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無憂燕 二

蒼涼的莽原茫然無際,暗黛的遠山綿延不絕,往日裏熟悉不過的景色,在深夜裏卻是陌生而猙獰,此刻的燕無憂已無心恐懼,她任由着白刃載着自己在這方天地恣意馳騁,這裏是朔北,是自己出生成長的故鄉,是自己全部親人朋友生活的家園,是自己張揚快樂十五載的樂土……燕無憂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她一直以爲自己是朔北土地上的一棵樹,紮根固守於此,枝繁葉茂於此……可是如今,自己就要離開這裏了,是久別父母的孤身遠行,是絕別蕭郎的另嫁他人,是深宮內院的以色侍君……

就這樣不知道騎了多久,等燕無憂恢復了幾分神智,才意識到白刃已經把她帶到了一處熟悉的山洞前,這個山洞掩藏在茂密的草蔓後,入口處尚需彎腰進入,裏面卻是寬敞如房屋,這裏曾經是無憂和蕭雲義的祕密據點。

無憂下了馬,任白刃在附近休息。自己向洞口走去,透支的身體和精神,讓她很想放鬆地躺一會兒。直到進入山洞無憂才發現洞內竟然有人,稍遠處的洞壁上插着一根小小的火把,昏暗幽黃的火光映着一個白衫磊落的男子,隨意而慵懶地靠在洞壁上,顯然無憂的進入擾醒了他,男子的目光有幾分詫異,但很快就鎮靜如常,只是目光如水地望着這個深夜裏孤身闖入的小姑娘。燕無憂看見有人,下意識地頓了一下,但很快就想到,這個山洞只是自己和蕭大哥無意中發現的,畢竟不是歸他們倆人私有,別人也同樣有權利在此休憩,當下也就釋然了。

衝着陌生男子點了一下頭,就徑自走到山洞的另一側坐下來,那裏有以前蕭大哥鋪墊好的乾草和獸皮,一想到蕭雲義,無憂的心又是一陣絞痛,那樣寬厚寵溺的一個人啊!回頭看向洞口上方,第一次發現這個山洞的時候,無憂興奮地用木炭在那裏寫下大大的“燕無憂與蕭雲義之洞”,後來蕭雲義偷偷在“洞”字後加上了一個“房”字,這個山洞就變成了“燕無憂與蕭雲義之洞房”,後來被燕無憂發現了,羞惱地追着蕭雲義打罵,而蕭雲義則笑着討饒……再後來,他們就用木炭塗抹了那個“房”字,如今那黑黑的一團,好似一個大大的黑洞,絕望而無助地張着嘴,要把燕無憂吞噬……無憂緊閉了眼,虛弱地側躺下來,背對着洞內的陌生男子,而右手狀似無意地搭在腰間,那裏裹藏着一百零八根銀針,針針可封喉致命。

洞內平靜寧和,明明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明明是應該避嫌躲讓的孤男寡女,可在這個暗沉的夜裏,卻心安理得地各自小寐着,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

天將破曉的時候,遠處傳來低低的一聲馬嘶,緊接着是一聲低哨,洞內的二人同時睜開了眼,很快洞外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少主!”洞內的男子回了一聲:“無影,進來吧。”一個青衣的中年男子應聲而入,身上沾染着晨露的氣息,一進山洞就稟道:“洞外有一白色駿馬……”,話音未落就驚見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款款地坐起身,波瀾不驚地望着自己,青衣男子一愣,手下意識地扶上了刀柄。

“無妨,都是借宿於此的——有緣人!”白衣男子說罷衝着燕無憂淡淡地一哂,無憂這才發現與自己同宿一夜的男子竟然十分的好看,眉目精緻、氣度不凡,蝸宿陋地卻不見落魄,舉手投足難掩貴氣,“北朔城那邊現在什麼情況?”

青衣男子見自己的主子並不避諱這個小姑娘,當下也就卸下防備,低頭回道:“上京的兵馬已經到了,是二十萬大軍,比您預料的多了十萬。”

“哦,上京那邊真的有這麼大方?”白衣男子的眉頭微蹙。

“恩,數量肯定不會錯!不過……帶兵前來的九親王君宇玦還帶來了一道聖旨——冊封無憂郡主爲慧妃,三日後隨九親王回上京,下個月中秋正式大婚,燕景廷由燕王升爲燕親王。”

“呵呵……不出所料,上京對燕景廷終於還是有了忌憚……無憂郡主——那可是燕親王最大的軟肋啊!”白衣男子狀似無意地瞟了眼坐在一旁的燕無憂,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燕無憂面上淡漠無波,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上京對燕景廷終於還是有了忌憚……”一語驚醒夢中人,燕無憂的頭腦在瞬間就澄澈起來——北朔外圍氣候苦寒、民風彪悍,靼虜、燕回、胡胡歷史上一盤散沙,充其量在年景不好的時候劫掠一下邊關的民衆,本不足爲患。但近年出了一個“少主”,此人是漢人,與姐姐流落至靼虜,姐姐做了靼虜王都普的寢奴,深得都普的喜愛,後被封爲靼虜的漢姬,而這個少主因此在靼虜得以上位。據報,此少主有經天緯地的才能,在他的斡旋努力下,三邦由各自爲政變成歃血爲盟,在軍事上開始互相配合、彼此呼應,在具體戰術上,三邦亦由原來的有勇無謀爭強鬥狠,變得攻守得當進退有度,軍事實力不可同日而語。再加上宏國北疆的邊界線綿長,且地勢複雜,氣候惡劣,一直鎮守北朔的燕王漸漸吃緊,這才向上京請旨增兵,上京準旨派兵二十萬,這就意味着燕王統帥的兵馬數量達到五十萬以上,這很難不讓宏國的皇帝心生忌憚,而一個帝王的心生忌憚——燕無憂知道那意味着什麼。於是下旨封妃入京爲質,白衣男子說的沒錯,作爲燕景廷三十六歲上得到的唯一女兒,自己的確是其最大的軟肋……

很快無影就退了出去,山洞裏又恢復了安靜,但彼此都知道昨夜的平靜寧和已經去而不返了。

無憂擡起眼,嘴邊含了笑:“少主……您就是傳說中的靼虜少主,失敬失敬。”

“朔北有燕喚無憂,鳳棲梧桐鳴九州。今天能一睹無憂郡主的天姿,真是三生有幸啊!”

“鳳棲梧桐”四個字讓無憂的心狠抽了一下,嘴上不覺刻薄了起來:“不敢不敢,只是本郡主萬分不解,少主本是漢人,爲何甘願爲靼蠻子鞍前馬後?”

白衣男子的嘴角向上一挑,輕輕地說道:“郡主大可直接問我爲何要做靼虜的一條狗,這沒有什麼不解的,因爲我的本性就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男子的聲音很輕,聽在耳朵裏卻似鍼芒劃過。

燕無憂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好似正揮劍刺向一個人的肩膀,而對方卻展開雙臂以胸口相迎,面上還含着恬淡的笑。看着眼前的男子,實在不忍把他與奴顏婢膝聯繫在一起,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天亮了,各安天命吧。”燕無憂邊說邊站起身來,向洞口走去。

“各安天命……好一個各安天命!郡主,青山常在,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燕無憂最後盯了一眼洞口上方的字跡,腳步卻未見停歇,這裏於自己怕是此生再會無期了。

洞內又恢復了安靜,過了片刻,青衣男子再次入洞:“少主,人已經上馬走了……她會不會泄露您的行蹤?需不需要屬下去……?”

“不可!讓她走吧,”男子將頭仰靠在洞壁上,目光投向了遠處,“她是燕景廷的女兒,呵呵……燕景廷是我南下最大的障礙,卻又是宏國內我唯一不願意傷害的人,真是可笑啊!”

青衣男子的表情一滯,喃喃道:“這就是燕王的女兒……已經這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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