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簡寫(上)

烏爾比諾醫生篇

 

在這個悶熱的午後,院子裏剛潑上水以消解酷暑,鸚鵡聒噪的叫聲在院中迴響。烏爾比諾醫生被鸚鵡的叫聲驚醒,嘟囔着把鸚鵡的籠子打開。這隻鸚鵡養熟已久,並不會飛遠,不知今天是出於何種原因,在籠門打開的那一刻,狠狠的咬在醫生的手上,接着迅速的飛了出去。“該死的,等我捉到你,要你好看” ,烏爾比諾醫生忿忿的怨怒那隻討厭的鸚鵡,不想後者將是導致其意外喪生的罪魁禍首。

院中帶着熱量的蒸汽讓醫生難以再次入眠,他剛從好友自殺的陰影中恢復過來。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好友家中驗完屍,醫生手中還攥着好友的遺書,趕赴好友的情人家裏,將剩餘的遺物交還。因對象棋的熱衷,他們相識,在醫生的資助下,好友開了一家兒童照相館。好友在即將60歲生日的前一晚選擇在氰化銀帶來的苦杏仁味煙霧中告別了人世。懼怕衰老是好友的死因,好友在遺書中透露了他的情人幫助他從容赴死的過程,而醫生卻對他保守多年的祕密情人一無所知,在將遺物交給好友情人時,她手纏黑紗看起來並不悲傷,她訴說着見證好友自殺的細節,並說他把多年追隨的愛犬拴在牀沿上,但是打了一個活結,在感知即將死亡時,它原可以掙脫出去,不過它並沒有離去,而是選擇躺在主人死去的牀沿旁。

醫生一直以爲他的好友只是一位孤獨的流亡者,雖然除了下棋其實他並沒有過多追問對方的背景,當得知好友掩藏多年的祕密時,他感到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他怎麼可以騙大家這麼久”,醫生剛回到家時就對他的妻子說道。
 

烏爾比諾醫生與他妻子結識與那段霍亂橫行的時期,那時他剛從求學的城市回到家鄉,爲了繼承因罹患霍亂喪生的父親遺志,發誓將這種可怕疾病從這座百年老城中清除出去。他的父親雖然努力去醫治感染霍亂的人,但卻不幸染上這種可怕的疾病。在瀕臨死亡的前幾天,他把自己關在隔絕的小室中,因爲怕感染他人,不願見任何家人和朋友。接到父親離世的消息時,年輕的烏爾比諾醫生正在繁華的城市中與同伴高談闊論,他努力舉起酒杯,說到:“爲了我偉大的父親乾杯”,接着再也說不出話來。此刻,他想起那個遙遠的午後,9歲的他被旁邊的父親喚到身邊。他的父親正對後背的瘙癢無能爲力。“寶貝,幫我個忙”,他的父親說到。當他幫助父親緩解後背難耐瘙癢時,一片烏雲就像死神的裙襬一樣從窗沿的一邊緩緩移動到另一邊,因爲光明和黑暗的片刻交替,屋子裏一明一暗。在一片無聲的寂靜中,父親突然對他說,“有一天,也許你終忘記我曾經存在過”。

 

烏爾比諾醫生趕回家鄉的第一件事就是就利用他的所學改造這個陷入死神陰影籠罩的古老城市,他爲市長設計一系列的措施,清除港灣漂浮的垃圾、疏通塞滿動物死屍的下水道;這些措施迅速將霍亂感染的人數降了下來。儘管如此,醫生仍然不放掉每個嫌疑感染者的跡象。就在疫情緩解的時期,烏爾比諾醫生接到一次求診,並趕赴病人家中,在那裏他初識了他的終生伴侶費爾明娜.達薩。

 

費爾明娜.達薩剛從一場顛沛流離的初戀中清醒過來,事實上她完全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當她回想起來那段戀情時不免對自己發出輕蔑的嘲笑,她分明想不出當時爲什麼會對她的初戀情人阿里薩產生好感的,她寧願相信這是孤獨和臆想在作祟。

那時,明娜的父親壓根對那個年輕郵差沒有任何好感,他相信時間與空間會消磨年輕男女的兒女情長,他打點自己的駝隊帶着明娜遠行,趕往明娜闊別已久的故鄉,那是他和明娜母親相識的地方。在漫長艱辛的旅途,明娜見識到了世間的困苦,無休無止的紛爭,這讓她本來堅實的內心更加的強大。最終,他們抵達明娜母親的故鄉。明娜在母親的故鄉中認識了她的表姐,此時的她正陷入一場比她年長的男人的戀情中。由於身陷困頓愛情的相同命運,她和表姐很快成爲好朋友。不過更令她欣喜的是,儘管她的父親費盡心機想斬斷她和阿里薩的聯繫,但是無論到哪裏阿里薩都能知道他們駐足的地方,並隨時寄來書信。

明娜雖然對阿里薩洋溢的理想化的情緒感到一絲不安,但無妨她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她在信中與阿里薩約定終身,她憧憬如何作爲一個合格的妻子。這讓她回到家中,不等通知情人就帶着侍女走在市街上置辦結婚的器具了,並準備給阿里薩一個驚喜。

雖然沒有接到通知,阿里薩已經從街頭巷尾的消息得知明娜已經回家。他跟隨在明娜和侍女的後面,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明娜已經發生了諸多改變,她已經褪去了少女的稚嫩,而變得堅決果斷,她從來不反覆挑選商品,而是迅速的選定她要的東西。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與她相認,因爲他們從相識到現在的聯繫主要是靠書信維持的。最終阿里薩鼓足勇氣,對明娜說:

“這可不是花冠女神來的地方”。

明娜此時正在擁擠嘈雜的市街挑選一些小玩意,聽到只有她才能分辨的聲音,回頭望去,她看到是一個蒼白冷漠的面孔,眼神冷峻,嘴脣因緊張膽怯而咬緊的阿里薩,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情人。

“天哪,怎麼可以讓這個魔鬼長久以來佔據我的內心”,明娜自問到。

阿里薩想抓住她的手一同離開,但明娜輕輕就將他從她的世界抹去了:

“忘了吧,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明娜讓她的侍女把一封簡短的信交給阿里薩,“今天見到您,我才如夢初醒,明白我們之間只不過一場幻想而已”,並將阿里薩的溢滿愛意的書信全數退了回去,她沒想到她決絕的行爲並沒有讓阿里薩就此心灰意冷。她不知道她可憐的初戀情人阿里薩最終會在相隔半個世紀後對寡居的她傾訴衷腸,那時的他已經垂垂老矣,儘管在長達五十三年中放浪形骸,輾轉於各色情人中間,卻依然聲稱爲她堅守童貞。

 

 

不過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並不知道明娜的過去,而且終其一生也不得知妻子的初戀故事。醫生接到明娜父親的求診,因爲他的女兒有感染霍亂的跡象。烏爾比諾醫生仍然能夠記起那次初識的場面,醫生撩開明娜的衣衫,這讓明娜感到一絲害羞,醫生從容示意她不要緊張,邊叩聽背部內臟的迴響,確定明娜沒有感染霍亂。接着,醫生對明娜的父親答覆這是因爲食物的原因,過些天他會再來複診。

明娜不以爲意,以爲這不過是醫生的例行說辭。在下個星期三時,明娜被突然造訪的醫生着實嚇一跳,醫生從窗戶的另一邊喚她過來,示意她張開嘴讓他檢查一下。檢查完畢,醫生對明娜說“你像鮮花一樣健康”。旁邊的侍女不禁嬉笑起來,明娜感到一陣受辱後的困窘,猛地關上了窗戶,這讓醫生一時不知所措。這一切被明娜的父親看到,他對醫生抱有好感,尤其是一個高貴富有的單身漢。他執意着要明娜對醫生道歉,順便請求與醫生開始一段長久的聊天。

此後,明娜不斷的收到醫生的書信,這書信來自她房間的門下,顯然是她父親在充當信使的角色。不過不同於阿里薩的信,明娜從沒有回信的想法。
 

醫生知道他並不愛明娜,而是迷戀她身上高傲而任性倔強的氣息。他在窺探明娜內心的時候感受到快感,並欲罷不能。此外,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對婚姻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而明娜是未來醫生理想的穩定婚姻的最佳人選。

爲了獲得明娜的芳心,醫生努力與明娜的父親交好,而他未來的岳父對他非常滿意並樂此不疲。醫生未來最大的愛好象棋也是從他未來岳父那裏學到的。醫生甚至勸動明娜曾經母校的校長爲他做媒,這不得不讓明娜心生厭煩。可是就算在瀕臨死亡的午後回憶起那段往事,醫生依然不爲他的那些令人反感的所作所爲感到絲毫愧疚,因爲此時此刻他知道他和明娜的愛不是在航行中,而是即將到達勝利的彼岸。

 

在那段時間裏,表姐的造訪至少衝淡了一些明娜對新舊戀情的僵持情緒。表姐很遺憾聽到明娜已經放棄阿里薩的消息,並想試圖做些什麼以幫助這個失戀的年輕人。她在郵局佯作寄件,觀察這個瘦弱的年輕人,他贏弱不堪、眼神如同被遺棄的嬰孩,讓人心生憐愛。然而當和明娜在街上偶遇醫生時,她就改變了最初的想法。

醫生請求能夠送她們回家,表姐拉上不情願的明娜踏上醫生的馬車。馬車好像刻意的城市的街道上繞行,三人相處的情景讓明娜感到尷尬無比,不過表姐看起來就輕鬆的多了。她和醫生玩起了遊戲,並打賭誰輸了就脫一件衣服。明娜爲表姐感到難堪,特別是當醫生蒙上雙眼說到他不會看的時候,醫生露出的雪白牙齒讓明娜感到被戲弄和挑逗的恥辱。

直到睡覺前,表姐依然不厭其煩的訴說醫生的優點,可是明娜壓根聽不下去,她轉過身去,帶着些許慍怒說到:“你這個小娼婦”,再不理表姐了。

第二天,明娜醒的很早,她注視着時鐘的指針在錶盤中緩慢移動。世俗約定對年屆二十一歲的她更添一種惶恐不安的感受。她也幾乎剋制不住跟隨表姐想去見見阿里薩,和他談一談,去了解他的內心世界,也許對他只是一場誤會。她不曾迷戀金錢富貴,而是懼怕錯過機會。醫生的地位、美德、金錢都對她的選擇無足輕重,她的理智告訴她應該服從命運的安排,那怕是一路慈航,抑或萬劫不復。

在漫長、昏暗而困苦的人生中,除了衰老死亡,再也沒有比孤獨更令人恐懼的了。弱者永遠無法進入愛情的王國,因爲那是一個嚴酷、吝嗇的國度,女人只會對意志堅強的男人俯首稱臣,因爲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帶給她們安全感,她們渴望那種安全感,以面對生活的挑戰。明娜趁着表姐還沒有醒來,迅速的給醫生寫了簡短的信:

“可以了,去找我父親談吧”

 

在短暫而又長久的僵持中,儘管不曾迷戀財富和地位,但是她還是在最後一刻向世俗和歲月選擇了妥協,於是在她曾經爲阿里薩留下的一片綠地上開啓繁盛的罌粟花。

 

在度完蜜月後,明娜不得不面對世俗的婚姻生活。每一天清晨,她都被丈夫的穿上拖鞋的聲音中驚醒,那聲音好像是他帶着不平故意發出來的,目的就是打攪她的清夢,向她宣告自己的醒來。他們也爲浴室該不該有肥皂而爭執不休,醫生在容忍二個星期浴室沒有肥皂的生活後,終於妥協,承認應該自己去拿。漫長婚姻中的種種都使他們難以自信可以堅持到最後。在無法忍受種種瑣事和婆婆和小姑們修女般的生活狀態後,明娜發誓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家。醫生在清算財產後,與明娜開始去往巴黎繁華世界的遠行。這場遠行拯救了他們脆弱的婚姻,同他們的蜜月旅行爲他們帶來一個兒子一樣,這次爲他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就在明娜沉浸在巴黎的美好中時,他們接到醫生母親去世的消息,匆匆趕回家。

當女主人明娜到家時,她知道終於不用忍受婆婆和小姑們苛刻的言語與刁鑽的眼神。在歷經種種瑣碎而不堪的婚姻生活中,明娜終於意識到“社交的訣竅在於戰勝恐懼,而婚姻的訣竅在於克服厭煩”。婚前她曾經立下誓言絕不吃茄子,直到突然有一天她對某種食物產生莫明的好感,最後才得知這是她深惡痛絕的茄泥,然而她並沒有停止對茄子的訴求,並愛上這種食物,以至於醫生抱怨爲什麼頓頓都是清一色的茄子。

醫生與明娜的婚姻並非完全的一帆風順,發現這一點源自明娜非凡的嗅覺。在某個時候,她意識到丈夫身上的未知香味,開始她並不在意。在平淡而穩定的婚姻中,他們取得了充足的信任,例如明娜從來沒有去過丈夫的書房。不過女人的敏感還是驅使明娜去翻看醫生的接診記錄,希望從中發現蛛絲馬跡。然而謹慎的醫生並沒有讓他的妻子在接診記錄上得到一絲的證據,他巧妙的避開了疑似出軌的記錄。在錯綜複雜的接診記錄中,明娜忽略了一個讓她的婚姻從此蒙受陰影並時不時像幽靈一樣出現的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這是每個男人在漫長乏味的婚姻中都會犯的錯誤,醫生在那些日子裏帶着恐懼和背叛的愧疚去捕捉片刻的歡愉,因爲他知道這個祕密終將被妻子察覺。那天他接到一個女人的求診,在接觸到那個女人身體的時候,他內心生出了奇怪的慾望。回想在他和明娜初識的那天坦然,他爲自己此刻心中的慾望而感到不齒,因爲這是對他從業道德的挑戰。那個女人意識到了醫生的心猿意馬,並報以大笑。女人的笑聲讓烏爾比諾醫生從困窘中清醒過來,也給了他充足的理由和機會。

醫生巧妙安排接診行程,精確的計算回家時間,謹慎的做接診記錄,爲的是享受與情人的約會而不被敏感的妻子而察覺。在一天醫生回家後,明娜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走進醫生的書房,讓他凝視她的雙眼,此時醫生意識到自己的出軌行徑敗露了。

雖然知道自己祕密終將被妻子發覺,但是醫生沒有想到妻子會採取如此淡然的處理方式。明娜設想丈夫的反應,她也許更願意聽到丈夫矢口否認偷情的堅決語氣,而事實上醫生陷入長久的沉默,並向她坦承所有的細節,並如釋重負。然而,丈夫的徹底坦白讓明娜感受到強烈的被侮辱的感覺,她更願意接受前面一種結局。

醫生再也沒有踏足情人的家中,儘管他曾承諾爲情人安置在一個適宜他們幽會的地方,不過這些都伴隨着絕交而結束。感受背叛的明娜回到了她的故鄉,與業已嫁作他人,和她一樣面臨衰老的表姐住在一起,直到她的丈夫來接她。明娜欣喜有體面臺階可下,同丈夫重歸於好,踏上回家的路程。雖然明娜就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但是明娜發誓在此後的日子裏,將向醫生的餘生平靜的索回虧欠她的東西。
 

在相伴偕老的時間裏,醫生不斷的覺察自己身體老化的跡象。他在陣陣咳嗽聲或者乾澀的頓嗓子聲中意識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他父親的聲色。醫生明白一個人最初和父親相像之日,也就是他開始衰老之時。回想起父親那個遙遠午後對他說的話,不禁悲從中來在那天忽明忽暗的房子中,死神光顧的瞬間裏,父親意識到終將衰老死亡並被遺忘的宿命。

就當在醫生在緬懷往事的時候,被一段髒話聲驚醒。醫生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人。接着一聲叫罵讓醫生意識到這怪腔怪調的聲音來自於院中的最高的樹的樹梢上。是那隻討厭的鸚鵡,它仍然用着從院中學來的各種髒話叫罵着。

“看我怎麼收拾你”,醫生邊說着,邊從院角搬來長梯。他已經衰老的身軀讓長梯發出嘎嘎的掙扎聲,而鸚鵡仍然沒有停止叫罵。醫生終於爬到與鸚鵡最接近的位置,然而鸚鵡並沒有飛走,依然怪叫着。“你個討厭的傢伙”,醫生罵道。“你才討厭”,鸚鵡怪聲怪氣的迴應到。不由分說,醫生使勁全力,狠狠的掐住這隻惹事生非傢伙的脖子,以防它再大放厥詞。
 

第一個發現醫生的是年老的女僕,當她發現院子中一切時,還沒來的及驚叫,醫生就意識到腳下的長梯由於院子中的漬水而滑落。醫生在這一瞬間意識到死亡的片刻恐懼,但從沒想到以這麼荒唐可笑死法來結束延續半個世紀的世俗婚姻。這麼由於缺少腳下的支撐,他重重摔在地上。女僕的喊聲引來了其他人,醫生的腦部受到了猛烈的撞擊,眼前一片恍惚而無法看清周圍人的面孔,終於他從人羣中認出了聞聲趕來的與他相伴半個世紀的妻子費爾明娜.達薩。

醫生拼勁全力,用盡最後的氣力對她說到:“上帝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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