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先從掏豬糞開始

01

衆所周知,我的懶,是在全村出名的。

我們家鄉有俗語,叫“死豬不怕開水燙”,大概是定義了我的童年,不過我是聽話的豬。

我曾想了很多鬼主意逃避做農活,甚至每次喫飯前擺碗筷都嘰嘰歪歪很不樂意。

每年放寒假,同伴們都撕課本、改分數,只有我怏怏不快地在後面走着,寒假作業算什麼難題嘛,幹體力活的日子就要來了。

我們家從不按照任何習俗規定,放假第一件事便是掏豬糞。

母親總說:"甭管家裏有沒有打掃乾淨,先要讓豬臥着舒坦。”

我低着頭假裝沒聽見。難道豬比人重要嗎?難道人不是生下來就高貴嗎?人有思想人可以開玩笑,還可以看電視喝可樂,哪一點不如豬。

我曾和母親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母親說:“人不幹活的時候,就是不如豬!”

“明天你們姐弟倆別出去瞎玩,全都幹活!”她說。

姐姐有時候犟幾句,母親便一邊數落她一邊看着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我明天不玩就是了。

豬在一個破窯洞裏住着,我一年之中很少去餵它。黑漆漆的窯洞里布滿了碩大的蜘蛛網,黑色的大肚蜘蛛旁圍着一羣蒼蠅的乾屍。我只是看一眼,便和某些恐怖場景緊密相連,有時候一邊看蜘蛛,雙手瘋狂地把籠裏的豬草扒拉進圈裏,膽怯怯地渾身發毛,胡亂唱歌安慰自己。

一放完豬草,拔腿就跑。

從小豬到母豬,我只聞其“哼哼”聲,從未見過豬的一天天長成。

02

第二天,我們很快喫過早飯,說實話一想到豬糞我便沒有胃口。

天氣十分寒冷,豬圈裏的土已經凍住不少。父親彎身進到圈裏,拿着鐵鍬一掀又一掀鏟到架子車(人力推拉的兩輪車)上,母親扶着車轅,我們姐弟捂着鼻子,表情很痛苦。

父親在裏面沒有說話,母親卻說:“下一輩子把你們倆都變成豬,咱們只是接觸一天豬糞,豬要在裏面過一年呢。”

我當初想反駁,但又覺得這句話似乎也有某些邏輯自洽的地方,便低着頭不講話了。

我想其實豬也不想過年,每到年關不是被屠戶大伯殺掉,就是被人賣掉,看起來把豬圈收拾得乾乾淨淨,還不是因爲農家到了明天春天要給地裏施肥。

這麼一想,豬的命運何其悲慘,從頭到腳,從耳朵到尾巴都被人充分利用,都是因爲它的懶,還是人好啊。

我們家的豬圈在大門口的窯洞裏,把豬糞送到外面的柿子樹下還有一個30度的斜坡要爬,這正是一家人要出盡全力的原因。一個人一車糞在平地或許可以輕輕鬆鬆,倘若有些坡度,豬糞又溼又沉,即使一個有力氣的年輕人也絕對拉不上來的。

寒假期間,春節檔的好電視特別多。暑假沒機會看,只有過年可以看《西遊記》《少年方世玉》《神鵰俠侶》。而在我的記憶中,《西遊記》是成片段、跳躍式看完的。

在拉豬糞的間隙,我們姐弟圍在電視機跟前可以看會電視,左手握着鉗子,右手緊握拳頭。倘若電視出現雪花,那自然是左手先上去,在黑白電視的天靈蓋狠狠地拍一巴掌,雪花屏幕便又會變得清晰起來,倘若電視劇到了廣告時間,趕緊拿左手的鉗子換另一個頻道,總之我們是分秒必爭的。

有時候我很開心,便把過年用的薑汁可樂偷偷打開,先給瓶蓋倒上一點,看着姐姐一臉嫌棄,我嘿嘿直笑:

“只喝一點,就一口。”我豎起食指放在鼻尖。

“你手洗了沒,剛拉豬糞來着。”她質問道。

“嗐,一會不是還要拉嗎?”

“你個懶豬。”

正說話的間隙,母親的聲音就從遠處傳來,第二車豬糞已經裝好,我們匆匆關掉電視,又捂着鼻子跑下去。

03

這一車真沉重啊,即使我屏住呼吸,那種氨氣的糞臭味還是衝進鼻腔,嗆得我眼眶含淚,不行,我憋不住了要呼吸,剛一張嘴就“嗝嗝”起來,所有的臭味一下侵入口腔,這下眼淚再也懸不住,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把嘴閉上,吸冷空氣容易打嗝。”母親說。

“他不是吸冷氣,他是偷喝了可樂。”姐姐插嘴道,我氣得咬牙切齒,但眼淚還是打溼了眼眶,簡直太臭了吧。

即使我流着淚,大家說着話,但每個人都要用盡全力。倘若一個人不用力,父親在車前便少邁一步,這一車便要拉長時間,很累很痛苦,每個人都會滿身大汗。

多拉幾車豬糞之後,豬的活動空間就大了起來,在窯洞裏到處亂跑亂叫,少不了父親抽打幾下。但有時候也不怎麼敢打,因爲它肚子裏有豬崽。有一年,我們剛清理完豬糞,它立馬就要生了,嘿,真會趕時候。天上下起鵝毛大雪,父母顧不上照顧我們姐弟,在雪地裏跑來跑去,衝進窯洞點燃麥草給豬圈加溫,一時忙得炸了天。

老母豬真爭氣啊,心情舒坦下了16個豬崽子。

這時候,我們姐弟便可以喫花生瓜子,喝着火爐上熱好的薑汁可樂,反倒成了美事。

我雖不愛幹活,但特別喜歡強調自己做了什麼,這在成年之後變成了我最深惡痛絕的行爲。工作崗位中,有人還比我喜歡邀功請賞,甚至比我更偷奸耍滑,姑且不提。由此可見,“三歲看大,五歲看老”這句話不可當真。

我每次雙手比劃着示意母親,十車啦,哈哈哈,我們竟然拉了十車啦。她滿意地點點頭,要繼續加油哦。

05

其實一天最多也只能拉14車,白天時間很短,有一年甚至要拉兩天,糞便在房門前堆成一個大堆,我知道這味道是農民最喜歡的,鄰居大娘甚至來到我家大呼:

“哇!竟然有這麼多豬糞吶!夠好幾畝地,省下化肥錢啦!”語氣中滿是羨慕。

但對我來說,則是令人討厭的。

門前的臭味明明掩蓋了過年的喜慶,如果我穿上新衣那也是有臭味的新衣,如果我理了頭髮,髮梢也會有豬糞的味道。

我拒絕任何小朋友來我家玩,他們都問爲什麼?

“難道你們家是皇宮,裏面有山珍海味不成!”

我便有些刻薄地說:“我們家就是皇宮,來了怕薰死你們!”這句話隱藏着深深的自卑。

二虎有些執拗,“我們不去他家玩,去他家隔壁看殺豬總行了吧,走!”他領着一羣人嘩嘩地從我跟前跑開。

我知道他一定會去我們家,便氣急敗壞地跟在後面。我罵各種髒話以激怒他們別去,我咒罵他們的父母祖輩,他們未來的老婆孩子,我朝他們扔石塊,我把彈弓扯得老長,但他們像一排滾滾前行的浪花,我無法改變這潮水的方向。

他們果然去了我家,我遠遠地看着二虎竟然爬上已然凝固的糞堆,用手中的棍子戳來戳去,一旁的孩子都圍在一旁看他表演,彷彿在深掘一個已知的寶藏。這一幕像極了莫言在小說《蛙》中描寫孩子們喫煤球的場景。

他,他竟然挖了一個洞,把一坨乾硬的豬糞挑在棍子的頂端,輕輕放進自己的鼻端一聞,然後給所有人再聞一圈,大家便不約而同的眼含熱淚。

“哇哇哇哇,他們家太臭了太臭了!”

大家像蒼蠅一樣四散飛走,只有我一個人懦弱地站在樹後,眼淚滴答滴答溼了黑色的大襟襖,在前胸部位畫了一個黑色的小豬。等他們跑遠後,我便真正的嗚啦大哭起來,用腳重重地踢着大樹,驚動了樹頂的老鴰,它遠遠地呱呱飛走,又呱呱俯衝下來要啄我的頭,我便有些害怕,覺得這個世界無處可躲,都是溢滿腦海的嘲笑聲。

回到家中,母親看我淚漬掛滿臉龐,還不時地抽噎着,便問我爲何哭泣,等了半天,我也不知如何解釋,她便大聲吼着:

“男子漢大丈夫動不動就哭這怎麼行!”

說完她也不明所以地哭起來。

而不遠處的糞堆已經被雪花蓋上白衣,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白雪終會掩蓋一切,所有人也會淡忘這嗆人鼻息的臭味,但我始終記得,我曾無法改變所有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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