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40歲的李靜懷孕了。
今天，當驗孕棒上出現清晰的兩道紅槓時，她的心如同墜了石頭的死屍般直往下沉，煩躁的情緒往上翻湧着。
怎麼辦，要不自己悄悄到醫院流了。不行，王建設知道後就說不清了，說不定會疑心她在外面有人了。
這事兒必須告訴王建設，可是，他這兩年摩拳擦掌地想要二胎，絕不會同意流產的。
爲了避孕，李靜一直小心謹慎防範嚴密，千防萬防，怎麼還是出了意外？難道是王建設背後搞鬼？
整整一天，李靜心亂如麻。
如果往前倒幾年，她也許沒這些煩惱，公婆和老公都想要孩子，既然有了，那就生唄。兒子曉峯不就是這樣嗎？
可是，這幾年，李靜活明白了，她絕不會再生孩子了。
02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喜歡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努力上。我生活不幸福，是因爲不是富二代官二代，還因爲老婆不溫柔不能幹，再加上兒子不聽話不上進…
王建設現在生活不幸福，除了以上原因，還因爲沒有女兒。這就是李靜法定丈夫王建設的價值觀。
兒子曉峯長這麼大，王建設從來沒真正關心陪伴過孩子。他沒陪孩子一起玩過，沒有給孩子講過一個故事，甚至很少跟兒子好好說話。
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他嫌兒子半夜哭鬧影響睡覺，嫌兒子屙屎尿尿味道太大，甚至嫌李靜把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讓他感受不到家的溫暖。
等兒子長大了一點，他對孩子的教育不是吼就是叫，李靜曾經嘗試報了一個親子關係輔導班。王建設鄙夷地一笑，說，我是他老子，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沒聽過當老子還需要學習的。
每當李靜帶着孩子出去，看到別人家的孩子騎在爸爸肩頭得意地大喊大叫；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在爸爸懷裏賣萌撒嬌；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和爸爸一起各種遊戲。她就有想哭的衝動，她替兒子傷心，覺得兒子可憐。
她還記得，兒子二年級的時候，和另外一個同學放學一起回家，那個孩子看到爸爸，跳騰着扒住父親的肩頭，讓他背自己上樓回家。
曉峯的眼中充滿了豔羨，李靜當時心就像被馬蜂蟄了一下，她說，媽媽揹你好不好？兒子輕輕搖了搖頭。
所以，李靜非常清楚王建設並不喜歡孩子，他壓根不知道兒子怎麼長到這麼大。之所以還想再生，就因爲點個種子就算完事，過幾年就有人喊爹，這種好事兒誰不想？
還有個原因，最近幾年他在家裏刷不出存在感，兒子和他關係疏離，他覺得再生個女兒也許會不同。用他的話說，父子天生是仇人，女兒嘛，是我上輩子小情人，不跟我親跟誰親。
03
李靜對他這些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他的打算，她也有她的。
她在王建設跟前態度非常堅決，願意跟誰生跟誰生，反正老孃我不生。王建設囁嚅道：“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兒，不能你一個說了算吧？”
李靜氣笑了：“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兒，可養孩子怎麼成了我一個人的事兒？就兒子養育過程來看，你覺得在這件事兒上有發言權嗎？”
王建設趕忙表態：“李靜，你放心，老二我一定幫你帶，好好照顧你們，把以前欠的都補上。”
李靜又笑了：“王建設啊王建設，你以爲我還是18歲的小姑娘呢，那麼好糊弄，別的不說，如果你有這個心，包攬一個月家務我看看。”
“沒有孩子哪有動力幹活。”王建設邊說邊往書房撤退。
李靜冷笑。她太瞭解王建設了，他嘴上嚷嚷着生孩子，該抽菸抽菸該喝酒喝酒，一丁點都不願意委屈自己，怎麼可能治癒懶癌，全包家務。
04
回到家，李靜直奔臥室，拉開牀頭櫃，果然看到最上面的一個安全套拆了封。拿出一看，上面被剪出很多個小十字，李靜把大拇指往上一套，就看到了斑斑點點的肉色。
窗外的陽光一點點暗淡下去，李靜不知道在沙發上窩了多久。
她在想，自己當初怎麼就瞎了眼看中這麼個人。這麼多年，到底爲什麼一忍再忍。或者，難道真的是自己有問題，讓生活變成了這個雞肋模樣。
她的大腦就像被五花大綁的囚犯，想要掙脫，理出個頭緒。可是，生活的麻繩橫一道豎一道毫無章法地牢牢將她束縛着，亂糟糟無法下手。
樓道里的腳步聲，開門聲和王建設的嘟囔聲，把李靜拉回現實。
燈光亮起，王建設詫異地說：“我以爲你不在家，怎麼不開燈？怎麼還沒做飯？”王建設正要啓動抱怨模式，感到氣氛不對。
“王建設，你過來，咱倆今天好好聊聊。”
李靜指着茶几上的安全套說：“這是你幹得好事兒吧？”王建設臉紅了一下，說：“這麼快就被你發現了，反正又沒懷孕，生什麼氣啊？”
“我懷孕了。”李靜說。“真的？！”王建設有些驚喜。
“看來，你很想要這個孩子，可是我不想要。明天你請個假，我們一起去醫院手術流產。”李靜語氣冰冷堅定。
“我不去，我不會殺自己孩子，我下不去手。”王建設耍起了無賴。
李靜死死盯着王建設，過了一會，緩緩地說：“好啊，既然你這麼想要，就拿個態度出來。”“你說，我會盡量做到的。”王建設連忙說。
“不是儘量做到，是必須做到，如果做不到，就陪我去流產。第一，你升遷外調的事兒就此打住吧，明天就跟領導說明情況；第二，我是高齡孕婦，從明天開始，家裏所有的事兒就歸你管了。第三，懷孕期間，不能做B超判斷男孩女孩。這些不過分吧。”
這些對大多數家庭來說，應該是最基本的要求，卻被李靜當做條件放上談判桌，李靜已經覺得很悲涼。更悲涼的是，她百分之百肯定，王建設做不到。
果然，王建設有些猶疑道：“必須這樣嗎？我可以把我媽接過來，讓她照顧你…”
“王建設，你說話過腦子嗎？你媽今年78了，你爸80了，他們自顧不暇，你讓他們來照顧我？”李靜憤怒了。
“可是，生曉峯的時候，不就是他們照顧的嗎？他們還幫我們帶大了曉峯。”王建設不死心。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曉峯今年多大了，你知道嗎？王建設，你是生活在外星球嗎？”李靜怒懟。
沉默了一會，王建設突然又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請鐘點工，你們單位劉姐和咱們情況差不多，不是請了個鐘點工嗎？花不了多少錢。”
李靜心裏又一陣悲涼，連月嫂或保姆都捨不得請，就知道省錢坑媳婦的玩意還想要二胎。“那你又知不知道劉姐產後重度抑鬱，整天抱着孩子哭，差點沒跳樓。”
“別人家怎麼都能生二胎，到咱家就這麼困難，都40了，還這麼矯情。”王建設扔下這句話，又跑到書房閉關。
05
躺在手術檯上，李靜覺得渾身冰涼，比身體更冷的是她的心，淚水沿着臉頰一股一股往下流。
李靜何嘗不想生個粉妝玉琢的貼心小棉襖。她不是不想生，是不想和王建設再生了。
她40了，再也不能靠着一腔孤勇去生活，沒有那個體力和精力，更傷不起那個心了。
如果不是對一個人絕望到清醒，她怎麼可能如此決絕地對待腹中的胎兒，母子連心哪。
這次談話，讓她更清晰地照見未來的生活。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爲了孩子和生活忙得兵荒馬亂，還必須隱忍不發，否則就是矯情。
是啊，20多歲的時候，辛苦付出還值得同情和憐惜。到了40歲，就是活該，不能忍受該死的活該生活，特麼就是矯情。
生孩子需要很多很多錢，很多很多閒，很多很多愛，還有很多很多健康，她李靜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王建設呢，以爲有她一個就夠了，他知不知道，她內心已經像個年久失修的破房子，隨時都有崩潰和垮塌的可能。
06
出院那天晚上，枕邊的王建設忽然幽幽地說：“李靜，不知爲什麼，這兩年我心裏總髮虛發慌，你和兒子是不是早晚要拋棄我？”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讓我懷孕。”李靜冷冷地說。
李靜說完這句話，心裏打了個哆嗦。曉峯今年上高中，她這兩年的願望就是，等兒子考上大學，一定要四處走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這就是王建設的如意算盤吧，不等兒子考上大學，她就得接茬忙老二，老二還沒忙完，又該忙着看孫子了。
她清楚記得，當她問王建設都想去哪兒旅遊時，他很認真地說，好好看孫子吧，哪有時間到處閒逛。
看來，他不僅僅是想要個女兒那麼簡單。
如果暖不了她的心，就捆住她的身體，讓她失去一切可能。這算盤打得真是噼啪作響。李靜心想，她還是太低估王建設了，一直覺得他雖然毛病多，但沒啥心眼，對付老婆這不是一套一套的嗎？
07
“從明天開始，你想喫什麼告訴我，我好好伺候你這個小月子。”王建設討好地說。
李靜此刻心潮澎湃，她壓抑着自己說：“王建設，等兒子考上大學，咱們離婚吧。”
一陣靜寂沉默。空氣怎麼如此稠密，真讓人窒息。
“李靜，你不能這麼狠心，就算兒子不要我，你也不能扔下我。你真的忍心看我孤獨終老嗎？再說，這些年，我雖然對你和兒子不夠用心，但沒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兒吧？”王建設反問道。
每次聽他這麼說，李靜心裏真是冰火交匯，憤怒的情緒直往上衝，心裏的寒冰又會再結一層。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作爲一個老爺們，不出軌，還能按時上交工資，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還有一層潛臺詞是，你李靜不過就是工作之餘做做家務，輔導輔導孩子功課，處理一下家長裏短的事情，這不都是一個女人份內的事情嗎？
李靜不知爲什麼，這次心情波瀾不驚。她平靜地說：“對，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自己，欠自己太多了。下半輩子，我想對自己好點。”
“你說等曉峯高考後，這不是還有兩年麼。李靜，我會好好表現，讓你回心轉意的。”王建設似乎下了很大決心。
李靜沒再接話，黑暗中臉上浮出一抹蒼涼悽楚的冷笑，只是王建設沒有看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