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疫情很緊張,鄰居老端很囂張。
過年前,他去鎮上年集買了很多蔬菜和水果。村裏人埋汰着,“老端的年是皇上的年,今年賊闊氣!”
也有人懷疑,平時肉都捨不得喫的他,這次把後半輩子要喫的東西都買回來了。有人嘿嘿地說:“老端家的冰箱這次通電了,冰箱蓋彎成了半邊蓋的房子!”
更有人背地裏吐槽:“老端估計是要娶婆娘了。”
“真的?”
“養個越南媳婦……哈哈哈……”
大家都不信老端要娶媳婦,有意無意跑到他家門口,朝裏瞅一眼,除了老端,只有那個嘰嘰喳喳的八哥,老光棍一個,鬼影都沒有。
臨近年關,大家都知道疫情緊張了,這才拍大腿恍然大悟,知識分子就是精啊!就說這老東西整天置辦年貨,原來是爲了給自己留後路。
有人罵道:“放心,國家餓不死你!”
後來鎮上的攤子停了,他就騎個電動車跑到縣上去買,每天一大早,他就悄悄出發了我能想象到他在門口等超市開門的場景,肯定又是一湧而上吧!
到了大中午人才晃晃悠悠地回來,車的前後框子和布袋裏都是肉和菜。
有些村民看見很生氣:這老東西要把地球放在他們家。
02
初三那天,老端骨折了。
原因是大家都去超市搶菜,他和一個年輕小夥爲了一捆蔥爭執了起來。
“你鬆手!”小夥子說。
“我不松!我先看到的。”
“你一個老年人,我不想跟你計較!”
“那你就鬆手,尊老愛幼懂不懂!”
後來年輕人果然鬆手了,他卻一個趔趄左手撐在地上,搶的蔬菜全部砸在身上,他忍着疼痛結完賬,抱着買的東西去醫院買藥打石膏。
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個文化人,整天擎籠駕鳥,在農村喝茶曬太陽,很是悠閒。
這次疫情來了,怎麼像個憤怒的公牛,他再也不站在人羣中高聲闊論他的奇聞野史和家國天下了。
反倒像一個過街老鼠,在想方設法儲存過冬的糧食。
村民問:“端老,疫情這麼嚴重,你有什麼看法啊!”
他總是搖搖手避而不談,把懷中買來的東西抱得更緊了些,鬼鬼祟祟地關門閉戶。
初五早上,老端剛一打開家門,兩個村幹部就站在他家門口,他一愣,堵住門口不讓人家進去。
“老端,別去搶貨了,你搶了別家就沒得吃了。”
“我沒搶,我花自己的錢買喫的過個好年還不行嗎?現在什麼社會了。”他理直氣壯,梗紅了脖子。
“可是你一個人喫得完嗎?”
“那是我的事情,我做泡菜、醃菜,臘肉能喫一年。”
兩個村幹部被說的一愣一愣的,沒多久就走了。
03
這些天,我作爲鄰居都沒有看見老端,他像晝伏夜出的蝙蝠,白天可能在睡覺。
有一次他氣洶洶地跑到我們家,朝着我大嚷,“葉家這小子,你看好家中的貓,我家肉剛被叼走了一塊!”
他說話一點也不斯文,眼鏡下墜到鼻端,用一雙渾濁的雙眼瞪着我,蓬亂的頭髮看起來像個病人。
我媽聽見了,出來給人家道歉,“端老,不好意思,我們家的貓就是不聽話的很,多少錢我賠給你。”
他嘟囔了幾句,走了不多遠,“咔”的一聲,扒下口罩朝地面吐了一口痰,聲音拉着絲走到自己家門口,“砰”的一聲關掉了大門!
我的壞印象到達了地獄之門。
可惡!可惡至極,我憤憤不平。
“我家貓遲早要喫掉那老東西的八哥,看你還狂不狂。”我給母親吐槽。
這段時間,老端在我心中的位置一落千丈,曾經他還給我講了不少真真假假的故事,我小時候老聽他說地道戰、紅軍八路軍、國共和談,儘管有些明顯吹牛不夠真實,但卻非常有趣,我一度很崇拜他。
我也想當一個有故事的人,一個講好故事的人。
可能是老了怕死,他讓人這樣失望。
明明那些新鮮的蔬菜壞透了他也喫不完,白白糟踐了糧食。
我還記得他給我講孟子所說的“富貴於我如浮雲……”這曾影響了我的世界觀。
可是他竟然這樣善變且虛僞,甚至有些小市民的市儈。若不是現在書讀得多了些,比他高深的人也浩瀚如星海,那我真的會因此而難過很久。
他已經很久沒有帶八哥出來曬太陽了,村裏人打趣地說:“估計老端給他八哥爺戴上了口罩!”
04
正月初十那一夜,老端來到我們家買菸,我瞪着他遲遲不給開商店門,他有些生氣,直喊我父親的名字。
“老葉,快開門,我要買菸!”正說着他咳嗽了幾聲。
我母親把我拉到一邊,父親打開門,他卻像定住了一般:“我就不進來了,政策說現在不讓串門!”
父親給取了一包煙,他把錢從門縫裏塞進來,還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這種人還配說謝謝!”我罵他。
父親說:“老端平時人還可以,對人也還算客氣,這次疫情來了,性情大變了。”
我爭執起來:“咱們這裏還沒有疫情呢,他就是怕死!”
父親說:“人老了都怕死!”
又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老端,聽來賣貨的村民說,村子封了老端打着石膏也要去搶菜!
村幹部每次都要給他量體溫,每次都警告他:“老端,最後一次啊,你家菜夠你喫到明年了。”
每到這裏他總是嘿嘿一笑,“不夠不夠,城裏現在不太安全,幾個兒子從城裏回來,家裏要有的喫!”
後來有人說,老端把銀行的錢一天取一點,後來全部取了出來,一部分用來買菜,大部分都壓在了箱底。
大家都罵他知識分子倒退了,變成了“封資修”,我也罵他給知識分子抹黑。
05
正月十二的那一天,老端出去再沒有回來。
村民說他感染病毒了,一時間人心惶惶,隔壁村的朋友都打來電話向我求證,我一時也不知所措。
老端就去了縣城幾次,難道這就被感染了,有人說是蔬菜本身就是外地帶回來的,他老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活該。
一大早老端被攔在村口,體溫計一量發高燒,直接被送到醫院隔離了。
老村長一下慌了神,跑到醫院看他的時候,指着他鼻子大罵:“老端啊老端,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真丟我的臉!”
老端躺在牀上,老淚縱橫。
醫生攔着村長,“他只是發燒,你們都回去吧!隔離幾天就好了。”
“這次你就別回村裏來,我丟臉!”
老村長被其他幾個幹部拉扯了回去,村民們唏噓聲一片,老端不是囤了很多喫的嗎?這下人沒死成,乾脆躺病牀喫去吧!
這話夠損夠解氣,也夠惡毒。
路過老端的家門口時,村長執意要停下來,喘着粗氣,跑到他家的大鐵門上狠狠地踹了幾腳。
我剛好站在門前,看着他發紅的眼眶,讓隨行的兩個人砸開老端家的大門!
“村長,老端還在醫院裏呢?砸開不好吧!”
“我讓你砸你就砸!”
最後幾個人在那僵持了半天,老村長被拉了回去。
沒想到第二天,門還是被砸開了。
06
後來村主任在廣播上扯着嗓子喊:“各家各戶派一名代表去老端家領蔬菜和生活用品!記得戴好口罩!”
我循着人聲站在門口,除了看見愛佔小便宜的陳黑手拿了一根大蔥和大白菜之外,其他的人都沒有去領。
陳黑手後來在村裏唱開了:“老端家的豬肉、油鹽醬醋和蔬菜整整堆了一個房間,都快成大商店了。許多菜已經發黴起了白點,冰箱蓋子已經掉在了地上,裏面堆滿了喫的,老端家的八哥真的戴着口罩,也快捂死了。”
昨天村裏的垃圾車,一袋又一袋地把蔬菜倒進垃圾桶,我估計着,老端損失慘重,不由得想起了“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句話。
今天早上喫飯,我媽說:“老端是經歷過災荒年代的,那時候餓死了他媽媽和姐姐。”
我問:“後來呢?”
“後來是村裏籌資,村委會資助養大的,讓他當了公辦教師。”
父親說:“要不是老村長出面,那些囤的東西,能願意分出去!”
我若有所思地問:“有沒有可能是老端自願的?”
我爸媽沒有說話。
剛纔出門,我看見,老端的八哥掛在村委會廣場的籃球框上,我家的貓和幾個不認識的花貓聚集在下面。
朝着籃筐,一直盯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