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合格的記者就是知道自己只是個記者

我曾在網上被人啓蒙過。

那時我才二十郎當,喜歡泡論壇。有一次,論壇上有一篇自稱是某記者寫的報道。該記者採訪一個日本政界退休的老人,問及侵華戰爭問題,對方的回答會讓中國人覺得很混賬,怎麼個混賬回答我已經忘了,總之有美化侵略戰爭的意思。

那個記者寫自己恨不得狠狠抽這個日本老人幾個耳光。文章後面的回帖也是怒罵聲聲。我起初沒有加入消費憤怒的行列,但有個傢伙的回帖卻讓我忍不住出手了。那傢伙冷冷地回了作者一句:還是扇你自己的耳光吧!

在傷害民族感情的大是大非面前,有人竟反其道,對作者的正義之怒潑冷水,那時候的我跟所有愛國憤青一樣,毫不懷疑這傢伙是個混蛋。見沒人理他,血氣方剛的我馬上回復了他,怎麼回的忘了,反正是冷嘲熱諷。那傢伙回了我一帖,以我當時的水平沒有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但還是理直氣壯地繼續攻訐他。

之後,他沒有再回帖,而是單獨給我留言,告訴我爲什麼他要那個作者自打耳光。他的解釋我仍然沒有很快看懂,當時我太年輕了,思維能力薄弱,但已經隱隱覺得此人似乎並不只是個搗亂的混蛋,他說話似乎蠻有一套的,令我感觸到了某種陌生的智識領域,這些領域後來證明都是常識領域,只是容易被忽略。儘管我當時對他保持敵意,但我還是要搞清楚他那套歪理,好對他採取有效的反擊。

於是我也採取私下留言的方式與他一來一往地爭辯起來。起初他還對我語帶譏諷,慢慢卻變得語重心長起來。

這過程,經歷了兩三天時間。

最後的結果是——我竟然被他說服了。與其說被他說服,不如說受到了一次啓蒙,令我從此開始審視自己頭腦裏一些固有觀念和思維模式。

他告訴我這個懵懂的小青年,記者的天職就是客觀報道真相,沒有資格替讀者判斷是非,也不應該煽動讀者情緒,更沒有資格發泄自己的情感。這是有違新聞報道的職業規範的。那個日本老人是怎麼回答的,如實寫出來即可,是非判斷和情緒反應是交給讀者的事。

而“恨不得扇他耳光”這種純粹私人情緒發泄的粗魯話語,對一個記者來說更是Low得不能再Low的行爲了。這種失控的句子根本不是新聞語言,簡直丟人之極!新聞報道不是個人化寫作,作爲記者你已經不是你自己。越俎代庖,代替讀者發泄情緒,喪失了新聞敘述應有的冷靜、客觀的職業角度,實在是對新聞倫理的褻瀆,這樣的記者難道不該打自己的嘴巴嗎?

況且,他還提到一個很難被普通人注意的小問題。就是一個人是沒有義務接受一個記者的採訪的。那個日本老人願意接受記者的採訪,就憑這一點,記者就應該先給他一份尊重。你可以從你私人立場對他的觀點深惡痛絕,但以你記者的身份,卻應該感謝他配合你完成了工作。而這個記者卻赤裸裸地寫“恨不得扇他耳光”,無論是職業角度,還是做人角度,都可見該記者素質之差。

他說的這些在今天的我看來已是常識,但對當時剛剛二十冒頭、思想單純,缺乏真正的思想訓練,只接受過最不需要智力門檻的愛國教育的我,還是費了一點力才理解的。

但我還是不甘心。好吧,就算你說的是對的,這個記者頂多就是職業訓練欠缺,或許自身修養也不夠,但這正說明他是個民族自尊心強烈的愛國記者,所以他才忍不住逾越理性,寫下這些欠妥的語句,因此他應該是可以諒解的,不值得你這般懟他吧?好像他比那個日本老政客還可恨一樣。

在我的心裏,一個正常的中國人看到這樣的報道,注意力不放在那個傷害我們民族感情的日本人身上,卻把矛頭對準記者的寫法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總覺得是小題大做,是藉機對大家的民族感情潑冷水。而且當時的我非常單純,絕不會懷疑這個記者這樣寫可能是爲了譁衆取寵。

然而這位網友前輩卻最終讓我理解,在思想中樹立一個絕對至上的東西,對一個國家來說禍患無窮。

絕對至上的意思就是除了某個東西絕對不可變,其他事物都必須滿足這個東西而改變自身,只要滿足了它,平時是錯的,此時也是對的。

這會導致道德體系的崩潰!

愛國主義、民族情感或曾經類似的意識形態都被我們當成絕對至上的東西,爲此我們可以犧牲任何其他事物的自身倫理規則,還視爲正確,視爲不必在意的小事,這便是中國社會悲劇不斷的緣由之一。

這道理現在看來,也是常識,但我知道還有很多人不理解。

今天,一個記者因爲表現民族情緒,無視職業規範的行爲反而被叫好的話,那麼明天以愛國之名打砸搶的暴徒也可以被視爲英雄(實際上它早已發生)。

而各行各業都可以傍上愛國的大船放棄自身操守、破壞行業規則。總有一天,愛國主義也會成爲踐踏法治的堂皇理由。這一系列的邏輯都是一以貫之的。

實際上莫說愛國,就是愛這個字本身也不能成爲絕對至上的東西,因爲爲了愛而殺人、害人的大有人在。

如果真有一個絕對至上的東西,一個任何事物都必須爲之讓步的東西,這個東西只能是“法”。它不僅包括法律,還包括法度——各行各業的職業規範。

但由於中國自古是個重道德的國度,造成人們的思維有一個先天缺陷,就是任何人只要佔據着道德的、正義的高位,我們就常常不假思索認爲他一定是對的,就不去注意他的行爲是否超出了他的權力邊界,是否合乎他的職業規範,不去思考他的這種被道德、正義一筆勾銷的違規行爲對社會發展隱藏着多大的危害!

加上在中國權利義務關係、職權邊界常常混淆不清,導致很多人在特定場合總是身份混亂。那位想抽對方耳光的記者本質上就是忘了自己只是個記者,他還想做事件中的角色,想做價值的審判者和一個模擬的讀者,自己被自己的文章打動得失控。

直到現在,這類忘記自己只是記者的記者還大有人在。比如我有時候看電視新聞,有記者隨執法人員調查問題商家。我便看到過這樣的記者——狐假虎威厲聲質問被調查的老闆,那居高臨下、聲色俱厲的態度,好像他(她)並不是採訪的記者,而是審問犯罪分子的執法者。他(她)對自己這種行爲說不定還自我欣賞呢,覺得自己多麼有正義感,多麼與人民同仇敵愾。

一個合格的記者就是知道自己只是個記者。

世道變壞,就是從許多人工作過分“熱情”,超越自身職守範圍開始的。他們以爲只要人人都這樣“熱情”,社會主義祖國就會建設得更美好。殊不知他們在無形地破壞社會運作最重要的根基:規矩、邊界、權利義務關係。

那次交流之所以被我視爲啓蒙,在於以上這些認識並不是那個人直接詳細闡釋給我聽的,而是我在他的話語基礎上後來自己慢慢悟出來的。他用的是一種開放性的語言,讓你自己悟出自己的所得,這就是啓蒙與灌輸的區別。

我與他那兩三天的交流不乏延伸之處,不限於以上認識。直到最後我們握手言和,我對他的話還沒有完全消化,但直覺告訴我,他的話值得日後細細參考,我有必要重新審視頭腦中的固有思想。

最後,他說自己住在某個城市,如果我來那裏,他想和我一起喝酒。

別說和他一起喝酒,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當時我連QQ號都沒有,兩個網絡上的陌生人,聊過了,就彼此不留痕跡地辭別了。不同的是,這位前輩卻成爲了我的一個啓蒙者,這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因爲從那以後,我那知識稀薄、思維淺陋的頭腦生平第一次進入自我審視的狀態,並有意識地去了解自己原本陌生的一些知識和思想。

最後點一下我這個狹隘的標題:我想說的當然不止是合格的記者,而包括各行各業。而且我這個句式是毫無意義的,所以才需要這篇文章給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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