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冊》之六 |《博爾赫斯詩歌總集》 地圖冊 ATLAS (1984)

[ 題圖爲日本出雲地區”神在月“(每年舊曆10月神道的八百萬尊神彙集出雲,因此也是其他地區的”神無月“)的神迎祭(10月10日)。]


地圖冊

ATLAS

(1984)


拉普里達1214號[1]


順着那道樓梯我上去過的次數如今已祕不可知;樓上等待着我的是蘇爾-索拉爾。在這個面帶微笑,頰骨突出而身材高大的人身上,匯聚了普魯士血統、斯拉夫血統和斯堪的納維亞血統(他父親,舒爾茨,來自波羅的海),也有倫巴第血統和拉丁血統;他母親來自意大利北部。更重要的是另一種彙集:多種語言和宗教以及,彷彿是,所有星辰的彙集,既然他身爲占星術士。人們,尤其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一生總在接受那樣名叫現實的東西;蘇爾一生卻總在革新與重新創造一切。他曾經杜撰了兩種語言;其中一種,克里奧爾語[2],是去除了冗繁並以出人意料的新詞豐富了的卡斯蒂語。juguete[玩具]一詞令他聯想到一種病態的汁液;他更願說,例如,se toybesan, se toyquieran[3];同樣他又說:sansiéntese[4]或是,對着一個驚愕的阿根廷女士:推薦您讀一讀道,補充說:怎麼?您不知道道德經嗎?另一種語言是泛語言,以占星術爲基礎。他也曾發明過泛棋,一種十二位的複雜象棋,是在一百四十四格的棋盤上下的。每一次他向我解釋它,他都覺得太過初級,便增設新的分支,因此我從來都沒有學會過。我們常一起閱讀威廉·布萊克,特別是《預言書》,他向我解釋它的神話但並非始終贊成。他欣賞透納[5]和保羅·克利[6]並且,在一九二幾年,敢於不欣賞畢加索。我懷疑他對詩歌不如對語言那麼有感覺,以及對他來說繪畫與音樂纔是根本。他造出了一臺半圓形的鋼琴。金錢與成功對於他都不重要;像布萊克或斯威登堡[7]一樣,他活在靈體的世界裏。他宣揚多神教;單一的上帝在他看來實在太少。對於梵蒂岡他欽佩的是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所有城市都有分支的牢固的羅馬機構。我不曾見識過哪一間書齋比他的更豐富也更有樂趣。他讓我認識了都伊森[8]的《哲學史》[9],它的開篇與別不同,不是始於希臘而是始於印度和中國,併爲吉伽美什[10]專闢一章。他死於蒂格萊[11]諸島中的一座。

他對妻子說只要她抓住他的手,他就不會死去。

過了一夜,她必須離開他一會兒,當她回來時,蘇爾已經離世。

所有難忘的人都冒着被打造成軼聞趣事的風險;我此刻正幫助這一不可避免的命運完成。


[1] Laprida,布宜諾斯艾利斯街名,1214號爲阿根廷畫家,雕塑家,作家,想象語言的發明者蘇爾-索拉爾(Xul-Solar,原名Oscar Schulz Solari,1887-1963)的住所,現爲蘇爾-索拉爾博物館(Museo Xul-Solar)。

[2] Creol,此名源自Creole(混合語,亦指歐洲海外殖民後裔的語言)。

[3] 意爲“我吻你”,“我愛你”的生造詞。

[4] 意爲“請坐”的生造詞。

[5]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國畫家。

[6] Paul Klee(1879-1940),德國-瑞士畫家。

[7] 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學家。

[8] Paul Jakob Deussen(1845-1919),德國東方主義者,梵文學者,著有。

[9] Historia de la Filosofía,伊森《予宗教以特別關注之哲學通史》(Allgemein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unter besonderer Berücksichtigung der Religionen)。

[10] Gilgamesh,傳說中美索不達米亞古城烏魯克(Uruk)的統治者。公元前1800年在蘇美爾人中流傳,講述其英雄業績並以其爲名的史詩是人類現存最古老的文學作品之一。

[11] Tigre,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省城市,被若干條河分割成爲幾座島嶼。



沙漠


在離金字塔三四百米處我俯身,抓起一把沙子,默然將它拋得稍遠一點並低聲說道:我正在改變撒哈拉。這件事微不足道,但那幾個並不明智的詞卻是恰切的,我想到我必需要度過整個一生才能作出這個宣告。那一刻的記憶是我在埃及這段逗留最有意味的記憶之一。



1983年8月22日


布拉德利[1]相信當下的時刻正是流向我們的未來在往昔之中消解的那一刻,也就是說存在即是一種停止存在或者,如同布瓦洛[2]不無憂鬱地講述的:

Le moment où je parle est

déjà loin demoi.[3]

無論怎樣,前夜與滿載的記憶總比不可捉摸的當下更爲真實。一場旅行的前夜是旅行寶貴的一部分。事實上,我們去歐洲的旅行開始於前天,8月22日,但它的預兆出現在十八日的那頓晚餐上。瑪麗亞·兒玉,阿爾貝託·希裏[4],恩裏克·佩佐尼[5]和我在一家日本餐館裏聚會。食物是從東方爲我們帶來的微妙滋味的選萃。這場在我們眼中彷彿是臨時起意的旅行,早已存在於交談與飯店的女主人出乎意料地贈予我們的香檳之中。對我來說尤爲奇特的是,彼埃達街[6]上的一個日本場所彙集了一羣從奈良或鎌倉前來的人慶祝生日的合唱聲和音樂聲。我們就這樣既是置身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在即將到來的旅程之中,也在回憶與預想中的日本。我不會忘記那一夜。


[1] Francis Herbert Bradley(1846-1924),英國唯心主義哲學家。

[2] 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1636-1711),法國詩人,批評家。

[3] 法語:“我說話的這一刻 / 已離我遠去。”——布瓦洛《書簡》(Épîtres)。

[4] Alberto Girri(1919-1991),阿根廷詩人。

[5] Enrique Pezzoni(1926-1989),阿根廷詩人,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

[6] Piedad,現名巴託洛梅·米特雷街(Bartolomé Mitre)。



施陶巴赫[1]


遠沒有尼亞加拉那麼著名但卻更爲懾人心魄與令人難忘的是勞特布龍嫩[2]的施陶巴赫,純淨源頭的混沌支流。我大約是在1916年領略到它的;遠遠就聽見從極高處磅礴而下的垂直水流那巨大的轟鳴,落進一個仍在擴大與加深的石井,幾乎來自時間的初始。我們在那裏過了一夜;對於我們,如同對於村裏的人們一樣,那持續的喧響最終成了寂靜。

包羅萬象的瑞士有那麼多事物,自然也有地方留給恐怖。


[1] Staubbach,瑞士著名瀑布羣。

[2] Lauterbrunnen,瑞士伯恩(Bern)州一城鎮。



科洛尼亞德爾薩克拉門託[1]


此處也經歷過戰爭。我寫下也字是因爲這個句子可以適用於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地方。人殺人是我們這一奇特物種最古老的習慣之一,如同繁殖或做夢一樣。此處,從海的對岸,投射過來阿爾胡巴洛塔[2]和如今已是塵土的國王們的巨大陰影。此處曾經交戰過卡斯蒂亞人和葡萄牙人,或許後來用的是別的名字。我知道,在巴西戰爭[3]期間,我的祖先之一曾經包圍過這個地方。

此處我們以確鑿無疑的方式感覺到時間的存在,在這樣的緯度是如此稀有。在牆垣與屋舍之中是往昔,在美洲頗受讚賞的滋味。不需要確切的日期或名稱;我們當下的感覺即已足夠,就彷彿一曲音樂那樣。


[1] Colonia del Sacramento,烏拉圭西南部城市。

[2] Aljubarrota,葡萄牙阿爾科巴薩市(Alcobaça)一行政教區,1385年葡萄牙與英國聯軍在此擊敗卡斯蒂亞王國(Castilla)與意大利和法國聯軍。

[3] Guerra del Brasil ,1825-28 年間,從西班牙王國獨立出來的拉普拉塔河聯合省(Provincias Unidas del Río de la Plata)與從葡萄牙聯合王國獨立出來的巴西帝國(Imperiodel Brasil)之間,爲爭奪今烏拉圭所在的地域而進行的武裝衝突。



里科萊塔[1]


這裏沒有伊西多羅·蘇亞雷斯[2],他指揮過胡寧之戰的一次騎兵衝鋒,那幾乎只是一場小衝突,但卻改變了美洲的歷史。

這裏沒有菲利克斯·奧拉瓦利亞[3],與他分享那些戰役,密謀,漫漫長途,高山的雪,冒險,友誼與流放的人。這裏是他的灰燼的灰燼。

這裏沒有我的祖父[4],他在米特雷投降於拉維爾德[5]後自殺。

這裏沒有我的父親,他教會我不去相信無可忍受的不朽。

這裏沒有我的母親,她原諒了我太多的事情。

這裏在銘文和十字架下面幾乎什麼也沒有。

這裏不會有我。會有我的頭髮和我的指甲,它們不知道其餘的都已死去,會繼續生長而終將化爲塵土。

這裏不會有我,我將成爲構成宇宙的稀薄物質,遺忘的一部分。


[1] La Recoleta,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同名街區的墓地,諸多名人安葬於此。

[2] Manuel Isidoro Suárez(1799-1846),博爾赫斯的曾外祖父,阿根廷軍人,在1824年8月6日獨立軍隊於祕魯胡寧(Junín)地區擊敗西班牙軍隊的戰役中任騎兵指揮官。

[3] Félix Olavarría,疑爲José Valentín de Olavarría(1801-1845),阿根廷軍人。

[4] Francisco Borges(1833-1874),阿根廷軍人。在1874年阿根廷前總統米特雷(Bartolomé Mitre Martínez,1821-1906)率軍反叛時,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卸去自己在政府軍中的指揮權而隻身加入起義軍;11月26日米特雷軍落敗撤退,在其反攻的提議遭到無視後,弗朗西斯科·博爾赫斯騎馬迎向敵軍的炮火,並身中數彈重傷而死。

[5] La Verde,阿根廷北部城市。



獲救於作品


在一個秋天,在時間中的無數個秋天之一,神道教中的諸神匯聚於出雲[1],這並非首次。據說他們爲數八百萬,但我是個非常膽小的人,衆神如此雲集會讓我感覺有點迷惑。此外,也不方便處理超乎想象的數字。

姑且說是八位吧,既然八在這些島嶼中頗爲吉利。

他們都很悲傷,但並不表現出來,因爲那些神靈的臉都是不容破解的漢字。在一座山蔥鬱的峯頂他們圍坐成一圈。他們一直從天穹或從一塊石頭或從一片雪花中守望着人類。其中一位神靈說道:

很多天,或很多世紀以前我們曾聚集於此來創造日本和世界。那些水,那些魚,虹的七色,植物和動物的世世代代,一直都令我們滿意。爲了不讓那麼多事物將他們吞噬,我們給了人類交替的序列,多樣的白晝和單一的黑夜。我們同樣獎賞了他們實踐某些改變的天賦。蜜蜂始終在複製着蜂房;人則想象出了工具:耕犁,鑰匙,萬花筒。他也想象出了劍和戰爭的藝術。他剛想象出了一種看不見的武器,它可能就是歷史的終結。在這件荒唐事出現之前,讓我們把人類抹去吧。

他們陷入思考之中。另一位神靈不慌不忙地說:

的確。他們想象出了那種可怕的東西,但也有這一樣,正好嵌入它的十七個音節所佔的空間。

他將它們吟誦出來。用的是一種未知的語言,我理解不了。

年長的神靈判決:

讓人類延續吧。

就這樣,憑着一首俳句之功,人類獲救了。


出雲,1984年4月27日


[1] Izumo,日本本州島中國島根縣城市,有著名的神社出雲大社。


陳東飈譯《博爾赫斯詩歌總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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