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碎片

從小,就喜歡到有爺爺奶奶的鄰里或者同學家中串門門,不爲別的,爲的是,能讓我叫上一聲爺爺或者奶奶。叫着叫着,彷彿我的爺爺奶奶就會出現在眼前了。而那種豔羨和失落的心情,到了過年尤爲甚之。因爲記憶中的年三十,從來不曾有過爺爺奶奶的影子。所以,從小就覺得我們不夠人家幸福。   從小,就羨慕隔壁鄰里的老人爲什麼可以擁有爸爸千里迢迢從城市帶到小城那精緻華美的糕餅點心和各色鮮甜潤口的水果,而憑什麼我們總是要等爸爸媽媽把東西分完給那些老人以後,纔有我們的一小份呢?要知道,年幼的我們也喜歡那些罕見的食品啊。那個年代,別說從城市帶回的食物,就連在家鄉的那些粗陋的點心和零食也是那麼地金貴那麼地誘惑,可是我們除了茫然委屈以外,也只能悻然而嘆。   記憶中,逢上大年三十,我們家的餃子必定會包得比誰家都多,爸爸媽媽必定會叫我們給同堂的老人每人送去一大碗。而自然我們得到的還是那句我們從小聽慣了的“乖”。我們的確是夠乖的,呵呵。只是,日子長了我們似乎就並不需要這麼多人誇我們乖了。而誇我們乖又有什麼用?不能當吃的,不能當用的,更加不能當成真的爺爺奶奶就回來了。我們那刻似乎覺得吃上美味的點心比任何一切都重要。                     從小,我們有着太多的不明白。而基於這點,從小便覺得爸爸媽媽愛我們不夠愛周圍的老人。於是,還是覺得我們不夠人家幸福。                     這樣的一種莫名,這樣的一種委屈,年少的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太多,實在難以領悟透徹。當有天實在覺得爸爸媽媽太不公平的時候,我賭氣地一把摔掉了爸爸剛從城市出差帶回的叫我送去隔壁幾個爺爺奶奶家的那些鬆脆的餅乾。我大聲地說,那又不是我的親爺爺親奶奶,憑什麼整天都把好東西留着給他們?   “啪”,媽媽一個巴掌上來,我的臉火辣辣地疼。眼淚也隨之稀里嘩啦地落。我望向媽媽,那個平時溫柔地連個蒼蠅都不敢打的女人,此刻她青着臉,手還在半空中懸着,抖着。“你太不懂事了!”媽媽含着眼淚憤憤地丟了句話轉身掩面而哭。那刻我發了瘋般光着腳丫跑到了後山躲起來哭。那是我第一次捱打,第一次挨一直那麼善良的媽媽的打。                     那年我正讀小學四年級。                     當天黑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四周靜謐得嚇人,除了一些隱隱約約的螢火蟲,不見半顆星,不見半點風,一些古怪的響聲莫名地直穿耳鼓,頭上的蚊子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轟擊着。更爲可怕的是,我想起這裏是個埋葬屍骨的地方,而我的爺爺,就是埋在這個山頭上。每年的清明節,我們必定來這裏拜祭爺爺,然後在爸爸的指引下必恭必敬地給爺爺斟上一杯清酒,甜甜地叫上幾聲爺爺,深深地鞠上幾個躬。可是此刻我竟然找不到一點關於爺爺的溫暖,那滿山的墳塋在我眼中竟是那麼的陰森可怕,我極度驚恐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來。我後悔爲什麼就不聽媽媽的話?爸爸媽媽不是時刻都叫我們要好好尊愛那些爺爺奶奶的嗎?不是一直因爲沒有爺爺奶奶叫而喜歡上每個爺爺奶奶的嗎?爲什麼一下就變得這麼小氣了?   當我哭得嗓子快啞的時候,終於聽到了爸爸媽媽焦急沙啞帶着哭腔的時斷時續的呼喚聲。那刻我很想就這麼奔向爸爸媽媽,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竟然發現腿已經不聽使喚,我想起身跑,卻發現根本跑不動。當爸爸媽媽打着微弱的電筒循聲找到跟前的時候,他們抱着我無聲地哭了。我說媽媽,我好怕,這裏好可怕,我的腳,我的腳不知道爲什麼沒感覺了……爸爸什麼也沒說背起我就走。                     當回到家的時候,媽媽一邊在昏暗的燈影下幫我搓揉着麻木的腿,一邊告訴我關於爲什麼爸爸那麼厚愛老人的故事。                     那是個多麼久遠殘酷的年代啊,當鬼子入侵我們家鄉的時候,剛誕下爸爸不久的奶奶硬是生生給人搶走了,而爺爺爲了找尋到奶奶,歷經千山萬水幾度遠赴重洋到處打聽奶奶的下落……而爺爺這一找尋就是十多二十年的時間啊!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從爸爸牙牙學語開始,爸爸便成了不是孤兒的孤兒,爸爸便隨他的伯母在冷漠愚昧的鄉鄰中長大。儘管沒人看得起他們,儘管沒人願意爲他們付出哪怕一點點,可是爸爸卻從來不懂得恨,爸爸的童年就這麼懵懂“皮厚”地叫着他的伯母和那些不是自己爹孃的人做爹孃。一直到差不多成家,才迎回了爺爺,和爺爺的病體。                     那年該是爸爸和爺爺一起團聚的第一個春節吧。                     大年三十的下午,新婚不久的媽媽正在屋外張羅着拜祭祖先的香燭和點心,病在牀上的爺爺虛弱地對着爸爸說,又是大年三十了,今年真想好好地吃一餐餃子,吃一餐你阿孃包的餃子……你阿孃包的餃子沒人比得上,沒人能有她那個手藝,爹恐怕今生再也沒福氣吃上了……爸爸說你放心吧,兒子的手藝也不錯呢,我今天一定包一餐跟阿孃一模一樣的餃子給你吃……爸爸說完便快快地退出了屋外,聽着屋裏深一聲淺一聲的爺爺的咳嗽聲,想着爺爺空洞卻充滿了期盼的雙眼,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快快地剁着肉漿,想着快點把餃子包起來,快點讓他苦命的阿爹吃上。可是不到一柱香的時間,爺爺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沒來得及吃爸爸包好剛放進鍋裏煮的餃子,沒來得及吃……那一年,爺爺才47歲,才47歲啊!而媽媽正張羅着的香燭和鍋裏的餃子,竟成了爺爺的祭奠品了。                     那個年,那個年三十,終歸是個斷腸的年。爸爸終歸是個苦命的孩子。                     之後的每個年三十,爸爸便一定會包上好多好多,比誰家都多的餃子,分給同堂的每一個年老的人;之後每個有好東西吃的日子,爸爸一定會把那些東西都分勻給那些他少不更事時就一直叫開着的所謂的爹孃。媽媽說,爸爸太稀罕爹孃的愛了,爸爸比我們更羨慕那些有着圓滿家庭的人。但是爸爸從來沒有嘆氣過一聲,他只把這些遺憾這些失落這些感情寄託在那些老人身上,從沒想過那些人曾經給過他怎樣的臉色。爸爸只希望每個老人在有生之年都能享用上他們所想要的東西,不管那些老人自己的子女能不能做到,但只要爸爸有那麼一點能力,只要爸爸力所能及的,就一定要去做,他不想那些老人如爺爺般那麼淒涼,那麼薄福。                     那刻,年少的我聽了竟也淚影婆娑。   是啊,有哪一種痛比得上失去親人痛?有哪一種痛比久別重逢而又匆匆永遠告別痛?有哪一種痛比得上在年飯即將開時親人卻嘎然而逝痛?而又有哪一種感動如爸爸此般坦蕩和博大的胸懷讓人感動?有哪一種感動如爸爸此般細緻和淵深無私的情和愛感動?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我們都很幸福,起碼能一直這麼叫着爸爸媽媽平平安安地成長,能在爸爸媽媽殷殷的叮嚀中去感受人生的變幻和風雨,抑或陽光。所以,我祈願我們的親人永遠平安幸福,我祈願我們的父母一生安康長命百歲,而我們都能盡最大能力讓父母日漸蒼白的時日晴朗和明豔,能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天,含笑……這樣,我們心安;這樣,我們無悔;這樣,我們不至於空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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