請這
位高手陪我們出客棧逛一逛”
  站在門外的高掌櫃拱手打斷:“萬萬不可,韓公子已交代過了。”
  雲淨初拉住範小余:“不要爲難人家。高掌櫃,剛纔多謝您了。”
  清雅多禮的聲音,以及薄紗下若隱若現的絕世麗顏,令高掌櫃忙低首拱手,心旌神動地
告退:“應該的、應該的,在下告退了。”
  雲淨初是看不到那個大個子的狼狽樣啦,但範小余可快要笑疼肚皮了。
  “別笑人家了,你可曾看到來人的面貌?當真是衝着咱們來的嗎?”
  範小余上住笑,道:“看身形有點像女子,因爲蒙面,所以看不清是誰,也不知道來意
爲何。但因爲打鬥的地方是在咱們上房的庭院,姑且當成她是衝着我們來的吧!不知道是你
家相公招仇太多,還是對方闖錯了門,反正結束了,該留心的是你家相公。”
  女的?會是什麼事呢?又針對誰而來呢?
  “走入江湖,就是這種日子嗎?”她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嚇到了。所有的未知,都瀰漫着
危險的氣息,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執意涉入此中,一如韓霄那般呢?
  範小余摘了片榕葉含在脣上,吹了幾聲細哨。漫不經心地笑道:“不知道,我也纔剛踩
入‘江湖’。”
  “江湖”這玩意兒好不好?她並不知道,但她卻能肯定雲淨初只能是個貴婦閨秀,完全
與“江湖”不搭軋,真不知道韓霄在想些什麼,把柔弱的妻子拖着到處晃,即使太平無事,
也會令妻子喫不消的。
  雲掙初摸索走到窗口,拿下帷帽,失神地將頭額抵在窗框上,心悄悄悄地沉重起來……
  韓霄帶了一名大夫回客棧,在聽到高明的敘述時,他立即派朱追闊去追查來人,並且奔
回房內。
  他不願承認他的妻子可以使他大失方寸,尤其明明得知她安然無恙的此刻,他更不必這
般失態,但他居然仍是丟下大夫,飛快地衝到上房想好好擁住妻子,平緩自己擔憂的焦心;
想安撫的,是自己的驚惶。
  進入內室,妻子正在小憩。安詳地躺在牀上,氣息輕淺;睡得不沉,所以他的腳步聲一
進來,她便緩緩轉醒。還沒來得及坐起身問來人,身子便已被熟悉的胸膛所淹沒。
  “霄?”
  “你受驚了,是我大意。”韓霄低啞地開口,聲息中有着自責與憤怒。
  “我沒事,高掌櫃幫了大忙,讓我連一點驚嚇也沒有受到。霄……我快透不過氣
了……”他的手勁快揉碎她身子了,令她難受地低喃。
  他蘧烈狂動的心口在她耳畔吶喊着。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否則他不會在大白天忘情地摟
她,重摟到手勁太強卻無自覺。
  韓霄鬆了點力道:“對不起,我太心急去找醫生,太放心這兒沒有任何認得的人,以至
於疏忽了你安全”
  她 住他的脣,搖頭:“你安排得很妥當,因爲高掌櫃是你信任的人,你纔會安心出
門。一如你所料,我安然無恙,即使有什麼事,我也被保護得安好;你會氣憤只因事發當
時,你這個丈夫不在妻子身邊罷了,對不對?”她溫柔的聲音,像淙淙的甘泉,湧入他急烈
的心,漸漸安撫了他趨於平靜。
  “怕嗎?”他問。一邊探手抓下屏風上的披風替她套上,將她秀髮攏在身後,以布巾綰
住。
  “來不及怕,事情便已了結。”
  只是,整個屬於丈夫身處的大環境讓她顯得格格不入,有心融入其中也永遠不得其法,
刀光血影的生活她永遠也適應不了,可以說她怯懦,但誰能不怕呢?既融入不了,那她永遠
無法跟上他的腳步,與他並行同心。這事,令她傷懷,但他會懂嗎?
  掬取她的落寞,韓霄神色閃過一抹陰鬱,但終究什麼也沒說,低道:“到前廳去。我請
來了目前江湖排名三大神醫之一的曲寬,來向陽縣是因爲打探到他人在此等待一株奇花結
果,準備用來配藥。”
  醫生嗎?雲淨初並沒有太多喜悅:“我也希望早日復明,不必再拖累你,但,你可知道
我的眼疾並非單純的下毒失明,而是加上了巫咒?霄……我真的……很抱歉……”怯怯的聲
音終至無言。
  室內一陣陰沉的無言,她可以感覺到她又惹怒了他,可是,她必須一再讓他明白,復原
無望是老天註定的事,不要抱着比她更高的希望,她承受不起。
  他閉了閉雙眼,幾乎想狠狠一拳 向牀柱,但他不能嚇着她,更不願看到她的淚。他也
對自己發過警,這輩子絕不令她傷心,而她的自卑也不會因爲他的怒氣而消失。
  只能摟她吻她,將嘆息壓在心底。
  “淨初,我的淨初。我要你復明,不是因爲我拒絕妻子有殘疾,而是,倘若你一日看不
見,你那深到海底的自卑便不能消除,我知道要你肯定自身的獨一無二,除非給你完美的身
心。某種程度上,你的標準比我更苛刻。”他吻了她許久,終於放開:“無論如何,我都不
放棄希望。走吧,讓你重見光明,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目標。”這是他的承諾,堅如鋼鐵,絕
不罷休。
  雲淨初無言地任他摟出去,任他在自己臉上覆上一層紗,沉思着他的話,一時之間理不
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他一定會失望。
  果然,連神醫曲寬都皺眉失神,久久說不出個所以然。
  望聞問切還不夠,破了他以往以眼睛看就能對症下藥的招牌。甚至到後來還不怕逾越地
要求韓霄要檢查她的眼。
  大凡各種行業之人,一旦被稱爲“神”字輩的東西,平凡普通的工作斷然引不起他們的
興趣,反而愈有挑戰性的東西,愈能教他們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投入其中,至死方休;砸
了招牌也不在乎。
  結果韓霄考慮了一下午,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不能以男女授受不親來論之,但教一名男
子即使是老人,碰到他嬌妻絕麗容顏,無論如何他也難以答應。
  在他老兄考慮時,老醫生教藥僮扛來兩櫃醫書找資料。剩下的朱追闊與範小余就坐在門
檻上嗑瓜子閒聊了。
  也合該是什麼人交什麼朋友。範小余自覺近日來看到韓霄所結交的朋友都是一羣怪得可
以的人!喏,奇怪的醫生、深藏不露的高手卻安於當一個小掌櫃的高明先生,以及一些看似
井莽夫,卻有不凡氣度的人。
  奇怪,真是奇怪。
  “喂,你家大哥朋友多不多?”
  “不多也不少。”
  簡直是廢話。她一手搭上他的肩,以方便聽不下去時,可以下手捏他。
  “以前我未入江湖時聽說韓霄孤僻怪異到沒半個朋友,不與白道人同路,也不與黑道人
合污,怎麼真正見着了,才發現他居然有一些朋友?”
  朱追闊丟了一顆花生米入口,笑道:“黑白兩道之外的人就不是人了嗎?什麼道都一樣
啦,還不是多事人在區分,我們交朋友不會因爲什麼道而決定交不交。小娃兒,你不會懂
的。”
  “虧你們是江湖人,竟講這種不屑的話。”範小余也學他要丟花生米,不料丟在半空中
立即被攔截了去,落入朱追闊的大嘴巴中,並且示出一囗白牙示威。
  她擰了他一把,倒像給他抓癢似的,不過他倒是挺配合地裝出受虐的表情,逗笑了她。
  唉!這個男人,拿來當丈夫,會有怎樣的生活?又帥又厲害的韓霄,又是出身世家,自
有一股迷倒天下女子芳心的風範,條件好得不得了;可是爲什麼在她眼中,這韓霄就是不完
美呢?
  而眼前這男人基本上沒有條件可言,卻教她愈看愈順眼。怎麼回事?是老天沒眼,還是
自己眼光長在腳底板?有胡人血統、高壯粗獷;長相嘛,就將就着以“正氣凜然”盍之好
了,換言之,不好看之外又有嚇哭小孩的效果,壞人見了也不敢上來找麻煩的。
  愈看他愈覺得自己果然有些偉大,忍不住笑得更開心。好吧!就是他了!我不入地獄、
誰入地獄嘛!她居然有地藏王菩薩的慈悲心腸,死後一定會升天的。
  有點奇怪,居然是韓霄這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給了她心甘情願“看破”而打算委身於眼
前這名平凡男子。
  很合作的,這次她完全沒有拒絕朱追闊的趁機求婚,以一個大大的頷首嚇掉了他的下巴
於是,在今日,一個平凡普通的午後,在門檻上,一邊說笑一邊嗑花生米與瓜子的時刻,朱
追闊莫名其妙地求婚成功。
  嚇到歸嚇到,朱追闊仍善用時間地趁結拜大哥“考慮”的空檔抓他與雲淨初即刻替他們
主持一個小小的文定儀式。曲神醫便適逢其會的觀禮了。
  所以,一整個空白的下午,並不算浪費掉了,真是善用光陰呵!
  朱追闊終於不再孤家寡人一個了。
  失望是必然的結果。
  自幼看過無數名醫術精湛的大夫,在不斷地失望後,對於這一次,她當然不會抱太高的
期望。可是,她掛心的,卻是丈夫的反應。
  傍晚時,曲醫生在她眼上看了又看、測了又測,最後以低啞挫敗的聲音要求與韓霄借一
步說話。
  事情當然是不好的。後來又因朱追闊文定之喜,兄弟倆到前方的食堂慶祝了去,一時之
間沒給他們夫妻獨處的機會。
  他一定相當失望吧?
  由沉思中驚醒,是感覺到屋內有人,若非她太專心於思緒,必定不會在來人進門後纔有
所覺,那股不善的氣息有些嚇人。她退了一步,問:“誰?誰在門邊?”
  但她的問話只能這麼多了,倏地一陣風襲來,她肩胛一麻,立即陷入昏迷狀態,讓一名
黑衣女子扛上肩,企圖不着痕跡地將人擄走,奔出房門沒兩步,三道身影形如鬼魅似的出現
“哪裏走!”
  在來不及眨眼的瞬間,黑衣女子只覺身子一麻,整個人動彈不得,而原本扛在肩上的人
早已落入韓霄寬廣的懷抱中,那股子顯而易見的呵憐,教被定住身子的黑衣女一雙露在面罩
外的眼眸結成冰霜,益發惡毒起來。
  韓霄並不急着知道來着何人,只擔心被點了昏穴的妻子會因被點穴的力道而有任何不
適,急忙抱妻子回房。
  那黑衣女子,自然是由朱氏未婚夫婦看着辦了。
  範小余以納涼的姿態靠着朱追闊問:“譁,當真有這麼笨的人呀?白天失手過不快些檢
討自己的失敗,竟又挑了晚上又來?真沒趣!原本我還想再過一刻就要嘲笑你大哥料事失敗
哩,原來真有其笨無比的女人苟活於世,太丟女人的臉了。”
  “我大哥自是沒有十成的把握,但只要有五成的預測,就可以卯起來賭了。小余兒,有
些人真的是這麼笨,你別太傷心。”朱追闊好心地安慰未婚妻。
  敢情今夜的喝酒慶祝留雲淨初落單是有預謀的呀?不錯。敢在客棧公然闖入擄人,基本
上就像是不高明的人會做的事。韓霄想了又想,認爲刺客必然不甘心失手,應會伏於暗處伺
機而動,所以才設了陷阱,以逸待勞。
  他們三人故意在食堂內表現出酊酩大醉的情狀,其實打後院有狀況,他們便已閃身而至
了。
  不急着卸下刺客的面罩,範小余繞了刺客一圈:“我說大朱,你猜這女子爲什麼會想擄
走雲姊姊?”
  “該改口叫嫂子了,你不知道大哥不喜歡你叫嫂子爲雲姊嗎?”朱追闊不悅地糾正。然
後纔回道:“照我看來,恐怕是江湖上已有人知曉大哥娶妻的事了,而有些自命美人的江湖
女子總認爲自己必然可以坐上韓夫人寶座,一旦希望落空,當然會有各種不甘心的反應了。
最差的就是自動找上門的這一種,搞不好妒恨嫂子的容貌,想擄去毀容。”
  “喲,好狠呀。待我看看是何方“俠女”!”範小余一把扯下來人的面罩,看到了一張
相當美麗的面孔,但那一雙惡毒兼冒煙的“牛眼”破壞了所有的美好。
  朱追闊詫異地脫口而出:“是你!”
  “誰?”範小余好奇地問。
  “是‘太原霸虎’的千金,馮金娥。”朱追闊拍開她一個穴道,讓她得以開口。才道:
“馮姑娘,不知夜半來訪,有何貴事?”
  “還不快些放開我!”馮金娥氣虎虎地低吼,全然忘了自己爲何被定在此處。
  範小余搖了搖頭:“不急不急,至少你必須說出夜闖此處的目的。”
  “笑話,這兒是客棧,我有錢就來得了。”
  好蠻橫的迴應。朱追闊笑問:“那是沒錯。可,你進來的地方早被我們租了下來,你再
無見識,總也該知道私人的地方來不得的吧?”
  範小余不禁咋舌瞠目地轉頭問她的未婚夫:“大朱,她這人算是江湖俠女嗎?”天哪,
如果女人混江湖全會混成這般德行,那她真得好好思考一番纔行。怎麼都是非不分哪?
  “別太灰心,自稱俠女的人不少,但真正的女俠受人敬重者也不是沒有,只是太多承家
蔭的人以此自居。俠女!俠女!久而久之,幾乎全是這般假俠義之名、行宵小之實的人了,
男女皆有。”這是事實,而他也很高興能讓未婚妻知曉,免得她三天兩頭老說要闖江湖。
  “快放開我!我爹馮地霸不是好惹的。他不會放過你們的”馮金娥的大叫終止於韓霄的
出現。
  韓霄緩緩走過來。
  “在下只想明白馮姑娘的來意。”
  “我只是好奇你那瞎子妻子的長相罷了。”她一點也不羞慚地迴應,彷佛自己的行爲天
經地義,一雙眼眸又怨又恨地死盯着他。“江湖上傳聞韓公子娶了令弟的未婚妻,令其弟含
羞而遠走,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狐媚得可以令韓家兄弟反目成仇。
  好厲害的一名瞎子!”
  “喂!你說話給我客氣一點,我”範小余沉不住氣就要衝上前揍她三拳,但朱追闊手快
地勾住她柳腰。有正主兒在,哪有她出頭的分?
  “即便是那般,又與姑娘何干?”韓霄冷言逼近她。
  “我只想知道我輸給一名瞎子的理由!”
  真是教人開了眼界!和這女子打一起頭就說不上有所交集,了不起也只能說兩年前武當
山論劍時,見上那麼一面,與太原霸虎馮地霸喫上兩次飯。如果沒有刻意去記,連朱追闊也
快忘了這麼一號人物,怎麼此刻這個女人一臉被欺騙了感情的表情?
  韓霄怒目一瞪,甩袖轉身:“追闊,送馮姑娘上路。”修養使得他對這般厚顏女子口上
留情,但性格上的火爆又教他壓不下怒氣。真不知招誰惹誰了!
  自動送上門的女子一直都有,但如令他已婚,益加不能忍受女人開放無恥的舉止。當初
他未接受,如今更是不會。如果接下來一直會有這種事,那他當真必須考量一番了,他必須
顧慮到妻子的感受。
  實在是那些自恃容貌過人,武功一流的“俠女”們並沒具備女俠該有的德行。
  但云淨初不會明白,搞不好還道他行走江湖十年全是做些拈花惹草的勾當。
  總而言之,他不願讓雲淨初因此而亂想,然後悶在心中獨自神傷。
  “韓霄”被解穴的馮金娥依然嬌橫地叱叫。
  朱追闊扣住她腕脈,輕易使她無法動彈。
  “走了吧,姑奶奶。”
  死命掙扎的馮金娥在幾乎要被拖出庭院拱門時,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雲淨初對韓霄的重
要性有多少;這一看,教她心如死灰,再也激不起一絲怒濤了雲淨初出了房門,尚未叫喚出
聲,韓霄已飛快地飛身而至,扶住她,不讓階梯摔着她。
  “怎麼出來了,不是叫你休息嗎?”責備聲的背後是外人永遠得不到的萬縷柔情。
  雲淨初輕聲道:“我沒事的,那位姑娘”
  “叫追闊送走了。我並不認得。”
  淡淡的迴應有着些許解釋的意味。她側耳傾聽聲音的消失,不禁低問:“江湖,究竟是
什麼樣的一個地方?”
  不管是怎樣的地方,都是不適合雲淨初這潔淨不染織麈的女子去見識涉足的。
  韓霄凝神了會,望着月下妻子晶瑩的芳容,居然湧上了退隱的念頭。
  江湖呀!從來未曾令他眷戀,此刻,更該有所定奪取捨。
  他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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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退出江湖?!大哥,您未到三十,即有退意,這往後的日子,何以爲繼?”
  車行復又過了十日,抵達揚州城,在客棧歇了腳,趁範小余在房內爲雲淨初打點時,兩
兄弟坐在上房的門廊扶手上對話。韓霄說出了他的決定。
  “咱們不是說好,要一邊探訪名醫,醫治大嫂眼疾,一邊遊盡名川勝景的嗎?
  怎麼卻要找荒僻的地方落腳,從此過着凡夫俗子、專管柴米油鹽的生活?”朱追闊驚訝
得下巴都快掉了。
  韓霄看着天空,閒雲如棉,晴天如洗,妝點着藍天的顏色。
  “早先,我執意要淨初出來,的確是爲了看名川勝景、遊歷人間,見識各地不同風土民
情,但我忘了去體 她的心情。她看不到,對每一個陌生的地方適應都必須花上很長的一段
時日,一個看不見的人,對環境有着我們不知道的恐懼。那麼,今日我們到大漠、到江南、
到各地,對她而言都是相同的難受吧!最重要的,江湖詭譎,有了馮金娥那件事,難保不會
再有其他,你也明白江湖上流言傷人,已傳出對淨初不利的流言,這樣的環境,待下去又有
何意思?以往咱們可以毫不在意,但今日不同,你即將娶妻,而後,咱們各自會有子息,是
該定下來了。”
  每一個過程的句號,都是另一旅程的起始;安定下來,何嘗不是另一種人生歷練。韓霄
以豁達的心境陳述。
  朱追闊仔細想了下:“也對。但嫂子的眼疾”
  “咱們先到肇慶沿海一帶落腳,用五年的時間在江南一帶暗訪名醫,這事不會擱下,但
營生大計也得有所計畫。如果你尚無此打算,那麼”
  “什麼話!大哥,小弟是跟定您了!咱們一家子可是不分彼此的,小弟還得仰仗大哥替
小弟張羅婚事哩。”朱追闊忙揮手打斷韓霄的話尾。
  “好兄弟!”韓霄低笑,擊了他一拳。
  “既然咱們要在肇慶落腳,那爲何又在揚州耽擱?反正嫂子也看不到美景。”
  老實說,他老哥近來善變得很,倒教他一頭霧水了。
  韓霄揚起脣角。眼光復又深沉:“我在等一個人。”
  雖然明知道眼前這情況不大像可以追問到答案的樣子,但朱追闊仍忍不住要問:
“誰?”
  “你會知道的。”他舉步走向他,正好扶過被範小余領出來的雲淨初。“你們小倆口聊
一聊,我們夫妻失陪了。”
  彬彬有禮地告退,不理會朱追闊的吹鬍子瞪眼,他一把摟起妻子,往客棧後門走去,外
頭的駿馬已候多時。
  “相公,咱們要出門嗎?”她掀起帷帽一角,尋到了丈夫的方向,柔聲問着。
  “咱們去遊湖。”他以脣咬下她的紗網,然後隔着薄紗印下一吻。
  羞得她忙將面孔往他懷中藏,再也不敢擡頭了;更是忘了阻上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她做
種種不合宜的舉措,便任由他抱着出門。
  直到上了馬背,她方開始驚惶:“霄……: 這……”
  “別怕。有我。”他牢牢地摟住她身子,讓她安穩地棲息於他懷抱中。“我只想讓你領
略一些不同的事。揚州是個宜人的地方。我會慢慢騎,不怕的。”
  “很多人嗎?”她面孔轉向四周,但風聲過耳,令她聽不到是否有許多人在側目觀看。
  韓霄低沉笑着。掃了眼四下,怎會沒人?只是,有人又與他夫妻何干?
  “抱住我,咱們跨下的馬兒要揚蹄開跑了。”
  嚇得雲淨初直將雙手使力圈住他腰,動也不敢動。騎馬呢!那是她生命中連想都不敢想
的事。韓霄怎會有這番興致?也……不怕惹人非議?
  不過,他幾時怕人非議來着?唉……
  不管是怎麼樣的他,只要能開心展顏,就是她衷心……所盼了,不該奢求太多。
  至於騎馬……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漸漸平復恐懼的心思,用感覺去領受迎風拂面的速度
感。在他鐵臂中,當然是安全的,但說要完全不怕,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上一下的起伏,漸行漸快的速度,既驚險、又刺激。她真的很想體會男人喜愛馳馬的
原因,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得來,到最後竟是愈來愈難受的暈眩直下胸腹翻攪,可是在韓霄這
番興致之下,她不願掃他的興,硬是埋住自己的不適與蒼白,只盼早點抵達目的地。
  幸好不久之後,他們已達湖邊,可是韓霄終於也發現到妻子的不對勁。那一臉的慘白泛
青,豈是白紗掩得住的!他抱她到柳樹下,掀起她的帽紗:“怎麼了?不舒服嗎?多久了?
爲何不說?”一連串的問句,擔憂又挾怒。
  她已能明白這種怒氣是他關心且着急的表現之一,所以不會害怕,只感到抱歉。忙道:
“沒事的,相信一會兒就好了,可能是不習慣在馬背上顛簸的關係吧!”雙手輕拍雙頰,想
拍出一點血色證明自己已然無礙。
  她這樣拍,可有人受不了心疼得很。輕握住她雙手,韓霄低喃:“不許拍了,咱們休息
一會再上船。來,教你見識水中的花朵。”在京城的宅子中開滿百花,當然不乏水蓮。但因
爲養在池中,目盲的雲淨初怕是從未真正“知道”過那蓮花的去相吧。
  正好,在這幽麗的“千荷湖”畔,養的就是望眼難盡的蓮花,坐在岸邊,一探手便可
及,他心愛的女子便可以安全無虞地去“看”。
  他將她的手拉去輕撫蓮花。跪坐在草地上,將她護在 中,欣賞着比白蓮更出塵絕美的
妻子與花海形成絕麗的美景。
  “這……是隻在水中生長的蓮嗎?”
  “蓮、荷、芙蕖、菡萏,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兒,香味似有若無、恬淡宜人。”
  他在說她,附在她身旁,如訴愛語,讓她慌了手腳,收回撫花的手,直要 住自己的嫣紅。
  “相公……”
  他手一緊,笑聲逸在她耳畔:“每當你死命要守禮法道統時,都會叫我相公來警告自己
要守分端莊,也提示我有逾越,可我卻愛聽你叫我‘霄’的時候。淨初、淨初,我的娘子,
學着當韓霄的妻子,而不要當韓家的媳婦好嗎?”
  因爲含着笑弄,所以雲淨初不明白他這話有幾分認真,但她也不願在此刻追問,復又探
手向湖中的花。沉吟了半晌,才道:“以前,碧映每帶我到一處,都會代我的眼去看四周景
物,然後形容給我知曉。”
  “我知道,那使得她幸運地能夠以傭僕之身去讀書識字,有些大家千金還不如她的好
運。”他折下一段楊柳,讓她握着,去撥弄湖水。
  她眨着眼:“女子讀書是好事嗎?”
  “當然,將來咱們的女兒必須才高八斗纔行。”韓霄早已將未來規劃出來。
  她笑:“我也覺得能讀書是好事,但爲何要才高八斗?文壇數百年,也不過出了一個曹
植。歷代騷人墨客,百年一出,已算了得了。咱們豈生得出另一個易安?”
  “不一定要當李清照。但她要代你的眼多讀一倍的書,以彌補你的遺憾。霽告訴我,你
是個才女,只可惜目不能視,否則豈是隻有琴藝冠京師,怕是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
  她搖頭,爲丈夫的盛讚汗顏。
  “不、不可能。我太保守、太拘謹,而且生活優裕,這種人即使有點文才、身體健全,
也只能癡癡跟着前人步伐,詩詞意境難有突破。李太白、杜甫、蘇東坡、李煜……要有豁達
胸境,要狂放不羣,否則也要環境悲苦,磨出最精湛的文采。若沒有,就只能是花間詞派的
門生,專詠平凡的歌賦了。”再搖了搖頭,神往於先人的文采,卻沒勇氣去創新或承受悲苦
生活。她只是凡人罷了,元朝之後,再無文人發揮的餘地。詩詞的最高境界已過,沒人能跨
越了。
  韓霄輕撫她發亮的神情,語氣戲謔地低吟一首:“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
娘子碎臥吾懷中,何妨共紋”他的話尾教妻子 了去。
  雲淨初滿臉降紅,怕他說出令人羞赧的話,只得不聽爲上。蘇東坡的詩教他改成這般,
真是萬般曖昧。老天,他、他:“不要亂說。”
  “那,相公我不妨正經地吟一厥”他拉起披風,擋住外界,脣依向她:“點絳脣……”
  他的狂放是不分時與地的!竟在外邊吻了她!
  也許四下無人吧?
  雲淨初在心中努力地安撫自己,要自己放心。一定是沒人,他纔敢放肆……
  自我安慰往往幻滅得快。
  “誰?”
  韓霄疾手射出柳枝,釘在十丈外的一棵樹幹上,差點將一名老乞丐釘在上頭當風乾肉;
還好老乞丐輕功還算不錯,而韓霄也無傷人意。
  “嘖嘖嘖!韓公子,火氣很大哦!應該叫揚州女神醫替你開幅清心帖、降降火,免得旺
火燒沸了“千荷湖”,也嚇壞了你懷中的俏夫人。”
  “韋虛?”韓霄冷眼看向已飛來身前,年約五旬的乞丐。“閒丐韋虛”是江湖上最愛打
探消息的無聊人士之一,身爲丐幫五袋長老,本是有些輩分的,但因專愛挖小道消息、不務
正業而以“五袋”輩分當長老,事實上以他的武功與年紀,早該晉身八袋纔對。此人不僅令
丐幫頭疼,也令江湖人士頭疼,雖然不會四處宣染,並且加油添醋道人是非,但他這種怪
癖,也教滿江湖的人退避三舍。江湖人都深信老乞丐手中挖到的值錢消息絕對不比“武林販
子”鄺達少。而只要老乞丐有興趣的消息,就算是會死,他老兄也不會放棄。
  眼前看來,此刻老乞丐的興趣是韓霄那新婚夫人了。那可不!集江湖佳麗芳心於一身的
韓霄,多年來冷酷無情,一一將系在他身上的芳心砸成一堆碎片,絕情得令人寒心,料想他
是不會娶妻生子了。不料一趟京師之行、回家省親,卻奪了其弟之未婚妻。那還不算大震
撼,驚人的是那名女子居然是個瞎子。
  怎不教人好奇欲死?老乞丐當下追隨而來,想好生看看這位女子有何傾人國城的魅力,
令韓霄不畏世人囗誅筆伐地娶了弟弟的女人。
  韓霄冷問:“有何貴幹?”
  “好奇而已,好奇而已。別介意。”韋虛一雙眼完全不避諱地探視向他懷中的女子。紗
罩下的面孔,見得五分,已是難以言喻的美麗,這仔細看了,想必更不得了,尤其那股溫柔
似水的氣質,連對女人敬而遠之的老乞丐都忍不住心旌神動了。
  “莫怪,莫怪呀!”咋舌不已,正想找個方位看得更仔細時,卻已被韓霄打斷。
  “失禮了,韋老!”
  韓霄以披風掩住妻子身形,虛晃一招直攻老乞丐門面,教老乞丐退了數丈以自保。趁此
時,韓霄拔高身影,幾個起落,步荷葉往湖心而去,不旋踵已立定於船舫甲板上,命船伕搖
櫓往對岸。頃刻間已將老乞丐丟得老遠。
  韋虛坐在湖畔,撈起一朵白蓮,直笑道:“好一個美人,堪稱天下第一!老乞丐我哪有
不看仔細的道理?就不可知,這位盲眼紅顏,是禍水或是菩薩了。”
  看情況,只會有愈來愈多的江湖人好奇她的長相,擾得他們此行不得安寧。
  韓霄坐在躺椅邊沿,探手輕撫妻子發自的麗顏,忍不住皺眉問:“怎麼?仍是暈嗎?”
  上船好一晌了,雲淨初的不適反而更加嚴重。在馬車上不會暈 ,理當也不會暈船才
是,不過,看來他是料錯了。
  “不如,咱們早早上岸回客棧吧。”
  雲淨初搖頭,小心地坐起身,正想說些什麼,卻被酸水直往上湧,嘔吐了起來。
  韓霄手快地扯過披風承接她的穢物。
  “船家,回岸!”他往船尾叫了聲。
  “我沒事,咱們不是要往對岸去玩嗎?”她忙阻上,身子卻無力地軟在他胸膛。
  “無妨的,只是要見一個人,改日請她過來就行了。咱們先回去。”
  胃中一空,沒東西可吐,反而覺得舒適不少,她緩緩呼吸,爲自己的沒用深感厭惡。
  “我想我沒事了,霄……”
  “別說話。”他伸手 住她脣,替她拂去一臉的冷汗,仍執意要回去。
  船艙外的船伕突然出聲叫着:“公子爺,有一艘晝舫直向咱們開過來了,掛的是蕭家菩
薩的大旗呀!要讓他們上來嗎?”
  韓霄眉梢一揚,往窗口看出去,笑了出來:“正好,不必咱們前去,那蕭姑娘正與我們
相同出來遊湖呢!”他對船家道:“ 舢板請蕭姑娘上來吧。”
  “蕭姑娘?”雲淨初納悶。
  “一名醫術卓絕的女神醫,在揚州有女菩薩的稱號。這‘蕭家三傑’各有所長,爲人正
派颯直。而蕭詩奴專精醫術歧黃。咱們此下揚州,就是要拜訪她。”
  雲淨初低垂着臉:“你……不死心?”
  “不。”韓霄回答得堅定。又道:“除此外,我也想借重蕭家老大蕭詩鴻的長才,他專
研奇門遁甲,理應知曉血咒的事,雙管齊下,希望更大。我永不放棄。”
  沒讓他們夫妻談論更多的話。用不着舢板,靠近的畫舫在五丈外時,就閃出三條白影,
此時已翩然落在韓霄所租來的畫舫甲板上。
  正是“揚州三絕”的蕭家三兄妹。蕭詩鴻、蕭詩鵬、蕭詩奴。
  “久違了,韓公子。”
  韓霄拱手迴應,心下倒是有絲詫異三人俱在揚州。以往他來揚州,從未同時見他們三人
全在的。
  “久違了,三位。”
  蕭詩奴走向前一步,清麗的面龐閃動着盈盈笑意,小心掩去了傷懷與戀慕的神色,脆聲
道:“前日收到韓大哥的傳書,知曉今日會抵達此地,正想渡湖過去給您接風呢,不料在此
巧遇。不知尊夫人是否也前來了?”
  “正在艙內候着呢!蕭小姐在此最好不過,內人正有些不適,可否延請蕭小姐入內探
診?”
  “當然。”她正想好好看一看能坐上韓夫人寶座的女人,會是何方神聖。當下立即隨韓
霄入內。
  “淨初,見過蕭姑娘。她便是我與你提起的女神醫。”韓霄坐在躺椅上,扶起妻子。
  “蕭小姐,有勞了,真是過意不去。”她聽到腳步聲,聞到桂花清香,很快地找到方
位,予以問候。
  “哪裏!能見到韓夫人,是詩奴的榮幸。”
  蕭詩奴幾乎是失神地盯着雲淨初看,差點說不出話來。怎會有女子美麗成這般,竟教人
不忍嫉妒,只是一味地心生憐惜,進而忘卻一切,只能癡癡地沉迷其中?連生爲女子,堪稱
美女的她,也難有其它的想法。
  她服了!
  “你好美!像仙子一般的美!”脫口而出的話難以自制,說完才明白自己的唐突。
  雲淨初的俏臉浮上紅豔。打一照面就給人稱讚,令她有絲羞赧,說不出其它的話。
  韓霄展顏而笑,摟住妻子肩頭:“蕭姑娘,別誇了。我家娘子面皮薄,禁不起逗,見不
得人家誇她。讓你見笑了。”雖然蕭詩奴是個女人,但她用那種赤坦的眼光死盯淨初看,他
心中可也不甚愉快。因此不顧外人在場,硬是將妻子往懷中帶,不理會妻子小小的掙扎。
  “不耽擱,讓詩奴爲嫂子把把脈吧!”蕭詩奴低下頭,有些被嚇到韓霄居然如此開放,
不怕他人側目地對妻子親熱,一方面,心中依然有些落寞。她暗懋他有三年了,如今這情
狀,怕是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韓霄將雲淨初的袖子拉高,讓蕭詩奴把脈。
  “等會我們得找蕭大公子討論血咒之事,內人這眼疾並非單純用醫學可以治癒。”
  靜靜把脈,莫約過了一刻,蕭詩奴輕嘆一聲。
  “令夫人並沒有病,她的眼是安好的。再不然,便是詩奴學藝不精,診不出病由。”
  “蕭小姐切勿自責,每一次大夫都這麼說的。”雲淨初忙要安慰她。“是我自身病症難
纏。”
  韓霄喟嘆一聲。
  “她的眼安好,只是讓血咒封住了功用,因此才須借重令兄的長才。雙管齊下,也許能
見療效。”
  蕭詩奴擡手阻道:“韓公子,令夫人短期內還是少動爲宜。因她身子骨不甚強健,一切
醫療事宜還是暫緩吧!先讓她安安胎,若要解血咒,不妨等兩個月後再說。”
  最後的那幾句話教韓氏夫婦大大地楞住了。
  安胎?!
  冰雪聰明的蕭詩奴立即明白怎麼回事:“不會是……兩位尚不知曉即將要有孩子了?胎
兒在腹中已孕育一個多月了。
  在此恭喜二位。”她話完立即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狂喜的夫婦倆。
  韓霄小心地摟她入 ,漸漸鎖緊,低啞地叫着:“孩子!咱們有孩子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疏忽了……”難怪近些日子身體特別虛弱。
  “你怎麼會知道呢?你也是第一次當母親呀!”他吻着她臉,以顫抖的語氣叨絮着種種
要她當心身體的話。
  而云淨初只能不斷地點頭,雙手放在腹部,感受那奇異的心情。在她的身體內有了另一
個生命存在着,真是不可思議的神奇呵。
  他與她共有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呢?
  想“看”的慾望又再度纛動不已,但,她有看得到的一天嗎?
  往後等着她的,除了必然的失望外,還會有什麼?是否……能有一點希望?讓她擱在心
中盼望?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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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在揚州住兩個月,是爲了給雲淨初安胎,但也代表韓霄必須去忍受一些騷擾與麻煩。
  客棧畢竟龍蛇混雜,不是久居之地。於是韓霄購得一處荒廢的宅第,請人稍事整修後,
便搬了進去。爾後,蕭家三兄妹即成了新宅的常客;而不速之客也不在少數。
  短短半個月之內,江湖人全已得知冰人韓霄娶得一名如花美眷,天下女子的姿色集起來
也不及雲淨初的美貌一二。否則韓霄豈會不顧倫常地奪弟之妻。
  幸而這些流言皆沒傳入雲淨初耳中,反正她原本就不是喜歡外出的人,現今又因安胎的
緣故,幾乎是足不出戶了。只不過,她偶爾會感應到丈夫的焦躁怒氣,心裏知道他有事擱在
心中沒告訴她而獨自煩悶。
  每日清晨醒來時,韓霄都會在房中爲她插上一瓶白蓮,讓她得以仔細摸索個明白。而他
就坐在案牘旁看書;也或者在凝視她。
  今日也是如此。
  聽到他丟下書本,看來是準備休息一會。她走向他:
  “累嗎?”一雙溫暖小手撫上他額角,輕揉着。
  “不累。”他抱她坐在膝上,直直看了她良久。
  “怎麼了?”
  “今日有害喜嗎?”他問。
  “沒有,這孩兒並沒有太折騰我。”
  韓霄一手輕放於她小腹。
  “霄,你有心事。”她肯定地陳述他的行爲。
  “不。只是爲你的眼疾感到束手無策,又怕貿然以各種偏方治療,會傷到你身子。”流
言之事,是他絕對不會與她分享的心事,而且那等小事也比不上妻子復明的事重要。
  雲淨初咬住下脣,一會兒才悶聲道:
  “沒見過比你更固執的人了。”
  “當然。我是獨一無二,並且是你的相公。”低頭吻了吻她脣瓣,心疼道:
  “別咬了,當心多生出一個脣兒。”
  她笑着往他懷中鑽,忍不住說出心中所盼:
  “我今生別無所求。只要能神蹟乍現地讓我看你一眼、看咱們孩子一眼,就是永世不見
光明亦無憾。霄,謝謝你這般爲我,並且毫不嫌棄。”
  “傻子,我愛你啊。不爲你,爲誰?”
  這算是韓霄在語言上最親密的一次剖白了。雲淨初雙眼淌出了淚,顫抖應道:
  “我也……好愛你,愛得心都疼了,只希望,今生今世都能爲你抹去悲傷、分擔你所有
的痛苦。”
  他起身,將她往臥榻上帶去。灼灼的眼中閃着某種深思,也爲妻子的告白而感動不已,
尤其她是這麼一個保守的女子,能說這種話,當真難得了。
  “夫君?”她身子被放在牀上,讓她訝異得都快結巴了。很難不把他的行爲想歪……
  韓霄看她臉色就明白她心中所想的,居然仰首大笑了起來。尤其每當妻子有禮地喚他
“夫君”時,都是爲了提醒他的不合禮教。他當然明白她在想什麼。
  “夫人,你多慮了。即使夫君我百般想與你燕好,但爲了孩兒着想,我想,我還不至於
好色到莽撞的地步,你儘可收起驚嚇的神色。小生這廂有禮了。”
  被丈夫一番話逗得紅潮更加洶湧,雲淨初抓過被子矇住身子,怎麼也不敢理會他了。
  她還能怎麼想?纔剛起牀就又被抱回牀上,又是剛傾訴完愛語,正常人都會很自然而然
想到旖旎的方向去呀!尤其對象是他,這個人向來不管白天黑夜,想與她燕好時是什麼也不
管的。
  呀!羞死她了!
  欣賞夠了妻子的嬌顏,他坐在一側,輕聲而正色道:
  “這些日我與蕭家長公子研習血咒方面的事,他也借了我數十本有關咒術的書籍。”
  “那,你有何心得?”
  他靜默了半晌:
  “當年你姥姥以自身的血封住你雙眼而下咒,卻又能完好不傷你眼,確實不可思議,想
必她本人除了武功高強外,也研究了不少有關咒術的書,或者本身有奇遇。那……這些日子
以來,我得到一個想法。”
  “什麼?”她隱隱有不安的感覺。
  “姥姥以血親之血封住你,若要解開,是否可以相同地以血來解咒?”他無聲地拿出一
把匕首。
  “什麼意思?”
  他在自己手腕上劃下一刀,仍以若無其事的口吻道:
  “我在想,若用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之血去解,是否能夠行得通。”
  溫熱的液體一滴、兩滴地落在她面孔上,雲淨初突然明白那是什麼東西!是韓霄的血!
  “不要,不要傷害自己,霄,霄!你哪兒在流血?”她驚慌而狂吼的雙手在空中探尋,
想抓住他,卻反而被他一手擒住。
  “別動,乖乖的,我要以我的血逼出那些令你失明的血!不要流淚,別哭,我不會死
的,這一點血,”
  雲淨初拼命搖頭,淚花成河,串串而落。
  “快止血呀!不要這麼傻!求求你,霄!”但她知道哀求並沒有用,於是她尖聲大叫:
“追闊、小余,你們快來,快呀,快來阻上他做傻事!”
  幾乎才話落,一條人影已被窗而入。
  是朱追闊,一進來他就傻眼了!天哪!滿牀的血……
  “老大,你瘋了!”
  “滾開,別煩我!”韓霄又劃了一刀。
  “追闊,快制止他,別讓他這麼做,快呀!”滿身是血的雲淨初哭喊着。
  “老大”朱追闊心一橫,打算衝上前先點昏他再說,實在是他不能肯定韓霄目前有幾分
清醒。老天,他不會是瘋了吧?
  沒用!沒有用!他的血竟幫不上她!他是這麼愛她呀!可是不必朱追闊制上,他踉蹌起
身,狠狠 柱子一拳,轉身而去;差點撞到正要跑進來的範小余。
  “哇!喫火藥啦?”地拍着心口跑入房內,給朱追闊抓個正着。
  不待她破囗大罵,他已先開口交代:“幫大嫂淨身換衣,我去替大哥止血。”
  “什麼呀!搞啥子?”
  一頭霧水地走入內房,在看到渾身是血的雲淨初之後,範小余認爲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嚇
死。
  才幾個時辰而已,這對夫妻居然由萬分恩愛到血腥相見?這是哪一種愛情呀?
  老天,她想昏倒,但首要得先打理好嫂子再說。喚了一名丫頭進來幫忙,她忙不迭地摟
住低泣的雲淨初,什麼安慰話也吐不出來。
  範小余有了結論:韓霄是個瘋子!
  她真是不明白這對夫妻有什麼問題,而那種恩愛法會愛死人的。雲淨初領受得了,代表
她夠膽識。
  如果說韓霄是個“冰人”,倒還不如說他是個“狂人”來得恰當。並且那股子情焰比巖
漿更燙人,被他愛上的人恐怕免不了被燙焦了一層皮;幸好,水可以克火,這對夫妻的結合
真是絕配。
  “小余,我家相公出門了嗎?”睡到近晌午才起身,熬過了半個時辰的孕吐,雲淨初才
更衣梳頭,坐在梳妝檯前,替自己梳一個簡易的髻。
  “一大早與大朱出門去了,可能過湖去蕭家吧。也好,順道換藥。”她立於雲淨初身
後,替她插上幾根翠玉簪。
  雲淨初低聲道:
  “幸好他的傷口不大,失血沒有太多。這兩天見着了他,心頭總過意不去。”
  “唉,那是他自找的啦!他應該慶幸你沒有被他嚇到動了胎氣,沒看到比他更莽烈瘋狂
的男人了!奇怪,平日看來慎思冷靜的人,居然一遇到攸關於你的事就沒了大腦?沒關係,
就當你家相公血太多好了。”
  “小余。”她有些無奈地叫範小余。真的不明白爲何小余兒老是對韓霄有一籮筐的批評。
  範小余扶起她,走向門外:
  “好啦好啦,雲姊。我知道你會心疼,不挖苦他便是了。反正我也只是惡人無膽,只敢
在他身後道是非,在他面前,則是屁也不敢放一個,你就別替韓老大心疼了。”
  兩人一同在庭院的石椅上乘涼,傭人端來了補品與早膳,範小余替雲淨初添了一碗。
  “你家相公有交代,每日膳食中必須要有補胎的藥膳。喏,這一盅‘藥牛乳方’是特別
要先服用的。”
  “是牛乳?”她啜了一口,只覺是新鮮的牛乳,怎會是藥膳?
  範小余權充解說人:
  “這就是雲姊有所不知了。韓老大前日赴蕭家療傷時,特地請益蕭老大安胎藥方,請益
完了後,還半強迫地購了蕭老大一隻黃牛回來,這隻黃牛可有來頭了!根據北宋的藥膳書
《聖濟總錄》中記載,‘藥牛乳方’的研製,是用鍾乳一片,加人蔘、甘草、熟乾地黃、黃
苠、杜仲、肉蓯蓉、茯苓、麥門冬、薯蕷,加以搗研爲末,置於粟米粥中喂黃牛。那麼,其
黃牛所產的牛乳便是集所有藥品之精華的‘藥牛乳方’了。爲了牛乳的精純度,你相公不願
隨便買黃牛回來,硬要蕭老大手上那隻自出生就哺以藥品的黃牛,眼前這一盅牛乳是大有來
頭的。”講完了順便誇張地嘆一聲:“認真說來,韓霄是個好丈夫。”
  喝完一盅牛乳。雲淨初眼眸瑩然,她不知道,韓霄竟爲她費心思至此,天下間,怕再也
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更有情有義的男人了。而他竟什麼也不說,默默且執着地爲她而奔走。只
是,面對這般濃烈的情意,貧瘠的她,除了愛,還能回報什麼更有價值的東西嗎?
  “不必太感動啦,雲姊,如果你知道未來補品還有多少得喫的話,包準你眼淚立即流下
來。”
  “小余,我配不上他,我不值得他這麼待我。”
  “雲姊,別說這種滅自己威風的話,你相公最討厭你這麼說了。愛就是愛了,沒有配不
配、公不公平的問題,你老是這麼想,才當真是對不起他,會惹他怒火又上升的。”
  這是事實,韓霄最恨她這麼說。只是,每當由他的表現彰顯出自己的無能時,她怎能不
去想?幸福感不斷地在心中充盈。他是這麼熱血奔騰的男人,又太久沒人可以去愛,因此總
像是要在一時一刻補足十年來的空虛似的。也許,她能做的回報,就是別讓韓霄再聽到配不
上他的話題,她是該努力肯定自身的獨一無二,別再一味地因目盲而自卑了。
  “但願,我真是值得他深愛的。”
  “沒有人比你更值得了!你都不知道你相公在江湖上多受女人青睞,什麼女子都見過的
他,從未曾心動過,卻獨獨傾心於你,那代表你自有獨特的地方。否則他哪會瘋了似的愛
你?”小余中肯地說着。心下不禁也期望雲淨初能有復明的一天,到那時她纔會明白自身是
天下獨一無二的。
  雲淨初沉吟許久,才道:
  “蕭小姐是個美人吧?”
  “是呀,多才又貌美,但你可別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她早早死心了,不敢對你丈夫有
妄想。”範小余早已摸清她會說什麼。
  “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他十年來從不動心。”
  “根據小妹精準的觀察力判斷,你丈夫非常討厭女人投身江湖拋頭露面強出頭;而且很
不幸的,我那大朱也是此道中人,堅決不肯我去當俠女。”
  “江湖女子不好嗎?”她不明白。並不是所有女子都適合鎖深閨的。韓霄也從不那麼認
爲。可爲何獨獨反對女人闖江湖?
  範小余踢着腳下的碎石,聳肩:
  “我不明白韓老大的想法,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家大朱的說詞給你參考。他說大部分的女
人在江湖上都闖得很辛苦,很難真正受肯定不說,若沒有卓越的靠山庇護,很容易淪爲被利
用的玩物,只會供男人們在背後嘲笑而已。而有些女人,因爲有一點功夫,便驕縱橫行,以
爲自己天下無敵。由古自今,那些江湖女子,自愛者少,不明事理者多;本身不自律,又無
謀生之能,除了生活困頓外,也壞了名聲,所以大朱說女子最好不要走江湖。除非當真本事
十足、自律甚嚴、不輕易受人挑撥左右者。在江湖史上,也只有宋朝年間,距令三百五十年
前有出一名人人敬重的‘女神捕’而已。爾後,就甭說了。”
  “是這樣嗎?”她聽了也不禁神往。女神捕?好棒的封號,也真正受人敬重,想必是女
中豪傑吧?
  範小余見她喫得差不多了,叫傭人來撤走。
  “雲姊,咱們乘馬車出門逛一逛好不好?我想他們不會太早回來。”
  “好呀,那我回房更衣。”
  看着雲淨初已能熟悉地往房門走去。不知爲何,範小余的心中驀然湧上一層不祥之感。
  可別說她瞎猜,預感對偷兒而言是很必須且很靈的,十之八九難有誤差。
  甩了甩頭,走上前就要扶雲淨初驀地兩陣掌風左右夾殺而來,範小余撲身上前,將雲淨
初推入門內,手勁怡巧地讓雲淨初跌在石柱旁的紗簾上,可以在落地時不致摔疼;而她險險
地擊開一掌,卻無力躲開背後的掌勁!一口鮮血疾射而出神情渙散的範小余抓住門框直起
身,看着並立於她眼前約兩名女子!
  一名她認得,是馮金娥,半個月前於“怡賓客棧”偷襲雲淨初的女人;另一個應是她找
來的幫手吧!
  “臭丫頭,今日沒有男人,看你如何囂張!申玉姊,那韓霄的瞎子妻子,正在裏頭。”
馮金娥冷冷一笑,對身邊的女子說着。
  那女子叫雍申玉,也是韓霄的愛慕者,曾直接送上門示愛,卻教他一口斥退。
  懷恨在心已多時,半個月前經馮金娥一挑唆,便一路跟隨下來。
  “別留下證據,先殺了她吧!”雍申玉抽出劍,就要一劍往她心中刺穿“劍下留人!”
  “快動手!”雍申玉揚劍迎向來人,一邊示意馮金娥。
  馮金娥的心可沒有那般狠,她從未殺過人,也不打算從此刻開始。就是這麼一遲疑,她
被雍申玉跌過來的身體撲倒,來不及意會什麼情形,已被點住穴道,動彈不得。
  “姑娘!”
  一名俊逸無比的男人飛身而至,連點範小余數十穴,替她順了氣。
  範小余好過了些後才叫道:
  “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表哥!”雲淨初聽到熟悉的聲音,立即撲身過來,幸好韓霽摟着她正着。
  不錯,這個玉樹臨風的男子正是一路追趕而來的韓霽。在母親的堅持下,也是自己並不
十分放心,所以透過韓家的消息網,他找來了揚州;沒想到甫一進門,便是這場面。
  “淨初,這是怎麼一回事?”韓霽雖定住了兩名女刺客,但他仍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情形。
  在經由雲淨初介紹後,範小余與韓霽互相認識,暫時不理會那兩名女人,逕自熱絡了起
來;尤其範小余更嘖嘖有聲。好一對韓氏兄弟!也當真不愧是雲淨初的血親,身上氣質優雅
極了。
  天哪,韓霄怎麼能由這種美男子手中搶過未婚妻呢?他怎麼可能會贏?她太不明白了。
  待他們互相敘完了話,才聊到庭外躺着的那兩名女子。
  範小余 着心口,在吞下韓霽給她的大補丹之後,纔有力氣開口:
  “我看也不必問了,等韓老大回來將她們千刀萬剮吧!這一次他不會那麼好說話了。”
  就見馮金娥慘白了臉,反而另一名雍申玉的表情更形怨毒,一雙眼更是死盯着天仙絕色
的雲淨初。
  “我們將她們放走吧……我相信她們不會再來了。”雲淨初已可以想像丈夫會有什麼反
應,所以爲免他做一些不好的事,還是先將人放走,當做沒那回事。
  不過另兩人並不同意。韓霽想明白兄長的反應,以及對妻子以外女子的看法;否則他不
放心。而範小余則是存心看好戲,她也想要未婚夫替她背上那一掌出氣呢!
  她已等不及韓霄他們回來了。哈哈!
  那真是驚心火爆的過程!
  怒火沖天的韓霄,與發威時可比十隻蠻牛的朱追闊,幾乎沒嚇得兩名女人當場肝膽俱裂
而亡。
  幸而有韓霽拉住,也有云淨初苦苦哀求。不過,朱追闊則不客氣地各揍了傷他心愛未婚
妻的女人一拳,並以獨家點穴法,禁制了兩女武功十年,然後才託人一併送回給“大原霸
虎”,請他好好管束,若有不服,他恭候着。
  哇!好崇拜哦,範小余雙眼化成愛心形狀地電向未婚夫,直把朱追闊電得暈頭轉向,哈
哈傻笑。兩人在房內一邊療傷,一邊情話綿綿不已。
  至於韓家夫婦這一廂,在與韓霽敘完話,並且也回房休息後,纔有夫妻倆談話的空間。
  韓霄立於梳妝擡旁,替妻子放下發髻,拿起梳子爲她梳着。
  雲淨初手按住他手:
  “傷口還疼嗎?我自己來梳便成。”
  “不疼。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傷。”他堅持梳下去。
  “表哥想待到我生產後,他不放心我哩。”她回想剛纔半個時辰的談話。
  “他要留下也好,咱們索性在揚州住到孩兄出生。有他在,我也可以放心南下購地建
屋,我已找到咱們要住的家了。”其實今日前去蕭家,不僅是換藥,也是詢問蕭家老二。蕭
詩鵬是山水畫家,武林上有“鐵筆”之稱的高手,但他的畫纔是天下一絕,幾乎畫盡天下山
水,所以對於打算久居的肇慶,向他請教準沒錯;他同時也是地理上的專才。“可能在兩個
月後,我會南下,有蕭三公子指點,我們今後居住的地方必定是鍾靈毓秀之地,你會喜歡
的。”
  “可是,表哥留在這兒,會誤了他的婚期吧?他原本是來請咱們回京師替他主婚的,是
你不答應,表哥才硬是留下來,我想,有追闊在就好了,讓表哥回去吧!”
  韓霽帶來的消息中,有一則是他在“逃婚流浪”時,遇到了一名絕頂聰明的女子,互相
傾心後,一回家,便是請人上門提親,那時才赫然知曉,那位可人兒居然是當今尚書令燕舉
大人的千金。幸而大官並無門第之見,而躍日齋又是以樂善好施聞名的大商賈;婚事便順利
底定了。訂了親,只待韓霽回京師後迎娶,怎好留他下來?
  韓霄抱起她往牀邊走去:
  “就是我不留他,怕是霽也不肯走的,尤其今日一來便是出手救了你,他纔不放心他唯
一的表妹受苦。你就別操心了,好好安胎,替咱們生下白胖的小娃娃。”
  將她放在牀上,自己也脫靴上牀,拉過棉被後,一手便是滑到她小腹,那兒已有些隆
起,如果再仔細去注意,依稀有生命跳動的跡象呢!
  “霄,我好幸福。你愛我,而身邊每一個人都保護我、包容我。我何以能承受那麼多?
我並沒有爲大家做什麼呀。”
  “不必的。真心真意就是最大的回報,而你的溫柔善良令他們認爲值得。他們很好,你
又何嘗不是?至於我這麼一個難相與的人,能找到一生所愛,卻是上天在保佑了。”
  她的頸子被他磨蹭得直髮癢,忙伸手推着他下巴,笑將嬌容藏在他肩窩,免得他又來鬧
她。
  “我想,應是娘在天上保佑我吧!她生前總是說,願用她的壽命與苦難,換取我一生的
幸福,也因此,讓你來到了我的生命中。”
  “要那樣想也無妨,只要你真的感覺嫁我是一種幸福。”他摟緊她,喁喁細喃。
  “你的胸 ,就是我的幸福了。”
  他笑,深吸入一口氣,她會知道幸福還不僅於此,窮其一生,他要爲她做的還多着呢!
  首要,便是讓她一雙美麗的眼眸能視物,看天看地、看到世間所有美好,也看他!讓她
真正地看到他!
  到那時,幸福纔算達到圓滿的境界。他要讓她永不會遺憾。這是他愛她的方式,感謝她
對他的柔情。
  凝望她漸漸入睡的容顏,他知道他的生命將會從此豐盈無憾;只要一生有她爲伴……
  夜深人靜,仇恨恩怨俱雲散,屬於他的幸福滿溢在他手中。
  淨初啊!他衷心之所愛細吻了她一陣,牢牢地摟緊她,韓霄也漸漸沉睡,讓入眠後走入
她的夢境與之共翱翔幸福彷若春風拂動在天地間,洗滌去不平仇恨,讓愛滋潤乾涸的大地。
希望就是一切。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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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後。
  韓霄兌現了他給雲淨初最大的承諾。
  只要能見光明,等待多少年都不算晚。
  昨日,小弄潮兒領着未婚夫回山上,明知大家早知道她在外的一切作爲,以及她“抓
到”未婚夫的過程,仍是喳呼不已,非要自己再來說書一下不可。
  於是讓她花掉了一日的光陰,其母雲淨初的眼睛大事只好順延了。要不是後來韓霄沉不
住氣,惡狠狠地瞥了女兒一眼,那丫頭還道有了未婚夫就什麼也不怕了,但老爹畢竟是她最
“尊敬”的人其實是畏懼;所以只好收起尚有一肚子的故事,請未來老公去給娘娘治眼疾了。
  今日聚集在此的人還真不少。
  休說原本就住在這兒的人了。韓老夫人、韓霽以及其妻燕融融,然後是韓震須與二名妹
妹韓嬉雪與韓逐雲,如加減減就是一屋子的人頭;連當年服侍雲淨初的碧映也與丈夫跟來了。
  這山上的宅子,此刻簡直成了客棧,人多得都快沒地方住了,就爲了等雲淨初復明的一
刻。
  說到這兒,不免要提一下,當年韓霄因女兒溺水而決意遷居山上,找的地方也不是別
處,就是當初雲淨初母親與姥姥安息的地方。隔了一個山頭,要祭拜很方便。將雲淨初的父
母合葬一處,而把姥姥葬於孤崖頂端,這是當年韓老爺子的主意,往後修墳時便沒有再變動
過了。
  這般龐大的陣容挺嚇人的,要是母親大人沒有如期復明,那韓弄潮可能會被揍成肉餅。
  雖然機率非常小,但她也不免擔心。
  貢獻了自己的血後,一直想跟進去看治療過程,但她那老爹居然二話不說地把門當她的
面甩上;韓霄可不允許妻子能視物時,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他。
  敢怒不敢言的小弄潮兒只好坐在客廳等消息了。
  管又寒取出血與十葉鳳凰果摻在一起搗成汁;因爲不明白做法對不對,他謹慎地先用三
分之一的分量去做。血咒的解法數十種,但他已勾勒出三種最有可能的做法,不再遲疑地端
到牀邊。那一對年近中年,卻光采迫人的夫妻正等待着。
  事實上,打上山一日夜來,管又寒並沒有被未來岳丈逼問,卻已得到肯定的眼光,這令
他心中微微詫異。但基本上,能養出韓弄潮那種女兒的夫妻,本來就不尋常,管又寒也就沒
有多贅言些什麼了。
  在動手醫治時,韓霄終於開口了:
  “聽說令師在世時,爲人醫治疾病,必得取走病人身上最價值的物品,你也是吧?”
  管又寒點頭。
  “那麼,你想由我們身上得到什麼?”韓霄又問。
  雲淨初拉住丈夫衣袖:
  “霄,別這樣。”因爲丈夫口氣有絲嚴厲,所以她低聲阻止。明明在每一次的傳書中,
丈夫對管又寒相當讚賞,怎麼一照面就想趕人似的,她可以感覺到管又寒是相當難得的男
子,也深愛弄潮,他們即將爲人岳父母的人,還是別刁難人才好。
  管又寒倒不以爲這是挑釁。淡道:
  “我要兩位的掌上明珠。”
  “我不賣女兒。”韓霄冷笑以對。
  “如果藥材尚不夠當聘金,那麼,再加上‘愛’如何?”
  天哪,這兩個男人在做買賣!
  韓霄笑了出來,撫着鬍子,不再故作冷酷:
  “成交。燙手山芋就賣給你去操煩一輩子吧!”
  “霄!”雲淨初哭笑不得地叫了聲。
  “別惱。淨初,咱們開始解咒吧!”
  韓霄正色地指示。
  管又寒點頭,上前去──
  什麼是天?什麼是地?什麼叫做顏色?從一雙眼中能去看到的,會是什麼東西?
  這一切的一切,在她三十七年的歲月中,都是由手的摸索來告知,從未能去“看”。
  當第一道亮光射來,她困難地閉上眼,爲着長久黑暗的第一束光明而害怕訝異。那……
便是“看”嗎?好一會,她半眯的眼覺得自己能適應了。嘗試張開,一條縫,然後漸漸睜
大……白光逐漸散去,睜眼與閉眼已成不同世界,以往那都是相同的黑暗,但此時已不再相
同了。
  她看到了一個形體,一個人。那般卓然不羣、俊逸狂狷,雙目炯亮隼利,卻又含着醉人
的溫柔在看她,透露着焦急的神情。直覓的,她出口便喚:
  “霄……”
  她的手撫上那熟悉不已的線條,那眉、那眼、那鼻、那脣……老天爺,她看到了!她真
的看到了。
  “淨初,淨初,你看得到嗎?”由那靈動有表情的眼眸已告知他一切。但他仍顫抖地要
妻子親口說出來,告訴他那奇蹟真的存在着。
  “這是你的眼、你的眉、你的手……”她撲入他胸膛又哭又笑地喚着:“你的懷抱!而
你是我雲淨初的夫君!天哪!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了!”
  “初次見面呵!夫人。”他托起她下巴對視。
  她輕輕一揖:
  “初次見面,老爺。”
  “淨初,淨初我的淨初”他狂熱地低吼,不停地深吻她,吻着二十年來的愛戀,與美夢
成真的狂喜。
  心醉神迷的雲淨初仍不忘羞赧,推着他:
  “霄,有人……”她記得管又寒也在房內。
  “早出去了!沒人膽敢分享屬於我倆的寶貴一刻。”他捧着她面孔:“滿意嗎?看到這
樣的我。”
  她點頭:
  “雖沒有其他人可以比較,但你一直是獨一無二的呀。”
  “是的!想後悔也晚了二十年了。”他笑。
  外頭的人也許是知道了好消息,發出轟然的歡呼聲,而且聲浪往這方位湧來,看情形這
扇門在不久後會被撞破。他們夫妻的獨處時光不多了。
  “終於遂了我此生大願。”他摟緊她。
  她點頭:
  “可是要做的事還多着呢!”
  “可不是,咱們女兒要嫁人了!”
  此刻終於有了點要嫁女兒的不捨心情。
  夫妻倆相視而笑,非常有默契地去開門,讓門外衝來的人潮一個煞身不及,全撲了進
來,跌成一團哀叫不休。
  “夫人,這邊走,免得跌跤了。咱們去給二孃請安吧!”
  韓霄扶住妻子,不理會地上的小鬼們,逕自出門。
  陽光正斜照到大門,一片光明燦亮的未來,正從眼前伸展開來。
  黑暗已成往事。
  而光明,正在未來的每一天等待着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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