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雪·篇二

        比起我,二伯更愛下雪。

        世紀交替的年代,西北山區雖已解決溫飽,但生活並不富足,打牙祭,便是農閒時節大家最津津樂道的事了。

        二伯生性憨厚,不似大伯般深沉,亦無父親之暴躁,時常是脖子以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在憨笑中折起黝黑的皺紋,猶如婆娑在茫茫雪原上的一張褐色大網,無畏歲月的屠刀。

        農村,是簡單的,簡單到在一場封山的大雪後,除去幾縷炊煙,再無聲息。二伯便會在這時踏雪進山,開始一年少有的狩獵。他是個好獵手,總能在雪地雜亂無章的腳印中準確分辨獵物行徑,然後下網,圍獵,每每總有收穫。狩獵歸來,扛着獵網,拎着獵物,在凌冽的寒風中,笑成一朵暖陽。農村人是簡單的,也是容易滿足的。獵物下鍋,家長裏短的幸福便隨着溢出的香味開始漸漸瀰漫,直到滲透敦厚的土牆,貓便會掐着步子,在門外等候主人的賞賜。貓大概並不知道,那個大家難得能打幾回牙祭的年代,這彌足珍貴的美味,又怎能捨得分它一杯。

        那時候,我們便經常盼望着下雪。盼着,盼着,下大武的雪就白了羣山,父親和二伯便又踏雪進山。這次,不是狩獵,是去遠方尋找他們的希望。

        九十年代初,爲了日子能過得好一點點,父親和二伯便背起簡單的行囊,坐着拖拉機,前往下大武鄉下礦淘金。小時候,我以爲下大武很近,風景很美,長大後我才知道,下大武位於果洛藏族自治州瑪沁縣西北部,離家700餘公里,海拔4300米,高原寒冷氣候,年平均氣溫零下3.8度,全鄉人口不足一千,幾近人類生存環境極限。

        機械設備並不發達的年代,下礦淘金,只得依靠人工採挖,拼的是不怕苦的幹勁兒,更拼的,是不怕死的勇勁兒。聽父親講,進入礦洞,除了無休止的黑暗,便是無盡的潮溼和寒冷。礦洞需窩着身子傾斜向下挖,越往深處,積水越多,整個人便浸在水裏,一浸就是十數個小時,直至乾糧耗盡,纔出洞休息。父親說,剛浸在水裏,刺骨的冷,只得拼命採挖,直等全身出汗,才能稍感暖和,卻因裹着厚重的衣物,捂着難受,但又不敢稍作停歇,生怕衣服結冰,導致低溫休克。出洞時,需迅速換上乾燥衣服,然後揹着礦砂,到近乎冰點的河水中淘沙取金。嚴寒中,神經會驅使身體瑟瑟發抖,而他們,不得不依靠強大的意志穩住雙手,他們害怕因抖動致使金砂流失,那是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命!

        忙完一切,多是半夜,纔開始燒飯。海拔4300米處,水的沸點只有88度,米麪無法完全煮熟,只得將就充飢。有時,因過於疲勞,便就着熱水,啃下半生不熟的饅頭,然後沉沉睡去。夢裏,是溫暖的火爐,是家人的笑容,是家鄉漫天的大雪中,狩獵歸來的幸福。

        而比寒冷和飢餓更可怕的,是礦井坍塌。礦井每挖深一步,就要及時用木棒搭起架子作爲支撐,不能有絲毫的大意和馬虎。儘管如此,即便是留足了一百萬個小心,但脆弱的木棒在巍峨的大山下,又怎能凸顯出它的堅硬和剛毅。那些年,太多的淘金人,被永遠埋進了礦井,埋在了下大武潔白的雪山下。他們的靈魂,如同那聖潔的雪山,被後世久久敬仰。

        淘金回來的父親,修築了新家,開始做小生意,辦小廠房,後又扎進基建行業,半生折騰,日子漸漸紅火了起來,終於也有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而二伯,卻被鄉政府一名幹事騙走大半的血汗錢,終究沒能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大有起色,幸好二哥能幹會拼,步入晚年的二伯,生活倒也自在。

        回家時,父親和二伯各帶回一罐礦砂,久久保存在櫃子裏,不曾打開。我們時常問父親那罐子裏裝的是金子嗎?父親總是笑一笑,便陷入久久地沉默。時隔多年,聽完他們的故事,我忽然明白,那罐子裏裝的,是比金子更寶貴,比雪花更聖潔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命!

        年初,聽聞老家要整體搬遷,特地回去看了一眼。本想跟她來一場正式的道別,但一站上那片古老的土地,便失去了所有強忍着的倔強。我知道,歲月,終於向她揮下了蓄謀已久的屠刀,她,即將睡去。臨別之際,在一片殘垣廢墟中,忽而升起一縷淡淡的炊煙,淡的失真。不知道是一時的幻覺,還是故鄉對我最後的饋贈,但我知道,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窗外又起大雪,故鄉,是否還會有人矗立在山頭瞭望遠方,是否還會有人踏雪進山,拉起一張褐色的大網?我想,再也沒有了吧。

        睡吧,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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